第四卷:柳玄星
敵我之分
戲鷺園。在這個園子之內,就住著高臻天。丁零擡頭看著園子雄偉大門匾額上的三個大字,心情不禁有點緊張。
高臻天是什麼人?是朝廷冊封的江漢郡侯,領將軍銜,是權傾江漢郡的郡牧大人,是諸豪強家族首領,是殺害師父的兇手,是這一切仇恨的罪魁禍首,也是他丁零遲早要出手對付的仇人。他是一個怎樣的人?袁八通說過,要對付高臻天,便得先了解高臻天,丁零很同意。他的確很想見一見高臻天,但他卻還沒有準備好。他來到戲鷺園,卻並非自願。
發生在江漢城內的事,都逃不過高臻天的眼線。丁零才剛踏出江府,正為了與江海川談判順利而感到慶幸,便已被高臻天派來的人「請」到了戲鷺園。
「侯爺正等著呢,丁公子,快請吧。」下人催促,打斷了丁零的思緒。他輕嘆了一口氣,硬著頭皮走了進去。
既來之,則安之,他把緊張的情緒壓下,一邊走,一邊貪婪地觀察著園內情況,彷彿想從眼前的亭臺花木、樓閣水石當中,刺探園主人內心的秘密。這裡庭院深幽,佈局雅緻,此時正值暖春,處處綠意盎然,更是風景如畫。丁零看著看著,竟覺得心驚膽顫,因為他對這個地方,竟不知不覺生出一種說不出的喜歡,他的品味,竟與園主人不謀而合。
深幽的庭院當中,有一座人工湖,湖上有一座水榭,高臻天孤身一人,就在水榭內等著。下人在湖邊停下,丁零獨自走過水上廊道,便在水榭之中,見到了高臻天。
高臻天俊朗沉穩,貴氣逸群,不怒自威,卻又不顯霸道,雙眼炯炯有神,深邃睿智,他舉止儒雅,豪爽中又文質彬彬。穿透層層羅衣偽裝,丁零心中生出一種奇怪念頭,彷彿眼前之人不是如今的一方梟雄江漢郡侯,而是袁八通口中,二十多年前的那個文武雙全、風度翩翩、仗義疏財、鋤強扶弱的江湖遊俠。
兩人相視而立,都不說話,彷彿都想看透對方。過了良久,丁零才說了一句:「草民丁零,拜見侯爺。」
他口氣冷漠,手也不擡,顯然「拜見」二字,只是客套話。他知道,高臻天遠比江海川聰明,面對殺師仇人,倘若顯得太過卑躬屈膝,只會惹來更大的懷疑。
高臻天面無表情,說道:「丁零,孤等你許久了。」
丁零問道:「侯爺要見草民,不知所為何事?」
高臻天反問道:「聽說你如今在彩翎幫效力,來江漢城所為何事?」
丁零答道:「草民的師姊柳玄星,殺了敝幫幫主曹班,隨後又追殺草民。草民萬幸逃脫,擔心師姊會來戲鷺園,專程來給江大人報個信,希望侯爺及早提防。」
他相信高臻天早已知道了柳玄星的意圖,這句話表面上在效忠侯爺,實際上卻毫無意義。果然高臻天並沒有太驚訝,他問道:「你不想她來?你不想為師父報仇?」
丁零沒有正面回答,只是說道:「師姊若來,只怕很難活著出去。不過侯爺倘若對草民懷有戒心,此時便應該多安排幾個護衛才是。」
高臻天笑了,他微笑著道:「對你,孤很放心。你不是一個想死的人,你不會在這種時候動手。」
此時動手,即便能得手,也無法全身而退。丁零又問:「侯爺倘若認定草民有復仇之心,何以又不把丁零拿下?」
高臻天輕嘆了一聲,突然說道:「你師父華前輩,第一次來我戲鷺園,孤就是在這座水榭中接見他。當時我們煮酒論政,相談甚歡。華前輩說,太平之計在強國,強國之計在富民,富民之計在治郡,治郡之計在用人。丁零,你是個人才,展元對你,也推崇備至,若能為官府效力,必能造福百姓。」
丁零擡頭,四下打量著這座水榭,心中浮起師父音容。他忍不住質問道:「既然相談甚歡,何以反目成仇?既然有愛才之心、容人之量,何以又要殺我師父?」
他越問越覺悲憤,對師父的思念,竟使他不經意間流露了真實的怨念。他心中一凜,急忙恢復了平靜,但卻已遲了一步。高臻天嘴角帶著微笑,似乎已把他看透,答道:「華前輩行刺於孤,究其因由,或許與你師姊追殺你的原因,並無二致。丁零,時至今日,你也應該很清楚了,你和他們不一樣,你們不是同一種人。」
你和我,才是同一種人,這句話已經不言而喻。
丁零沉默不語,高臻天又道:「在爭奪天星、以及袁八通謀反這兩件事上,你的所作所為,孤雖然並不盡知,但想了幾個晚上,自信也猜了個七八成。無論你的目的為何,在孤的心中,你是有功的。孤望你能繼續為官府效力,孤也相信,假以時日,你會對孤消除芥蒂,到時,你便可以衷心效忠於孤,與孤並肩,幹一番大事業。」
倘若言語也是一種兵器,這一場惡戰,丁零彷彿已經一敗塗地。他的信念已被動搖,敵人的高明也使他心驚膽顫。如今唯一能做的,就是夾著尾巴逃。他說道:「侯爺若無其他吩咐,在下便告退了。」
高臻天笑了笑,轉頭看著滿園春色,悠悠說道:「你來得正好,春暖花開,正是櫻花盛開的時節。再過兩天,在我戲鷺園有個賞櫻大會,你也來看看熱鬧吧。」
賞櫻大會?丁零心中,似乎又重新燃起了希望。
——
丁零離開了水榭後,又跟著下人離開。這一次他顧不得四處張望,只垂著頭沉思著高臻天所說的話。穿過一片假山時,身後突然傳來一把聲音叫道:「站住!你怎會在這?」
丁零一聽這把聲音,頓時頭皮發麻,回身一看,果然正是那酒樓設題的小姐。他腦筋一轉,恍然大悟,已猜到了此人身份,暗暗搖頭苦笑,作揖道:「見過高小姐。」
原來這位小姐正是高臻天之女高千韻。她先前追丟了丁零,似乎怒氣未消,冷冷瞪著他問道:「你知道本姑娘是誰?」
丁零笑道:「本來不知道,但在此見到小姐,就只有兩種可能。倘若小姐不是為了對在下窮追不捨,硬闖戲鷺園,那小姐便一定是侯爺的掌上明珠了。」
高千韻慍道:「可本姑娘卻還不知道你是誰,這似乎有點不太公平。」
丁零忙道:「在下丁零。」
高千韻側頭想了想,問道:「丁零?六藝門的丁零?彩翎幫的丁零?」
丁零道:「小姐見多識廣,對區區一介草民也知之甚詳,丁零佩服。」
高千韻哼道:「丁零,這一次,你不會再避我唯恐不及,逃之夭夭了吧?」
丁零苦笑道:「適才只是一場誤會,丁零在此給小姐賠罪,丁零再也不敢了。」
高千韻本就對丁零的才智武功深感佩服,如今見他認慫服輸,哈腰道歉,便也釋然了,忍俊不住笑道:「好吧,本姑娘也不是小肚雞腸之人,便原諒你一次。」她讓下人退下,自己帶著丁零走進了花園,邊走邊道:「丁零,你可不是無名小卒,你的名字,在官府之中早已傳遍,都說你機智多變,文武全才。早前在酒樓破我謎題,果然聞名不如見面。」
丁零道:「小姐謬讚。小姐設下的謎題極為巧妙,可見小姐也是個聰明絕頂之人。敢問小姐此舉,有何深意?」
高千韻臉色突然變得憂鬱,輕嘆道:「最近局勢動盪,噩耗連連。先是我弟弟肅元死於你師兄馬嘯風劍下,然後堂兄臨元無故失踪,叔叔命喪畏因庵,舅父竟然要反我爹爹,娘親被趕出家門,最後還……」她說到最後,已哽咽難言。
丁零聞言,不由得一陣唏噓。他每每想起師門大仇,心裡便悲痛難平,這時卻才突然發現,高家為了這一場仇恨,其實所遭受的痛楚,也不亞於六藝齋,其中的高臨元,還正是自己親手所殺。眼前這位姑娘不曾加害過六藝齋任何一人,但卻無辜地被害得失去了家人至親,這又豈是公平?他忍不住心生歉疚與同情,嘆道:「令慈之事,在下也略有所聞。時勢不由人,侯爺此舉,也是迫於無奈,後來的事,便只能怪天意難違了。請小姐節哀,莫要傷了身子。」
高千韻發現自己失態,甩了甩頭,勉強笑道:「總之,如今正是官府用人之時,只可惜我女兒之身,無可作為,於是設下謎題,想在民間物色有才之士,好幫爹爹分憂。我本想把你引見給爹爹,但如今看來,是多此一舉了。你既然出現在戲鷺園,就說明你已經在給爹爹效力了。」
丁零不禁奇道:「小姐難道不知道,六藝齋的人都想找侯爺報仇?在下是馬嘯風的師弟,小姐難道又不想找六藝齋的人報仇?」
高千韻幽幽一笑,道:「馬嘯風已死,弟弟的仇便算報了。至於你,」她側頭想了想,繼續道:「我只負責引見,爹爹用不用你,是爹爹的事,而你想不想殺爹爹,就是你的事了。你我之間無怨無仇,為何不能當朋友?」
丁零抱拳由衷道:「小姐恩怨分明,在下感佩。人世間的恩怨倘若都能如此涇渭分明,豈不美哉?」
這時高千韻突然臉上一喜,說道:「我再給你引見一人。」
她快步走入一處花園,丁零只好跟上。花園深處,一座涼亭之中,一個少年正在投壺玩樂。高千韻帶丁零走上前,說道:「丁公子,這位是舍弟,忘元。」
丁零作揖道:「在下丁零,見過高公子。」
高忘元年僅十三四歲,臉上稚氣未退,正玩得滿頭大汗,回頭望了丁零一眼,大笑道:「你叫丁零?哈哈,好難聽的名字。」
高千韻怒道:「忘元不可無禮!」
高忘元伸了伸舌頭,接著自顧自玩樂。高千韻道:「舍弟頑劣,公子勿怪。」
丁零笑道:「公子年紀尚小,童言無忌。」
高千韻搖頭嘆道:「二弟肅元這個年紀,都已經可以參與政事,為爹爹分憂了。」
丁零想起七師弟王典,他與高忘元年歲相仿,兩人相比,也有若雲泥,一個歷經苦難,一個無憂無慮,不過倘若可以選擇,他會想要七師弟過怎樣的日子?一時之間,也想不清,突然心生一計,走到高忘元身邊,也拿起了一支箭,隨手一投,吭噹一聲,箭準確插入五尺外的剪壺之中。
高忘元哼了一聲,不屑一顧,丁零笑了笑,再拿起一箭,走到離剪壺一丈開外,又取出一條面巾,把雙眼蒙上。高忘元忍不住叫道:「天下豈有蒙眼投壺之技?」
丁零二話不說,舉手瞄準,輕輕一投,吭噹一聲,箭枝再次插入壺中,準確無誤。高忘元目瞪口呆,作揖拜倒,說道:「原來公子是箇中高手,在下佩服!公子使的是何絕技?請教我!」
丁零取下面巾,搖頭笑道:「練此絕技,須得刻苦耐勞,沒有數年功夫,難成氣候,公子只怕受不了苦啊。」
高忘元急道:「若能練成如此本事,日後與人對戰,百發百中,何等威風?忘元絕不怕苦!」
丁零還是搖頭道:「公子見諒,這乃是我六藝齋不外傳的絕技!」
高忘元大失所望,垂頭喪氣,丁零忍住了笑,又道:「不過,在下聽聞,侯爺當年曾是銀槍門掌門,銀槍門的武功,不在我六藝齋之下。這一門絕技,想必侯爺也是駕輕就熟。公子近水樓臺,又何必捨近求遠?」
高忘元一聽,大喜過望,匆匆告別,便跑了去找父親求教了。
高千韻在一旁看著,忍不住抿嘴而笑,說道:「公子以投壺神技,誘舍弟習武,此計甚妙,只望爹爹也能明白公子的良苦用心,莫要把舍弟臭罵一頓才好。」
丁零笑道:「侯爺聰明絕頂,丁零的心思,又豈能瞞得過他?」此話說完,心頭不禁喜憂參半。
高千韻笑了一陣,臉頰微微發紅,問道:「公子此後,可會常來戲鷺園?」
丁零搖了搖頭道:「此間事情辦完,在下便得趕回臨市口了。不過,」他心中一動,又道:「兩天之後,是賞櫻大會之期,侯爺吩咐,讓在下也過來湊湊熱鬧。」
高千韻聞言喜道:「爹爹把你也叫來了?」
丁零點點頭,問道:「正要請教,這賞櫻大會,有何講究?」
高千韻道:「這是江漢城歷來習俗,每年春分之日,櫻花盛開,是舉城同慶的賞櫻節日。江漢城外的長江邊上有個聽濤園,是城里百姓賞櫻的去處,熱鬧非凡,堪比元宵燈會。記得小時候,我們一家人也必會造訪,玩樂一番。不過自從爹爹當了郡牧後,礙於身份,便不能再去了。於是爹爹便在此戲鷺園另辦賞櫻大會,邀請江漢城內的富紳豪商、名門望族、官員使吏等人到來,官民同樂,這也是一年之中,戲鷺園唯一對外人開放的日子。丁零,你有所不知,爹爹能把你叫來,說明他對你,很是賞識。」她得意一笑,繼續道:「也說明本姑娘的眼光,的確不差!」
丁零莞爾笑道:「丁零何德何能,得小姐青睞,受寵若驚啊。既然如此,丁零便與小姐相約,兩天以後在此再聚,同賞美景吧。」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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