第四卷：柳玄星
六藝風骨
程守宮語出驚人，這一次常歡也忍不住了，大笑道：「荒唐、荒唐！世上豈有如此不講道理的規矩？」
程守宮哼了一聲，冷冷道：「人世間最毒之物，不是鶴頂紅、劍毒蛙，而正是男女間的情愛歡慾！苦戀癡戀，執著癡纏，魂牽夢縈，廢寢忘食，未愛患不得，愛上患不捨，擁有變霸佔，霸佔生嫉妒，古往今來，多少女子為之家破人亡、遺毒一生？此人既然已身患情愛劇毒，解了『五煉花蟲』、『百步星辰』，最後也還得受盡情愛煎熬，鬱鬱而死！一場徒然，救之何益？」
此話說完，除了弟子巫蟬衣，在場眾人皆盡愕然，無言以對。毛牛狂撓頭，覺得對方所言全是歪理，卻又想不出什麼道理可以反駁。過了良久，楊世英才說道：「前輩所言，晚輩……晚輩不敢反駁，但救人要緊，請前輩看在先人情分上，破例一次，救秦姑娘一命！」
程守宮冷笑道：「若非看在皇甫大哥面子上，又豈會讓爾等進樓？不過你要老身破例，也並非不可。要老身救她，除非你以命相抵！只要你死了，這位姑娘便不會再為情所困！」
眾人一聽，大驚失色，相處多日，大家都知道楊世英的脾性，輕生死而重情義，說不好還真會答應。常歡急忙說道：「楊大哥切莫聽她胡說八道，如此無理條件，絕不可答應！」
毛牛道：「你還欠老子銀子，絕不能死！」
任鋒道：「你我還有未了之戰，此時送死，便是背信棄義了。」
連俞雁飛也加把口道：「還有師門大仇呢？你難道不想報仇了？」
眾人所言，句句在理，不過楊世英卻總不能眼睜睜看著秦霜失救而死，且別論兩人間的情義，單只秦霜是為了救他而死，便足以叫他無以為人。他正天人交戰，猶豫不決，突然樓外傳來一陣「嘎嘎」笑聲，宛如烏鴉啼叫，讓人不寒而慄。這人邊笑邊說道：「師姊呀師姊，多年不見，你這絕情絕愛、不通人情的臭毛病，絲毫沒變呀！嘎嘎嘎！」
聲音落地，一人撞開窗戶，跳了進來，眾人一看，此人也是一位老嫗，年紀似乎與程守宮相若，一頭白髮，曲弓著背，手上還輕扶著拐杖，走起路來步履蹣跚，誰能想到，此人竟能不用樓梯，直接從樓外攀了上來？
楊世英等人不認識此人，但看倌卻想必尚有印象。此人正是那仙草山上、不死廬中、救了丁零一命、也逼迫華承仁休妻娶了孫女紀香茹的紀婆婆。
當年垂釣藥仙苗南星收了兩個徒弟，大弟子程守宮，二弟子林雙花。苗南星年輕時受了情傷，終身不嫁，於是自她而下，立下門規，不許弟子與人相戀。程守宮謹遵師命，好幾次對男子動情，也痛斬情絲。有一次遇上了皇甫生，一顆芳心也被他豪邁瀟灑、風度翩翩的武藝才情深深吸引，但一來落花有意，流水無情，二來師門規矩，不敢逾越，最後也只好忍痛割捨。正是因為這段往事，才會有適才要求楊世英演示劍法，緬懷青春的奇怪要求。
林雙花比程守宮年輕幾歲，到了情竇初開的年紀，卻忍不住愛上了一位年輕俠客。兩人情投意合，私定終身，非君不嫁，非卿不娶，愛到深處，她豁出一切，大膽向師父坦白，求師父成全。苗南星立下門規，本只想避免弟子重蹈自己覆轍，此時見她愛得死去活來，痛哭不已，不由得於心不忍，加上暗中多方考察過這名俠客，知他的確真心誠意，也不由得對自己當年的偏執暗生悔意，一次受傷，不見得世上便再無真心男子。於是便想廢掉規矩，由她而去。
不過此時程守宮卻不願意了，想我當年為了成全師門，也是受盡了孤獨的煎熬，犧牲了情愛的憧憬，憑什麼師妹卻可以手挽情人，恩愛甜蜜？這何其不公？兩姐妹為此鬧翻交惡，反目成仇。
苗南星懊悔不已，對兩個弟子都深感愧疚。為了成全兩人，於是把林雙花逐出了師門，叫她與情郎自行好好去過日子。不久之後，又把盼鳳樓交了給程守宮，以彌補自己當年一時偏執對她造成一輩子的傷害，自己從此便銷聲匿跡，再也不曾在人前出現過。
程守宮繼承了衣缽，反而認為師父也贊同自己所為，非但不曾悔改，而且更變本加厲，立下了「三不救」的規矩，一生視情愛如妖魔。林雙花與情郎飄泊江湖，最後在仙草山靈芝峰上，蓋了不死廬定居，兩人結為夫妻，生兒育女，一生廝守，總算幸福美滿。夫家姓紀，於是人們便稱呼為紀夫人、紀大娘、紀婆婆。後來丈夫離世、兒女早死，留下孫女紀香茹，林雙花對她更是百般溺愛，視若珍寶。再後來，紀香茹因癡戀華承仁不得，以死殉情，林雙花備受打擊，從此性情大變。在她心底深處，不得不暗暗承認，孫女之死，正好證實了師姊口中的「情愛之毒，遺毒一生」，她想盡辦法，甚至不擇手段，也想證明師姊是錯誤的，此念頭日積月累，終於變得偏激乖戾，於是才有了逼迫華承仁休妻再娶之事。
兩個月前，華承仁和丁零不惜動武，毅然離開了不死廬，紀婆婆著實氣憤了好幾天。不久之後，得知了華承仁在江漢城戰死的消息，她非但不覺哀傷，反而開懷大笑。她要把華承仁留在不死廬，本來只因害怕他出爾反爾，拋妻悔婚，如今死了，對孫女「至死不渝、生死相隨」，便是板上釘釘，無可更改的事了，而且孫女在九泉之下，也終於得與夫婿相見，皆大歡喜。她忍不住嘎嘎笑道：「華承仁呀華承仁，你生是我紀家的女婿，死也是我紀家的鬼！」
又過了不久，她想起師父、師姊，想到自己一生，祖孫三代，都與愛人過得幸福美滿，雖未盡能白頭到老，但至少在有生之年，始終不離不棄。她大感得意，於是心血來潮，突發奇想，便離開了仙草山，千里跋涉，回到這鳳掌湖畔，要讓師姊瞧瞧，她一生絕情絕愛，是多麼愚蠢。未料無巧不成書，卻正好碰上了楊世英等人。
這時紀婆婆突然出現，眾人都大感詫異。程守宮瞇著眼打量了半晌，才把人認了出來，冷笑道：「是你？林雙花？嘿嘿嘿，師妹，四十多年了，你當年厚顏無恥，敗壞門風，被師父逐出師門，如今不好好繼續躲在你那老不死草廬之中，卻還有臉來我盼鳳樓？」
她一開口便罵人，更把「不死廬」叫成「老不死廬」，但紀婆婆卻毫不在意，嘎嘎笑道：「是、是、是。老身離家多年，近日心血來潮，特意回來看看，看看師姊你死了沒有？如今見師姊仍在喘氣，那就好了，否則老身一番心意，可就白費了。」
「一番心意？」明知有詐，但程守宮卻還是忍不住回問。
「沒錯，」紀婆婆繼續道：「老身此來，是給師姊送喜餅來了！」
眾人這時才看清，她手上的確挽著一個籃子，籃子上還真的貼了一張紅紙，寫著碗大一個「囍」字。她打開籃子，拿出一塊龍鳳喜餅，說道：「這一塊，是當年老身與夫婿成婚的，欠了師姊多年，還請包涵！」
說罷手一揮，喜餅疾射而出，直朝程守宮射去。程守宮不慌不忙，手一抄，抓起茶几上一個杯墊一拋，不偏不倚，正好接住了喜餅，墊餅相撞，穩穩噹噹跌落在茶几之上。楊世英等人自打進門，對眼前這位垂釣藥仙傳人的武功，便大感好奇，此時見兩人露了一手，都不盡暗暗讚歎。
程守宮還沒說話，紀婆婆又取出第二、第三塊喜餅，說道：「這一塊，是老身兒子娶媳婦的！這第三塊，是兩個月前嫁孫女的，一併送你！」她一邊說，一邊射出喜餅，程守宮也一一以同樣手法接下，話說完，三塊喜餅便已整整齊齊擺在了茶几之上。
喜餅送完，程守宮冷冷問道：「林雙花，你這是何意？」
紀婆婆嘎嘎笑道：「老身我、我兒子、還有孫女，祖孫三代，都與心裡鍾意之人，喜結連理，一輩子沉浸情愛之甜蜜，安享天倫之歡樂，過得是幸福美滿，恩愛快活，情比金堅，至死不渝！由此可見，你當初阻撓師妹嫁人，根本不通情理、荒謬之極；你適才大放厥詞，說的什麼『情愛之毒，遺毒終身』，全是歪理連篇、強詞奪理、一派胡言、胡說八道！嘎嘎嘎嘎！」
程守宮拍案而起，勃然大怒，氣得咬牙切齒，但一時卻竟想不到反駁之詞。紀婆婆得意忘形，意猶未盡，繼續說道：「我孫女不但嫁得如意郎君，這位女婿更是儀表堂堂、文武雙全，大有來頭！他便是六藝門首徒，大俠華承仁！嘎嘎嘎！」
楊世英本來一門心思全在秦霜身上，也沒多留意兩人對話，此時突然聽見大師兄名字，身子猛然一震，跳起身追問道：「你說的是我六藝齋的華承仁？我大師兄？」
紀婆婆挺胸道：「正是！」
楊世英大搖其頭道：「不可能！大師兄早已成婚，妻子唐萱，兩人相敬如賓、恩愛有加，大師兄又怎會再娶？」
紀婆婆臉一沉，慍道：「那姓唐的賤人早已死了，我家女婿改過自新，棄暗投明，把賤人休了，再娶我孫女作正室！他倆是明媒正娶、行過三拜之禮、堂堂正正的夫妻！」
楊世英大怒喝道：「一派胡言，絕無可能！我大師兄頂天立地，一諾千金，就算嫂子遇害，他也絕不會無故休妻，始亂終棄！前輩既是垂釣藥仙的弟子，德高望重，便應潔身自愛，謹言慎行，不該口出妖言，胡編亂造，污衊我大師兄清譽，抹黑我六藝齋名聲！晚輩雖然不才，但前輩倘若敢再繼續胡言亂語，休怪晚輩不敬！」
話剛落地，程守宮便忍不住捧腹大笑，指著紀婆婆笑道：「什麼情比金堅、恩愛快活，原來全是假的，貽笑大方！師妹呀師妹，萬沒想到，你為了強要送這三塊喜餅氣我，竟不惜謊言吹噓、自吹自擂！」
紀婆婆氣得臉都漲紅，從懷中取出一封信，怒道：「老身所言，句句屬實！證據在此，這便是華承仁親手所寫的休書！」
楊世英卻不屑一顧，哼道：「用不著看，休書必定是造假！我六藝齋人的風骨，寧死不屈！大師兄即便死了，也絕不會做出你口中那些齷齪事！」
紀婆婆高舉著休書，氣得發抖，卻啞口無言。一時之間，大廳中除了程守宮喘著氣、停不下的笑聲，再無其他聲音。紀婆婆一心來此炫耀，不料竟遇上楊世英這塊硬骨頭，一句話便壞了自己的好事，心裡不禁對此人恨之入骨。她狠狠瞪了楊世英良久，突然又嘎嘎笑了起來，說道：「楊世英，你來到這盼鳳樓，求著這姓程的老太婆，無非也只是想要救你這愛人一命吧？老身倘若記得清楚，她可是要你以命相抵，才肯出手呢。不過你莫忘了，我師父並不止她一個徒弟，世上能救這位姑娘的人，也不止她一人！」
楊世英雖然厭惡紀婆婆為人，但聞言還是忍不住心生希望，追問道：「如此說來，前輩願意出手相救？」
紀婆婆悠悠道：「救人的本事老身當然有，條件嘛，也比以命相抵容易多了。只要你願意承認，華承仁的確休妻再娶，與我孫女兩情相悅，如膠似漆，是天作之合，便夠了！」
換作旁人，即便明知這是一個謊言，承認一個謊言，也的確總比失去性命容易多了。但楊世英卻不是旁人，他是六藝齋的弟子，六藝齋人的風骨，就是寧死不屈！為了解救秦霜，他可以不惜一死，但大師兄的名聲，卻遠比自己性命更為珍貴，絕不容誣衊！
在場眾人當中，常歡與俞雁飛在漢水岸上一戰之時，都親眼見識過楊世英那不惜一死的拼勁，此時見他臉上陰晴不定，神情哀傷，都暗自心驚。別無選擇之下，楊世英多半會寧願同意程守宮的條件，以命相抵！兩人對視了一眼，心領神會，不能讓楊世英有開口的機會。俞雁飛開口笑道：「可笑、可笑！天底下的能人異士，多如牛毛，除了你們盼鳳樓，本姑娘就不信，再無其他人可以救得了秦姊姊！」
常歡也接著道：「說得正是！秦姑娘生平俠義行善、鋤強扶弱，吉人自有天相！富貴由命，生死由天，你們盼鳳樓不救便罷，我等便不信，想不到其他辦法！」
說罷兩人抱起秦霜，急急拉著楊世英便走。任鋒一向冷漠寡言，此時也忍不住冷冷道：「盼鳳樓，行事乖張，不通情理，藥仙前輩倘若泉下有知，必也以爾等為恥！」
楊世英尚在猶豫不決，半推半就下，只好順眾人之意，暫時離開。程守宮怒哼連連，但也看得出這夥人武功都不弱，聯起手來，自己也不好對付，於是也並不阻攔。六人一走，廳內便只剩下紀婆婆與程守宮在對峙。程守宮看了紀婆婆一眼，忍不住又捧腹大笑，紀婆婆老羞成怒，拐杖狠狠一頓，回身一躍，跳出窗外，便沒了踪影。145Please respect copyright.ＰＥＮＡＮＡhYGpYLgKHk
