第六卷:丁零
因禍得福
丁零不知道高展元會用什麼方式,替他洗脫罪名,但他卻不曾有半點懷疑。高展元能憑胡硯郎臨死一句遺言,便把事情始末查出個八九不離十,以此智謀,自然也能夠把局勢扭轉,還他清白。當他來到乾坎殿時,他看見了高展元身上的傷口,以及董大成、麻六兩具屍首,他如遭電擊,馬上便明白了高展元的用意。他感到了無比的憤怒,他沒有料到,自己犯下的事,竟然連累了兩個無辜之人。董大成與麻六不但是他的得力助手,更是他進入彩翎幫最早結識的兩個朋友!他心中怒火衝天,臉上卻保持著冷靜,他清楚知道,此時倘若發難,兩人的犧牲便將變得毫無意義。
高鼎天傷勢並未痊癒,腳步有點踉蹌,他被人押著走進了乾坎殿,卻仰高了頭,不看二弟一眼。他知道自己有罪,卻始終不覺得自己有錯。
孫大夫正好處理完了高展元的傷口,告退離開。高臻天高坐在首座之上,說道:「丁零,事情已經查清楚了。臨元之死,乃是逃犯楊世英所為,倪可道之死,乃是小人董大成、麻六所為,皆與你無關。如今還你清白,當庭釋放。展元當日冤枉了你,事出有因,情有可原,如今身受重傷,也算小懲大誡,孤希望你,也莫再追究了。」
丁零對著高臻天、高展元分別作揖行禮,說道:「草民謝過侯爺、展元公子還我清白。」
高臻天點點頭,突然說道:「高展元上前聽封!」
高展元一驚,把衣服整理整齊,戰戰兢兢上前一步,跪下聽旨。高臻天道:「高展元為人德才兼備,處事穩重,多年來盡忠職守,屢立大功。著,今封為,巡江平將軍,領年俸一百二十石,賞鎧甲、寶劍,加葒亭平男爵。」
與以往的四大護法相比,平男之爵,雖然低了一籌,但平將軍之銜,卻已是對等了,高臻天這番封賞,也算是破格擢陞。高展元受寵若驚,擡頭道:「侄兒此次把事情辦砸,並無寸功,問心有愧,不敢領封。」
高臻天道:「你無需妄自菲薄。此次過程雖有周折,結果卻總算把事情查清,有功無過。你多年來勤勤懇懇,屢立奇功,孤欠你這番封賞已久,你便放心領了吧。」
高展元不知侯爺到底想如何處置父親,心上懸著一塊巨石,正想再辭,高臻天又道:「丁零聽封!」
丁零一怔,上前一步,跪倒在地。高臻天道:「丁零足智多謀,武功過人,智勇雙全,才堪大任。著,今封為,神機平校尉,任兵部侍吏,領年俸五十石,賞鎧甲、寶劍,賜三進府邸,今後便長駐江漢城任職吧。」
當初胡歸山封「神武平校尉」,與丁零的「神機平校尉」之銜相等,在江漢郡中不大不小,是個虛銜,並無實權,與高展元相比,更是低了數等。但侍吏一職,卻是僅次於司典的職位,不可小覷。自倪可道死後,高臻天無人可用,擢拔了當時的侍吏何戎出任兵部司典,但對此人之才,卻不甚滿意。此時任丁零為侍吏,其實是暗中為他鋪路,以後倘若立了功,便可再陞一級,取代何戎。再加上常駐江漢城,自然便成為了侯爺身邊的人,可說是前途無量了。其實高臻天早已有重用丁零之意,只不過一來還摸不準他是否有異心,二來高展元突然出面指正,這才拖延了下來。如今既已查清了「真相」,他便再無顧慮了。
外人看來,侯爺重用丁零,似乎還在高展元之上,其實不然。高展元乃是高家人,手握兵權,身負鎮守封地、據險捍衛郡城之大任,封為平將軍加葒亭平男,便是暗裡準備讓他承襲高鼎天之位的意思。這一個位置,高臻天是萬萬不會放心交給丁零的。
高臻天再次破格提拔,丁零心中卻實在有點哭笑不得。他當然並不貪圖這樣的虛銜,但這也說明他進一步得到了侯爺的信任。他本不想離高臻天太近,但有此職務頭銜,日後行事又有諸多方便。無論如何,今後總算不再是「草民」了。沒想到因禍得福,著實怔住了良久,才懂得叩頭朗聲道:「丁零謝過侯爺恩典!」
高臻天「嗯」了一聲,又道:「丁零,你五師兄楊世英回到江漢城來了,他賊心不死,大膽出手刺殺展元。日前收到消息,不但胡硯郎已死,原來同一天裡,胡師傅也慘遭殺害,棄屍荒野,孤推斷,這師徒二人,也都是死於楊世英手中。丁零,你既已棄暗投明,歸順官府,今後自當與此人劃清界限,更當協助官府,緝拿此人歸案,免得他無法無天,再傷人命。楚軍犯境之期,指日便至,胡師傅撒手塵寰,孤對展元與你,都寄予厚望,希望你二人今後盡心盡力,效忠官府,助孤治理好江漢郡。」
多事之秋,正是用人之際,這也是高臻天擢拔兩人的原因。此外,楊世英回來,也得抓緊拉攏住丁零,擢陞丁零,說不定也能進一步分化這兩師兄弟。
下人上前,奉上鎧甲、寶劍,高展元與丁零跪著接過,又再大呼謝恩。
高臻天一向恩威並施,封賞過後,接下來便要處置人了。他輕嘆一聲,哀聲道:「倪可道死得冤啊!董大成、麻六二人,借刀殺人,卑鄙無恥,罪不可赦!雖已畏罪自盡,卻難解孤心頭之恨!來人,把此二賊拖下去,砍下頭顱,懸於城門,梟首示眾!」
丁零聞言,大吃一驚,但覺心如刀割,卻始終不敢開口求情。他才剛受封,若為此事又與侯爺鬧僵,實屬不智。他把怒火強行壓下,暗暗立誓,此仇不報,我丁零枉為彩翎幫幫主!
丁零之事,就此告一段落。高臻天把目光轉向高鼎天,突然怒道:「犯人高鼎天,跪下!」
高鼎天挺直了腰板,執意不跪。身後士兵舉槍一揮,打在他膝蓋窩上,高鼎天腳一軟,跪倒在地。高臻天居高臨下,怒目瞪著犯人,冷冷說道:「高鼎天,你罪該萬死!」
到了此時此刻,高展元再也忍不住了。他跪倒磕頭,哀求道:「叔父!父親多年以來,為高家無私奉獻,不遺餘力,立下不少汗馬功勞,記得當天鎮園杵衛叔叔死後,父親更不惜紆尊降貴,親自擔當叔父的貼身護衛,叔父與父親,本是親兄弟,情義深重,不可輕棄啊!求叔父寬宏大量,饒過父親一命!」
高臻天狠聲道:「展元,此事與你無關,你勿要多言!你根本不曉得,此人到底所犯何事,他比袁八通之流,更為可惡!」
高展元一怔,他想不通,有什麼比造反更重之罪?但也已不重要了,既然罪不可赦,再求也無用,他一咬牙,擡頭說道:「兒子受封,父親卻受罰,叔父這是把侄兒陷於不孝之地!侄兒願意將自身之功,抵父親之過,請叔父收回侄兒之爵,放父親一馬!」
高臻天怒道:「放肆!孤的封賞,豈能由你隨意取捨?」
高展元道:「侄兒不能眼睜睜看著父親受死,侄兒不能當此不孝之人!古語有云,父債子還,侄兒願為父親頂罪,代父一死!」
高臻天拍案斥道:「荒唐!何人有罪,孤自有裁決,豈容你隨意頂替?」
高展元繼續求道:「叔父倘若不容頂罪,誓要殺父親,便請把侄兒性命一併取去!」
「夠了!」高鼎天一直沉默不語,此時終於忍不住大喝了一聲。他沉聲說道:「展元,為父在地牢之中的話,你絲毫沒聽明白嗎?你不能死!」
他一句說完,突然又仰天大笑,笑得豪氣干雲,說道:「二弟,為兄自知罪不可赦,但為兄所為,對得起天地良心,對得起列祖列宗!二弟要殺要剮,悉聽尊便,為兄到了陰曹地府,不會向閻王告狀,反而還是會與列祖列宗一起,保佑高家子孫,發奮圖強,早日成就祖宗遺願!」
高臻天沉著臉冷冷說道:「你想死?你想給孤安一個殺兄之名,把孤陷於不義之地?你想去見列祖列宗,孤偏不准!高鼎天,你死不悔改,孤不能殺你,卻也不能容你!」
他重新沉下了氣,沉聲說道:「葒亭平侯,撫江平將軍,高鼎天,不仁不義,無才無德,陰險毒辣,草菅人命,喪心病狂,欺君犯上,十惡不赦!著,褫奪所有封地、爵位、職務,葒亭、祁雪兩縣之地,移交高展元掌管,高鼎天貶為庶人,逐出江漢郡,永世不得返回!」
——
高展元攙扶著父親,走出了戲鷺園。侯爺派了五位銀槍戰士,負責押送高鼎天離開江漢郡,他們此時,就緊跟在後頭,一步也不敢放鬆。
出了大門,一人跑了上前,正要說話,看見了後面的銀槍戰士,又把話吞了回去。高鼎天擡頭一看,原來是彭三爺。他身後還帶著一名手下,兩人似乎已在門口等了很長時間。高展元回頭向銀槍戰士說道:「幾位大哥,可否容家父,與故人道個別?」
士兵們互望了一眼,點了點頭,便退到一旁去了。彭三爺這才敢開口說道:「老爺,你沒事啦?」
高鼎天搖頭嘆氣,一言不發。高展元黯然道:「侯爺把家父貶作了庶人,逐出江漢郡。侯爺也說了,刻不容緩,馬上便動身,三爺倘若有話,便趕緊說吧。」
彭三爺沒有太意外,只是黯然點了點頭,還沒開口,丁零便也走了過來,輕輕叫了一聲:「爹,兒子來送你了。」
高鼎天點了點頭,說道:「展元沒有向二弟透露你的身份,這是對的。先瞞一段日子吧,待為父離開之後,待你為高家立了功,再正式向二弟明言,認祖歸宗。」他一頓,又道:「孩子啊,為父一生,不曾給過你什麼,如今才剛相認,便要分離,為父心中有愧啊。阿三,我走以後,你便跟著丁零吧。」
此言一出,高展元和彭三爺都沒感到太意外,丁零卻大為愕然。
彭三爺手上所掌握的,是一股官府之外的勢力,是高鼎天多年來,背著侯爺,利用自己的權勢,秘密建立起來的勢力。高家大業太重要了,他不能孤注一擲,把所有希望寄予官府,當初他想,倘若有一天官府出了意外,高家倒臺,這股勢力,便會是高家的救命稻草,甚至是高家捲土重來的基石。
這些年來,這股勢力漸漸壯大,積累了巨額財富,也練了一支實力不小的私兵,也就是丁零熟悉的黑衫刀士。他親自掌管這股勢力,從不讓高展元染指,是為了讓兒子保持清白之身,免受江湖之事煩擾,而專注於官府事務上,如今把它傳給丁零,除了出於對丁零的愧疚,也還是同一心思,要讓高展元、丁零兩人,互為犄角,各掌一白一黑兩道勢力,為高家大業護航。
高展元當然明白父親的心思。他與父親不一樣,對丁零還未完全信任,覺得父親此舉略有不妥,但此時此刻,也不好出言勸阻。無論如何,如今他手握祁雪、葒亭兩縣財富、數萬兵馬,倒不至於忌憚這區區數千私兵,日後倘若果然發現丁零有異心,再出手剷除也不遲。
此時丁零雖然不知細節,卻也深深明白其中的分量。高鼎天這一句話說得輕巧,實際上,卻是把這股勢力,交到了他手上,這不正是自己一直以來,夢寐以求要達成的目標嗎?他心中狂喜,口中想說些謙辭的話,卻竟說不出口。這半日之間,他洗脫罪名、加官進爵、如今又意外成為了這股勢力的主人,這一切得來全不費功夫,彷彿像是在作夢一般,令他不知如何應對。
正當他啞口無言之時,彭三爺說道:「丁公子,請容在下為你引見。」他拉過跟在身後的手下,繼續說道:「此人名叫侯英,跟隨在下多年,乃是在下的二把手。他為人精明,辦事幹練,日後定能輔佐丁公子,成就大業。」
丁零一看,此人年不過三十,模樣黑黑實實,恭敬地向丁零作揖行禮。丁零對此人樣貌似有印象,果然這時侯英說道:「侯英與丁公子其實已經見過面了。當天有幸與公子在玉女崗下並肩作戰,侯英與有榮焉。」丁零想起來了,點了點頭,又問彭三爺道:「三爺此言何意?」
彭三爺收起了平日掛在臉上的笑容,肅然說道:「老爺對在下恩重如山,老爺要走,在下自當杖履相從,侍奉左右。今後無法再為公子效力,還請公子見諒。」
丁零大為動容,向彭三爺作揖拜倒,說道:「仗義每多屠狗輩,三爺乃忠義之人,在下由衷佩服。」
打從知道高鼎天入獄,彭三爺便已隱約料到會有今日之事,他把手下事務,都向侯英交代清楚,自己則做好了離開的準備。他心裡明白,一朝天子一朝臣,無論老爺是要把組織傳給高展元,還是丁零,自己也很難再得到新主人的信任,於是便萌生了退隱之意。
所謂患難見真情,高鼎天如今失勢,卻難得手下情願放下權勢,對自己不離不棄,心下也甚是感動,握住了彭三爺的手,點頭道:「好、好、好,阿三,不枉我當年對你的提拔呀!」
高展元也道:「有三爺照看父親,兒子總算略感放心。」他一頓,又悵然道:「不過今日一別,你我父子,也不知何日再見,兒子還是想要送父親一程,至少,送父親出了郡境,再分別吧。」
高鼎天也不捨得兒子,便同意了。兩人一副父慈子孝的模樣,丁零在一旁不免略覺尷尬。他為了自保,認了父親,父親為了救他,不惜自我犧牲,更把畢生經營的心血,交託到他手上,他縱使再鐵石心腸,也難免對這個陌生的父親心生憐憫。以往的高鼎天威風凜凜,不惡而嚴,此時模樣卻變得艾髮衰容,連腰板也挺不直,彷彿數日之間,便蒼老了十年,丁零心知肚明,這一切,俱是自己所為。不過儘管如此,他還是沒有要效仿高展元,送父親一程的意思。他長嘆一聲,問道:「父親打算何去何從?」
高鼎天緩緩擡起了頭,遙望著北方天邊,喃喃答道:「往北去吧,那裡,是我們高家祖上的故鄉啊。」116Please respect copyright.PENANAolGBswUNFy