第六卷:丁零
守株待兔
梁有德一生之中,仗著手中權勢,糟蹋過的女子不計其數,若要他盡數記得,其實也真難為了他。但能叫高臻天如此憤怒的,他倒也印象深刻。當年那件事,惹得銀槍門大肆追查,是他始料未及的,當時也著實提心吊膽了一段時間。所幸他行事周密,不留痕跡,不久後也離開了江漢郡,任由吳顧當了替罪羊,把罪行撇得乾淨利落。再見到高臻天時,已是多年以後了,自己陞任刺史,高臻天也當了郡牧,兩人份屬同僚,雖有明爭暗鬥,但關係尚算融洽,當年之事,在他看來,早已是陳年舊事,無關緊要了,若非此時高臻天舊事重提,又如此大發雷霆,他只怕還真想不起來。
這時高臻天停下了手,怒哼一聲,一手抓起了他衣領,把人拖到墳前,摁到地上跪下,說道:「好,你當年對紀瑩,都做過了什麼,從實招來!」
梁有德一向養尊處優,已有許多年未曾被人如此毒打了,這時渾身疼痛,對高臻天是滿心憤懣,恨不得還手也把他毒打一頓,只可惜對方武功高強,人為刀俎,我為魚肉,雖然已鬆了綁,卻還是既打不過,也逃不了。他回頭看了高臻天一眼,冷笑道:「高臻天,你堂堂一郡之侯,沒想到啊,竟如此小肚雞腸,兒女情長!這都已是二十年前的舊事了,你竟然還記到現在?這個叫楊紀瑩的女人,如今也早已化成白骨了吧?還有什麼好惦記的?何況如今回想起來,她也算不上什麼上品,至少比起昨晚那個舞姬,也差遠了!」
高臻天提腳又對梁有德一陣亂踹,厲聲喝道:「孤叫你說的,是當年的事!」
梁有德忍無可忍,怒道:「高臻天!我可是皇上親封的荊州刺史、持節監軍使!你敢如此對朝廷命官,拳打腳踢?你想要反嗎?我不過就睡了她一個晚上,你至於為了一個女人,毀掉前程嗎?」
高臻天吼道:「孤看你是不見棺材不掉淚!」
他怒不可遏,突然抓起梁有德一條手臂,連續使勁一扭一掰,分筋錯骨,把他手腕、手肘、肩膀三處關節,都扭脫了臼。梁有德嘶聲慘叫,高臻天卻似還未解氣,把手臂摁到了地上,大喝一聲,舉掌一切,這一下使出了思祖掌法的真力,力道所至,開山裂石,頓時把梁有德小臂尺、橈二骨打折!
劇痛傳心,撕心裂肺,梁有德痛得呼天喊地,滿頭大汗。他見識了高臻天的手段,驚恐萬分,審度了眼下情勢,雖然心中不忿,但也只好先忍下來,等脫身以後再算賬。於是忍住痛楚,喘著氣說道:「好、好、好,算我的不是,如今我給你賠罪便是!我當年睡了你的女人,如今你折騰了我一晚上,把我毒打了一頓,又折斷我一條手臂,總算扯平了吧?你趕緊把我放了,我答應你,不向皇上告狀,此事一筆勾銷!」
高臻天厲聲喝道:「你想得美!」他再把梁有德提了起來跪好,怒道:「孤不需你給孤賠罪!孤要你在紀瑩墳前,一五一十地招認當年犯下的齷齪事,再給紀瑩磕頭認錯!你若還不就範,孤將你四肢一一折斷砍下,把你做成人彘!」
梁有德知道侯爺一言九鼎,驚慌說道:「好、好、好,我說、我說!」他擡頭看了墓碑一眼,又回頭瞪了高臻天一眼,才繼續說道:「我當年隨刺史杜大人造訪江漢郡,郡牧吳顧安排行館住下,行館聘僱了武通鏢局的護院,其中便有這一位楊紀瑩。我看中了她,又不好下手,於是謊稱是杜大人動了心,叫吳顧幫忙。吳顧有求於杜大人,不敢推託,於是利用權勢,設計把人迷昏,給我送了過來。」他一頓,又忍不住為自己辯護道:「高臻天,其實那吳顧好色成性,世人皆知,當時就算我不動手,吳顧只怕也不會白白錯過!你當初殺了他,搶了他的位子,便已算報了仇了,如今又何苦重提往事,徒添煩惱呢?」
高臻天沉聲喝道:「磕頭認錯!」
梁有德悶哼一聲,說道:「好!大丈夫敢作敢當!楊紀瑩姑娘在上,我梁有德有負於你,如今便給你磕頭認錯了!」他一頓,滿心不忿,忍不住又加了一句道:「我乃大燕皇上親封的荊州刺史、持節監軍使,你在陰間,可坐穩了,免得受不起,暈頭倒下!」說罷彎下了腰,乖乖磕了一個響頭。這一彎腰,扯動斷臂,痛得冷汗直流,他強忍痛楚,撐起身子,喘著氣道:「高臻天,你可滿意了?」
晨陽初昇,萬里無雲,塵封二十年的真相終於得見青天,楊紀瑩多年的冤屈似也得到了昭雪。不過還有一件事,卻是連梁有德自己也不知道,原來楊紀瑩竟為他誕下一子,此人便是如今的楊世英。高臻天並不打算把此事相告。他是來報仇的,不是來報喜的。他看也不看梁有德一眼,仰天長嘆,哀聲哭道:「紀瑩啊,臻哥對不起你!遲了二十年,才得以為你報仇!紀瑩啊,你看清楚了,你眼前跪著的,便是當年害你之人!臻哥今日,便以淫賊頭顱,祭你在天之靈!」他想起昔日種種,不由得哽咽起來,說到最後,已是淚如雨下,泣不成聲。
梁有德本以為賠禮道歉、磕頭認錯,此事便算了結,此時聞言大驚道:「高臻天!你真敢殺我?你不要命了嗎?」
高臻天擦乾淚水,厲聲喝道:「殺你,只是第一步,是為紀瑩復仇!你欺瞞了孤,害得孤蒙羞十多年,如此奇恥大辱,孤焉能忍?砍下你頭顱後,孤還要將你屍身挫骨揚灰,方能解孤心頭之恨!」
說罷,他高舉手臂,一掌拍下,便要取仇人性命!
這一刻,本便是丁零想要等待,出手救人的最佳時機,只可惜,他算漏了戲鷺園的地下秘道,此時身在百里之外,只能乾著急。看起來,已再沒有人能救得了梁有德了,他是必死無疑了!
就在這時,一條人影突然從一旁的木屋之中閃電般衝了出來,擋在了梁有德身前,接下了高臻天雷霆震怒的一掌。高臻天大驚,定眼一看,此人雖然面巾蒙著臉,但一頭銀髮,臉上皺紋交錯,看得出來,是一個年過半百的老婦人。她擋下了高臻天的一掌,隨即擡腿一掃,還了一招。高臻天臨危不亂,回掌應戰,使出思祖掌法,見招拆招,兩人頓時打得難分難解。
這婦人的武功,以腿法為主,身法靈活,力道強勁,使將開來,帶起陣陣狂風,橫掃落葉。所謂十捶打不傷,一腿命無常,腿上的力道,本就勝於一雙肉掌。高臻天仗著掌法精妙,勉強應付,但顯然不是敵手,被打得節節敗退。兩人交手十餘招,婦人似已不耐煩,怒吒一聲,使了一記絕招,雙腳連環猛踢。高臻天招式用老,只好就地一滾,狼狽躲過,婦人緊追不捨,撲下身旋腳再掃,高臻天倒在地上,避無可避,只好撐起雙手護住面門,打算硬挨一記。這時屋內卻突然又傳出一把女聲,聲音嬌柔而堅定,冷靜又威嚴,說道:「別傷他。」
婦人聞言,臨時收了力道,高臻天挨了一記,但覺對方力道雄厚而柔軟,打在身上,不致受傷,身子卻不由自主地飛了起來。他在半空中翻了個筋斗,穩穩落在了丈許開外之處,擡頭一看,只見從木屋之中,又緩緩走出來一名年輕女子,體態曼妙,從容不迫,一樣地黑紗蒙臉,只露出一雙明亮眸子。
這塊草坪開闊廣袤,附近看不見半個人影,更毫無藏人的掩體。記得當晚柳玄辰揹著高臻天,跑到老遠,又憑著夜色掩護,才躲過了銀槍戰士的搜捕。高臻天百密一疏,忽略了燈下之黑,沒料到敵人竟大膽地藏在身旁這間木屋之內!剛才一場交手,高臻天已知婦人的武功,遠在自己之上,而這位年輕女子,更是不知深淺,他馬上意識到,自己輕率地孤身離開江漢城,竟意外地陷入了險境!不過他此時最關心的,卻還是梁有德。他不顧自身安危,沉聲問道:「你們是何人?為何要救梁有德?」
這一老一少兩個女子,當然便是紅袖與梅姨了。原來當天紅袖知道了丁零的計劃,便已隱隱覺得不妥,只不過當時也說不出個所以然來,所以也沒有具體的對策。那她又為何會出現在此?她當然不可能知道戲鷺園內藏有地下秘道,只不過她女子細膩的心思,卻比丁零更能理解高臻天之痛。她作了許多設想,高臻天要殺仇人解恨,會在何處下手?思前想後,唯有在楊紀瑩墓前動手,才最能慰籍楊紀瑩的在天之靈。於是丁零選擇了緊盯侯爺,紅袖卻選擇了守株待兔。她也沒有與丁零商量,便帶著梅姨提早來到了河邊小屋,藏身其中,靜靜等著。那要是她猜錯了又如何?也沒如何,不過就是白費了一番功夫而已,她與丁零,兩人總有一人會成功。再退一步,倘若兩人都失算了,大不了就死了一個梁有德,此人本就該死,也不算什麼大事。
等了一夜,高臻天果然來了。兩人藏身木屋之中,看著高臻天對梁有德連番毒打,梅姨問道:「救不救?」紅袖心中對梁有德其實也極其厭惡,只不過為了大局,才不得不救,於是答道:「再等一等,先讓他吃些苦頭。」於是兩人冷眼旁觀,直到最後,高臻天痛下殺手,梅姨才動手救人。
這時高臻天出言責問,紅袖不答,只淡淡說道:「此人我救下了。高臻天,你走吧。」
高臻天怒道:「不殺此人,孤死不瞑目!」
紅袖道:「你應該知道,你今天即便拼上性命,也殺不了此人。你不是華承仁、馬嘯風之輩,不是一個會作無謂犧牲的人。」
高臻天無法反駁,他的確看不起這種為了一口氣而拼命的人。他忍住了怒氣,冷靜了下來,沉聲道:「孤今日放了此人,與死何異?」
兩人撕破了臉,梁有德活著回京,必定會想方設法把他往死裡整。紅袖點點頭,表示理解,轉頭問梁有德道:「梁有德,適才你說,今日之事,一筆勾銷,此話可作數?」
梁有德早已嚇破了膽,忙不迭點頭道:「作數、作數!我梁有德對青天起誓,一筆勾銷,今後絕不再提!」
高臻天哼道:「孤憑什麼相信一個小人之言?」
紅袖道:「憑我的保證!此人若是違背了誓言,我親取其首級,奉上給侯爺!」
高臻天緊緊瞪著紅袖,彷彿想把視線穿透黑紗,看清此人面容。他冷冷問道:「那敢問姑娘,尊姓大名?」
紅袖還是不答,只說道:「該知道的時候,你自然會知道。」
這算是什麼答案?一個來歷不明的女子,能給出什麼可靠的保證?不過高臻天偏偏卻信了。他閱人無數,紅袖縱然蒙著臉,但他卻看得出來,此女氣質不凡,絕非常人。不過以他的精明,當然還是不會相信梁有德的鬼話。即便不以今日之事為由,梁有德也會以種種藉口,對他栽贓陷害。可是他有他的陰謀,孤也自有孤的手段,無論是要明爭還是暗鬥,是比武功還是智謀,難道孤還會怵了這個小人?別的不說,接下來的抗楚之戰,只要打得漂亮,連皇上也得看孤臉色,要弄死梁有德,豈非有如踩死一隻臭蟲?
這一層他是想通了,可是無論如何,話說回頭,今日功虧一簣,無法為紀瑩報仇,他實在不甘心!紅袖看出了他的心思,一聲輕嘆,說道:「高臻天,此人作惡多端,縱然不死於你手下,總有一天,也會遭報應的。報應來臨時,此人活著,遠比死了痛苦,你又何苦非要今日為他了斷呢?他挨了刑,招了罪,磕了頭,認了錯,楊女俠泉下有知,想必也已感到寬慰了。」
她說得真誠,高臻天聞言也不由得一陣悵然,沉思了半晌,長嘆道:「好,今日孤技不如人,無話可說!不過孤且先把醜話說在前頭,你二人今日壞了孤的大事,日後倘若再見,孤一定出手捉拿,絕不容情!」
既已作了決定,他不再遲疑,身子一縱,跳上了馬背,頭也不回,策馬便走,瞬間便已遠去。
紅袖怔怔目送高臻天離去,心頭一陣唏噓。梅姨不解問道:「小姐不是想對付高臻天嗎?為何不趁此機會,把他殺了了事?」
紅袖搖頭道:「大戰在即,為了江漢郡百姓,他還不能死。況且,我要對付的是高家,不是高臻天。」
死了一個高臻天,高家還是會有其他人,高臻天死在此處,並非根除問題的辦法。梅姨側頭想了想,也不懂是否能聽明白。
過了良久,紅袖才又開口說道:「梁有德,跟我走吧。」
梁有德一手扶著斷臂,才剛剛掙扎著爬了起身,聞言驚恐問道:「且、且慢!跟你走?你是何人?本官憑什麼跟你走?」這兩個身份不明的女子雖然救了他一命,但紅袖出現至今,言語上便從沒饒過他,若在平時,他早已叫人拿下掌嘴了。此時紅袖頤指氣使,他當然不肯乖乖就範。
紅袖轉過了身,瞪著梁有德,眼神中帶著鄙夷之色,緩緩脫下了臉上黑紗,從懷中取出了一面燦金令牌。
梁有德看見令牌,嚇得魂飛魄散,目瞪口呆,突然腿一軟,噗通一聲,好不容易爬了起身,又跪倒了下去。112Please respect copyright.PENANAuCzJe8JRgu