第五卷:柳玄辰
情仇兩難
眾人大吃一驚,堂堂乾坎殿議事大廳,更遑論侯爺正與下屬商議郡務大事,一個女子竟然在旁竊聽,更出言無狀,對侯爺無禮,罪犯不敬,死罪難逃,連一向受侯爺嬌寵的女兒高千韻,只怕也不敢如此膽大妄為!江海川正想出言斥責,擡頭一看,認得是柳玄辰,一句話到了口邊,不由得又硬生生吞了回去。侯爺對此女特別恩寵,在戲鷺園連普通下人都看得出來,更何況是江海川?他揣摩上意,早已看出侯爺對柳玄辰的心意,侯爺平日雖然不迷女色,但不久前休了夫人,續弦理所應當,眼前女子說不定以後便是戲鷺園女主人,當然不能得罪。其餘眾人也是一般心思,默不作聲,靜觀其變。
高臻天臉色一沉,卻並不追究柳玄辰擅闖乾坎殿之罪,而是問道:「刁民拒交糧賦,官府已通融半年,如今追討,有何不對?」
柳玄辰道:「稅賦事小,民生事大!」
高臻天冷哼道:「婦孺之言!稅賦乃是朝廷大事,普天之下,莫非王土,天下百姓,都有納稅之責,自古如此,天經地義!我江漢郡法,耕者按畝納稅,明文所定,豈容違抗?非但百姓得納稅,我江漢郡官府也得向朝廷納稅!若人人都如泯灣鄉刁民一般拒交,朝廷豈非再無可用之財?」
柳玄辰怒道:「我雖女流之輩,但也知道朝廷律法!耕者按畝納稅,確有其事,但朝廷也有慣例,凡遇旱澇災年,酌情削減稅賦,這也是自古如此,天經地義!」
高臻天道:「去年無旱無澇,江漢郡所有縣鄉俱都如數繳付糧賦,唯獨泯灣鄉拒交,如何抵賴?」
柳玄辰大笑道:「高臻天呀高臻天,你安坐於高堂之上太久,早已忘卻民間疾苦!我來問你,泯灣鄉你可曾去過?當地民情如何?地勢如何?你可知道?」高臻天一時語塞,柳玄辰繼續道:「你不知道,我來告訴你。當地民風淳樸,絕不會無緣無故拒交糧賦!該處有條泯河,故稱泯灣,雖只一河之隔,但兩岸土壤卻大不相同。河之南土地貧瘠,鄉民聚居於此;河之北土地肥沃,鄉民開墾耕種。鄉民往返兩岸頻繁,全靠河上一道大橋。去年秋末,我恰好路過此處,當時一場豪雨,河水大漲,沖斷了大橋。從此鄉民只能靠船隻渡河,往來受阻,耗時費力,時值秋收農忙,故此導致大批作物失收,我估計,這才會有拖欠糧賦之事。高臻天,如此豪雨,算不算天災?該不該減賦?」
她侃侃說完,見高臻天啞口無言,心中得意,也不等眾人說話,又再質問道:「我再問你,這種種原委,你不知道,你的下屬總該知道;你的下屬不知道,你下屬的下屬也總該知道。他們知道,卻不上報,管子曰:下情不上通,謂之塞,說的便是你!上樑不正下樑歪,從你而下,一概不知體恤民情,就一味鎮壓、嚴懲,欺凌百姓,不問情由,這是不是將就搪塞、苟且草率?」
好不容易終於抓到高臻天「不是好人」的把柄,她越罵越覺解氣,越說越感理直氣壯,直到說完,才發現高臻天臉色黑似烏雲,凌厲的眼神瞪著自己,似乎怒不可遏,不由得心中一凜,頭皮發麻,想道:「這一下觸怒了他,只怕在戲鷺園呆不下去了!也罷,他倘若敢動手,我拔腿便跑,量這些人也追不上!」
當下她也不再畏懼,擡頭挺胸,也瞪著高臻天,等著他發難。不料高臻天沉默了良久,卻突然問道:「江海川!柳姑娘所言,可有其事?為何不報?」
江海川嚇得雙腿一軟,跪了下去,戰戰兢兢道:「下官、下官不知。想、想是當地吏員辦事草率,不、不察民情,下官回頭便去整治!」
高臻天冷冷道:「你沒聽見柳姑娘的話嗎?上樑不正下樑歪!」
江海川本來脊樑冷汗直流,但一聽此言,反倒冷靜了下來。一層一層往上追,最後豈非要追究到侯爺身上?到了這種時候,也該是他捨身護主之時了,於是忙說道:「柳姑娘說得極是。下官安逸多年,漸漸忘了侯爺教誨,辦事變得馬虎草率,縱容下屬疏於職守,辜負了侯爺厚望,也辜負了百姓所託,下官知罪,請侯爺責罰!」
高臻天臉色緩和了不少,又問道:「那泯灣鄉之事你打算如何處置?」
江海川見侯爺沒有下令責罰,知道逃過一劫,心下大定,他知道侯爺此問,要的不是答案,於是答道:「下官愚鈍,請侯爺示下。」
高臻天略一沉吟,擡頭問道:「柳姑娘,依你所見,該當如何處置?」
柳玄辰見他並不怪罪自己出言無狀,反而斥責了江海川,已覺愕然,此時更見他好言相問,不由得一怔,想了想,也放軟了口氣,答道:「昔日在六藝齋,曾讀過皇甫公子一篇遺作,關於朝廷課稅,皇甫公子有三策。上策輕徭薄賦,藏富於民;中策用稅於民,民安則稅;下策苛捐雜稅,橫徵暴斂。你等不問情由,逼迫百姓納稅,正是皇甫公子所說的橫徵暴斂,當然不可取。輕徭薄賦不可一蹴而就,就先不說了,中策倒還可取。皇甫公子的意思,簡而言之,取之於民,還之於民,課稅所得之財富,當用於解決民生之所難,使民安逸。民安則多勞,多勞則多產,多產則甘於納稅,如此官民互惠互利,皆大歡喜。此所謂稅賦事小,民生事大!」
高臻天點點頭道:「皇甫公子真知灼見,不愧翰林之才。」
柳玄辰繼續道:「泯灣鄉拖欠糧賦,事出有因,強迫也無濟於事。如今已過了春耕之期,即便免了去年糧賦,民生有難,來年依舊一樣欠收。自古稅項有三,貢、賦、役。依我之見,何不以役代賦?由官府出資,責令泯灣鄉民出力,重建泯河大橋,功成則去年所欠、與今年所該交付之糧賦,一筆勾銷。如此一來,鄉民為自己家園建橋,自然分外用心;二來,大橋重建,解決了民生所難,來年收成不再為難,便可足額交付糧賦;三來鄉民必對官府善政,感恩戴德。一舉多得,何樂而不為?」
她從未插手過政務,此時被問及,只因不願在高臻天面前示弱,只好硬著頭皮,憑書上讀過的道理,加以想像,胡編亂造,到底是否可行,心中其實根本沒底。話說完,見高臻天臉上喜怒難料,也覺忐忑不安。高臻天沉思了半晌,才終於點了點頭,說道:「江海川,你可聽明白了?就按柳姑娘所說照辦,不得有誤!」
江海川俯首領命,高臻天把部下眾人遣退後,才走到柳玄辰面前,突然作揖拜倒,說道:「孤適才指責姑娘『婦孺之言』,甚為不當,在此給姑娘陪個不是。」
柳玄辰略感愕然,但卻還是別過了臉,冷哼道:「無需惺惺作態。你理政不嚴,草菅人命,這一定便是當天師父要殺你的原因!」
高臻天不以為意,點頭道:「孤確有不足之處。皇甫前輩曾於翰林院任職,對政務必然多有真知灼見。尊師華前輩常年伺奉其左右,近朱者赤,想必也學了一肚子學問。孤當時請華前輩出山為仕,協助治理江漢郡,看來是對的。孤只是沒有想到,華前輩的學問,也傳到了姑娘身上。姑娘今日所言,入理切情,闡幽明微,既叫孤醍醐灌頂,也造福了一方百姓,孤心服口服。姑娘若不嫌棄,今後請多多隨孤上殿議事,抒發己見。姑娘可願意?」
柳玄辰見他一臉誠懇,不似有假,心想反正在戲鷺園呆著也是無聊,便看看你平日還有哪些胡作非為之舉,於是一口答應道:「好!」
自這一天起,柳玄辰便經常參與高臻天與部下商議政事,高臻天為她在首座右側設了座位,待若上賓。柳玄辰不明禮制,不以為意,但部下們都知道,自侯爺即位以來,從無人受過如此禮遇,連昔日最受依賴、常侍左右的倪可道,與高臻天議事時,都得立在下首。
江漢郡乃是邊防重地,日常事務多屬軍務,柳玄辰對此所知不多,亦不感興趣,大多時候只是默默聽著。不過但凡有部下匯報與民生相關之事,她便精神大振,絕不羞於發言,亦常有精闢見解,多次不懈為民請命,成功導政向善。高臻天對她所提,雖也不乏爭辯之時,但最後卻總是言聽計從,信任不疑。不過數日,柳玄辰便開始隱隱覺得,自己留在高臻天身邊,雖然天天與敵為伍,但卻意義重大,對江漢郡黎民百姓,竟有莫大之利。只不過對於「高臻天到底是個怎樣的人」這個問題,她卻不但找不到自己滿意的答案,卻反而更為迷惑了。
有一次,上任不久的江漢城衛平提督賀鋒匯報,在城內捕獲兩名歹徒,被指攜帶兵器,卻無法出示練武票。柳玄辰對禁武令深痛惡絕,馬上說道:「這禁武令乃是古往今來,聞所未聞的惡法,早該撤銷!」
高臻天罕見地搖了搖頭道:「柳姑娘本身是習武之人,對此事難免偏頗,以致思慮不周。」
柳玄辰不忿說道:「百姓習武,可以強身健體,亦可自保自衛,為何要禁?武林中人以武行俠,懲奸除惡,為何要禁?」
高臻天道:「武林中有行俠仗義之人,亦有為非作歹之徒。俠以武犯禁,目無王法,為善者以一己之見,不審而判,濫用私刑;為惡者為一己之利,殺人放火、打家劫舍;無論為善為惡,都是社稷之亂源。普通老百姓奉公守法,犯罪認罰,但江湖遊俠卻十步殺一人,事了拂衣去,如此行徑,當然痛快,但倘若縱容,對老百姓豈非不公?」
這番話發人深省,柳玄辰一怔,沉思半晌,還是搖頭道:「倘若官府衙差辦事得力,保得天下太平,又豈有我等路見不平,拔刀相助之機?何況當今世道,欺壓百姓為最者,便是與官府多有勾結之徒,若非尚有江湖俠客出頭,與官府抗衡,百姓處境豈非更是不堪設想!」
高臻天反駁道:「你把官府說得如狼似虎,可是你一身絕世武功,不也是一出手便能致人死地?難道老百姓便不該也畏你如虎狼?天底下當然少不了腐敗吏員,但只要層層上告,總會有清廉之人,主持公道。更何況,禁武令之旨不在杜絕習武之人,而在把習武之人登記在冊,以習武票為據,倘若胡作非為,亦有名有姓,有案可稽。」
柳玄辰本來理直氣壯,此時卻不由得一時語塞。高臻天問賀鋒道:「所捕之人是何身份,有何目的,可查清了?」
賀鋒回道:「經查實,兩名歹徒乃是楚國逃犯,在楚國打家劫舍,犯案累累,如今逃到江漢城,本想伺機行凶,再幹一票大的。多得禁武令,促使百姓舉報,官府才得以及早逮捕落網。」
柳玄辰聞言,輕嘆一聲,再無言語反駁。
又有一次,商議完政事,時候尚早,高臻天邀柳玄辰到花園走走。柳玄辰遲疑半晌,也不知為何,默然同意了。兩人一邊閒聊,一邊隨性而走,不知不覺,又走到了那座湖中水榭之中。高臻天有感而發,說道:「當日便是在此,孤邀華前輩出仕,華前輩回絕了。時經數月,物是人非,兜兜轉轉,如今柳姑娘終於願意放下成見,與孤同理政務,這豈非天意弄人?」
柳玄辰心中也不禁感慨,她進入戲鷺園,本來或許是聽從了姊姊臨終囑託,又或許是為了找高臻天控訴,無論如何,當初卻萬沒想到,如今會是這番光景。她淡淡回道:「我所作所為,只是為百姓謀福祉,與你沒有半點關係。」
高臻天點頭道:「沒錯,這些日子,柳姑娘為民請命,造福百姓,善莫大焉。孤在此,不得不替我江漢郡百姓,向姑娘道謝。」說著,他向柳玄辰作揖拜倒,行了個大禮,然後又長嘆一聲,接著道:「除了道謝,孤更覺得,尚欠柳姑娘一個公道。」
柳玄辰一揚眉,問道:「所指何事?是師父、師娘之死?還是大師兄、二師兄、姊姊之死?」
高臻天搖頭道:「非也。孤所指,是孽子高臨元之禽獸惡行。」
柳玄辰心頭一震,那件事彷彿已很遙遠,彷彿已是上輩子的事,不過此時一提,她還是覺得一陣羞愧、一陣悲憤、一陣悔恨。她別過了頭,怒道:「此事休要再提!」
高臻天見狀,但覺心如刀割,沉痛道:「孤重提往事,只想姑娘知道,你所受之辱,孤不曾忘卻。孽子自出差魏國漢陽,便無故失踪,孤一直派人搜尋,至今渺無音訊,想來多半凶多吉少。不過孤要找他,卻並非為了救他,而是為了把他帶到姑娘面前,親手殺了這個孽子,還姑娘一個公道!」
柳玄辰回頭瞪著高臻天,怒道:「你話別說得太滿,此人是你親侄兒,我卻只不過是個外人,你怎會願意為了我殺他?」
高臻天閉目長嘆,緩緩說道:「孤有些心事,從未對人說過,除了你,似乎也無人能傾訴。」他頓了半晌,才繼續道:「孤當年與紀瑩情投意合,原以為兩人此生可以雙宿雙棲,過著平凡日子,白頭偕老,從未想過要當什麼郡牧侯爺。不料後來……後來的事,你也知道。紀瑩的事,讓孤性情大變,把對紀瑩的一片深情,化作履行祖上遺願的動力,如此才熬了過來。如今想來,宛如一場大夢,直到遇上了你,孤才醒了過來。當年孤未能保護好心愛之人,未能及時為紀瑩討回公道,毀了紀瑩一生,如今孤萬不想重蹈覆轍。柳姑娘,孽子臨元雖是孤親侄子,但在孤心中,早已不把你當作外人了。」
這番話把柳玄辰與楊紀瑩相提並論,意思已是非常明顯。柳玄辰這些天在戲鷺園裡,下人間對侯爺與她的流言蜚語,她自然也聽過不少,只是一直置之不理。如今高臻天突然當面袒露心聲,她不禁感到一陣心如鹿撞。其實當初在河畔小屋,兩人朝夕相處,她對「甄大俠」便已多有好感,如今與高臻天相處多日,亦隱隱覺得此人並非如以往想像般的暴虐無道、窮凶極惡,至少在自己勸諭之下,他大可成為一位造福百姓的明君。就如寂音故事中的那位年輕俠士一樣,他貴為江漢郡侯,卻絲毫沒有豪門子弟的惡習;他博學多才,文武雙全,思慮敏捷,成熟穩重;雖然已年近半百,卻依舊風度翩翩,氣宇不凡;兩人雖然多番對理政之道爭論,到最後卻都能以理服人,事後回想,更覺暢快淋漓;她有時甚至會想,倘若他不曾當上江漢郡侯,以布衣之身,遇上師父,兩人定能結為知交。
可是,他畢竟還是高臻天,是師門不共戴天的仇人!她怎麼能接受一個仇人?想想也覺荒謬荒唐!她臉頰微微一紅,轉過了身,冷冷說道:「我不是寂音師太!」
高臻天道:「你當然不是。紀瑩已死,世上沒有第二個紀瑩。只不過,世上也一樣沒有第二個柳玄辰!」他一頓,繼續說道:「孤不敢自欺欺人,過去懵懵懂懂,的確幹過一些禍及百姓之事。柳姑娘,你不但喚醒了孤對紀瑩的思念,也喚醒了孤當年的人性良知,孤如夢初醒,大徹大悟,如今既已當上了江漢郡牧,只好盡心盡力,兢兢業業,方才擔得起此重責大任,方才不負我江漢郡百姓。好在如今,有柳姑娘時時在旁提點,讓孤安心不少。」心中對柳玄辰的感情,他過去感到荒唐、無恥,極力否認,但經過了這許多事以後,他已決定不再逃避,坦誠面對。他突然輕輕握起了柳玄辰雙手,聲音中帶著柔情,卻又不失命令般的威嚴,繼續說道:「柳姑娘,孤想要你從此以後,長留我戲鷺園,長留於孤的身邊!」
柳玄辰擡頭一看,對方深情款款,言出肺腑,有一瞬間,她心中竟生出了一絲甜意。她心頭一驚,暗罵了自己一聲,猛地掙脫了雙手,轉身逃出了水榭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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