第二卷:楊世英
六藝絕學
當下楊世英和秦霜沿著官道,繼續朝西而去。漢陽城座落於漢水中游地區,距溮陽約莫三四百里。他們不知蔣百駿的隊伍何時啟程,何時會到,不敢拖延,一路快步而走,只望能趕在蔣百駿前頭,抵達漢陽。
走了大半天,傍晚時分,途經一條小村莊,兩人買了些乾糧帶上。楊世英從六藝齋倉惶出逃,身無分文,打從在溮陽城開始,住宿吃飯,都全賴秦霜接濟,好在秦霜自幼過的都是世外的生活,不把銀子當回事,也不和他計較。她對楊世英雖然爭搶好勝,卻也不屑於在這一件事上壓倒對方。
其他事上,她倒不忘處處挑戰楊世英。在村子中,她望著被斜陽映得通紅的天色,說道:「天色將黑,但本姑娘打算連夜趕路。剛才打聽過了,出了此村往西,須得再過百里之外,才有一座小鎮。楊少俠,你若是撐不住,本姑娘給你留些銀子,你我便就此分道揚鑣吧?」
楊世英摸透了對方脾氣,笑了笑道:「怎好意思要秦姑娘破費呢?秦姑娘請帶路,在下盡力跟上便是。」
兩人出了村子,繼續上路。秦霜加快腳步,突然說道:「楊少俠,聽說你六藝門有一項輕功絕技,不知與我霄山派相比,又如何?」說罷也不等楊世英反應,突然腿一蹬,施展起輕功,人箭似地衝了前去。她一心想讓楊世英難看,頭也不回,一口氣跑了一兩里路,沒聽見身後有腳步聲,這才停下,想等楊世英氣喘喘追上時,好好譏笑他一番,不料才一回頭,竟發現楊世英竟一直形影不離跟在身後,笑吟吟地臉不紅氣不喘,顯然尚留有餘力。
這時楊世英停下說道:「秦姑娘,霄山派的輕功果然不愧武林一絕,不過如此以輕功急奔,快是快了,卻難以持久。前路還很長,你我還是慢慢走為佳。」
秦霜計策落空,心中惱怒,但又知他說得不錯,哼了一聲,說道:「既然楊少俠擔心跟不上,好吧,本姑娘遷就你,慢慢走便是了。」
楊世英笑了笑,也不反駁,兩人繼續上路。不多時,天色全黑,時值月中,一輪圓月高掛,依稀照亮路面,正好趕路。夜裡氣溫驟降,好在兩人都身負內功,應付得了。秦霜逞強,一路也不停下歇息,這一夜竟真的趕了百餘里路,到清晨時,便來到一座小鎮。
累了一整夜,楊世英倒還好,秦霜卻已是臉色見白,香汗淋漓。楊世英見狀,於心不忍,便道:「秦姑娘,在下實在是累壞了,不如找一家飯館,吃飽休息片刻再趕路?」
秦霜心裡有數,知他此話有意相讓,而且也著實累得不想開口取笑了,只點了點頭同意。此時街上各處店鋪才開始開門營業,街上行人不多,兩人走到一家客棧門前,正想入內,突然門口七八個大漢湧了出來,在門口兩側排好,似在迎送貴客。楊、秦二人見這些人打扮像個家丁護院,心想大概是某家富豪的排場,不想惹事,便站在一旁看熱鬧。
不久門口又走出來一個魁梧壯漢,手持齊眉長棍,看樣子便是那護院頭領了,他身後還跟著三個男子,一個滿面鬍子,鬚髮如戟,手持一把巨斧,舉止粗鄙;另外兩個身材高瘦如竹竿,一個臉色陰沉,一個滿臉黠笑,一雙手都藏在袖中。楊、秦二人一見這三人,便看出他們身懷武功,甚不尋常,都不禁額外留神起來。
不過跟在這三人身後的,卻是更不尋常的事物。四個家丁走了出來,肩上竟擡著一口棺材!楊世英不禁揉了揉眼,擡頭看清店鋪招牌,的確是一家客棧。從一家客棧竟擡出一口棺材,著實讓人摸不著頭腦。
棺材之後,又跟著兩人。一人尖嘴猴腮,留著八字鬍,像個總管模樣,另一人卻頭戴斗笠,更掛了一圈黑紗,把面目全都遮住。不過看他服飾華貴,加上那總管對他的畢恭畢敬,顯然此人便是主子。
主子身後,還有三四個家丁。一行二十餘人,出了客棧,便沿著大街走了。楊、秦二人雖覺奇怪,但也沒有太過在意,畢竟富豪人家,總有些怪癖。他們進了客棧,跑堂的熱情招呼,便在飯堂坐下,點了兩碗地道的薄刀麵。楊世英好奇,跟店家打聽那群富豪是何方神聖,店家道:「說起來兩位來得可正巧,要是早到片刻,我們家也招呼不了兩位。」138Please respect copyright.PENANA91V6nph7Oj
店家娓娓道來,原來這夥人也不知是來自何處,昨晚才到,愣是把客人全部趕走,說要包下客棧。他們出手闊綽,給客人都塞了銀子,客人才願意離開。後來才知,原來他們竟要把一副棺材抬進來,店家嫌棄不吉利,極力反對,但面對白花花的銀子和砂鍋般大的拳頭,最後也只好屈服了。原來棺材裡的是他們家夫人,那老爺據說是個富商,愛妻情切,要把夫人運回家鄉安葬,這才擡著棺材趕路。
店家說完,繼續忙活,楊世英眉頭深鎖,心裡總覺有哪裡不妥,卻又說不上來。丈夫深愛妻子,送妻回鄉,似乎合情合理,但又略顯奇特;一夥富商隊伍,卻帶著三個武林高手,感覺怪異,但富貴人家走遠路,花銀子請幾個江湖中人護航,似乎也不算說不過去。
秦霜心裡卻始終放不下早前的一場輕功比拼。她思忖良久,終於忍不住問道:「爺爺曾說,六藝門掌劍雙絕,沒想到輕功也不錯,幾乎及得上我霄山派了。你們號稱六藝,還有三樣絕學,卻不知是什麼功夫?學那麼多,就不嫌雜而不精?」
楊世英思緒被打斷,聽了秦霜這一問,心裡嘆氣,這姑娘好勝的脾氣,還真不好應付。他淡淡一笑,坦言答道:「六藝齋這個名字,乃是家師所取。家師非但武藝高強,更是學富五車,熟讀經史子集,一生不拜鬼神,只尊孔孟為師表,是以江湖中人送外號『武林儒生』。儒家有六藝,曰禮、樂、射、御、書、數;但我家六藝,卻與此不同。當年翰林神劍皇甫生公子前輩,留下三套武學,便是俠客劍法、清淙掌法、和一套四相訣內功心法。家師後來在蘭子溝定居,觀溝澗霧氣騰昇,憶往年江湖經歷,集武林各家輕功之所長,創了一套輕身功法,取名『絕澗渡』。加上前面三樣,便是其中四藝。」說到此處,他想起師父師娘慘死,心裡不禁一陣悵然。
秦霜沒在意他的神情,聽得饒有興趣,追問道:「那還有兩藝呢?」
楊世英道:「家師常說,江湖上武藝高強之人比比皆是,但心術端正之人卻不在多數。所以我六藝齋人除了練武,更要學文。讀書萬卷,滿腹經綸,聰察強毅,是為『才』;明辨是非,固守仁義,正直中和,是為『德』。剩下的兩藝,便是才與德。」所以,便是要做到文武雙全,德才兼備,才是優秀的六藝齋弟子。
秦霜默默聽完,若有所悟,楊世英見狀,忍不住又補充道:「在下覺得,修德比修才難,這『正直中和』四個字,又以『和』最為艱難。『和』者,與世無爭,與人無爭,不爭強好勝,不妒賢嫉能,以平和之心,處之泰然。能做到『和』,自會得人尊重,不受蔑視。」
秦霜又豈會聽不出他弦外之意?馬上臉一沉,冷冷道:「楊大俠這是在給本姑娘說教嗎?」
楊世英急忙陪笑道:「不敢,不敢。在下也並非完人,只是闡述聖賢書中教誨,與秦姑娘共勉而已。」
秦霜哼了一聲,說道:「知道就好,你這人說話拐彎抹角,與這個『直』字,相去甚遠!」
楊世英失笑道:「是、是。秦姑娘教訓得是,世英當努力改正。」
當下兩人填飽了肚子,又閉目打坐了片刻,感覺體力恢復不少,精神一振,秦霜便說要繼續趕路,楊世英欣然奉陪。
兩人出了鎮子,繼續西行。只走了約莫十餘里,便看見前方人群擁擠,吵吵嚷嚷,不知發生何事。兩人走近一看,卻原來正是早前離開小鎮的富豪隊伍,與一位婦人發生了爭執。那婦人看樣子是個鄉下人,身前還揹著個一兩歲的嬰孩,身後有一頭黃牛,拉著一輛牛車。富豪隊伍中那護院頭領正大聲怒罵,婦人則驚慌失措,跪地求饒,懷中孩子似也受了驚嚇,放聲啼哭,現場一片喧嘩。
楊、秦二人在旁聽了片刻,總算弄清了事情原委。原來婦人拉了牛車,載滿了農作產物,要拉到鎮上去賣錢,不料那頭牛走到此處,卻不知為何突然不肯走了。此處地形狹窄,兩旁都是亂石山崗,牛車正好停在狹道隘口,如此一攔,尋常人還能勉強從旁擠過,但富豪隊伍剛好這時來到,他們擡著一口大棺材,卻無論如何過不去。那護院頭領上前,斥叫婦人拉走牛車,但黃牛倔犟,硬是不走。護院頭領大感惱怒,命家丁上前使勁拉扯,黃牛被惹急了,更以牛角傷人,護院頭領大怒,嚷著要拉婦人去見官,婦人卻喊冤道:「畜生無性,你們惹牠在先,怎怪得了我?」雙方就被堵在此處良久,僵持不下。
這時護院頭領怒道:「牛是你的牛,在此攔路,阻礙我家老爺的行程,便是不對,你倘若再不拉走,我便一刀殺了牠!」婦人嚇得驚慌求饒道:「大爺饒命!這黃牛是我全家性命,耕田拉車磨麥子,全都靠牠,萬萬殺不得!」護院頭領冷冷道:「那就只好怪你全家性命倔犟不停話,咎由自取了!」
說罷他叫了聲:「毛師傅!」使了個眼色,一旁那手持巨斧的壯漢便走上前,二話不說,掄起那輪子般大的斧頭,便朝黃牛砍了過去!婦人一聲驚叫,嚇得懷中孩子也嚎啕大哭,眼見黃牛就要喪命斧下,突然銀光一閃,一把長劍把斧頭攔下,使了個巧勁,把斧頭帶偏,「噗!」一記悶響,砍到了地上土裡。
毛師傅大怒,擡頭一看,使劍的是個妙齡少女,柳眉倒豎怒瞪著自己,正是秦霜。尋常人看見一個美貌少女,總難免憐香惜玉,但毛師傅卻不是這種人,他怒喝一聲,一轉斧柄,斧頭由下朝上往秦霜削了過去。秦霜回劍反擊,兩人便打在了一塊。
那毛師傅的招式直來直往,毫無花俏,看似簡單,其實大巧不工。秦霜的劍法以凌厲見長,但碰上對方巨斧,招招力逾千鈞,卻變得以硬碰硬,處處受到牽制,反而無法發揮威力,兩人只不過交手數招,秦霜便顯得捉襟見肘。一旁的楊世英見狀,正想出手幫忙,那總管模樣的男子便朗聲叫道:「毛師傅!且先住手!」
毛師傅聞言心有不甘,喉頭發出一聲怒吼,但卻也不敢違命,停下了手。那總管走上前,抱拳說道:「敢問這位姑娘高姓大名?」
秦霜收起長劍,負手答道:「霄山派,秦霜!」
總管恍然道:「原來是霄山派的秦女俠,久仰大名,如雷貫耳。秦女俠,此牛阻人去路,拉也拉不動,趕也趕不走,我等正要殺牠開路,秦女俠卻因何阻止?」
秦霜慍道:「你們都是聾子嗎?這位大嬸已然說了,此牛是她身家性命,你要殺牛,與殺人全家何異?」
總管尚未回應,那主子突然乾咳了兩聲,總管急忙走到身邊,兩人低聲說了幾句,總管不斷點頭,又回頭道:「秦女俠說得在理,是我家護院行事太過魯莽。可是我等幾個大活人,總不能讓一頭黃牛給堵死啊?」他一頓,對婦人道:「這麼著吧,你這頭牛,這輛牛車,還有車上貨物,我家老爺全幫你買下了,付你五十兩銀子,這可夠你一家生活好幾年了,如此總可以了吧?」
婦人大驚搖頭道:「不可、不可!這頭黃牛與我們親如家人,即便以後老死也捨不得殺,更不能賣!」
總管忍不住發怒道:「你這鄉下婦人,怎麼如此不講理?」
秦霜哼了一聲,罵道:「你們才不講理!有錢便了不起嗎?」轉頭對婦人道:「這位大嬸,你別擔心,今日有我秦霜在,誰也殺不了你家的牛!」
秦霜把話說得如此強硬,對方另外兩位身材高瘦的高手也坐不住了,他們走上前,冷冷說道:「小丫頭把話說得這麼滿,想必自以為本事很大,我們『河南四塊鐵』倒想見識見識!」說著,兩人終於把藏在袖中的雙手露了出來。只見兩人四隻手掌伸得筆直,又厚又粗,膚色特別黝黑,與手臂宛如分成兩截,果然便如四塊連在手臂上的鋼鐵。
秦霜和楊世英一聽這兩人自報名號,便已眉頭一皺,再一看這兩雙手掌,更是確鑿無疑。這名號他們都聽說過,他們是兩兄弟,一向在河南中原出沒,本名鐵成金、鐵成銀,橫練一手鐵砂掌的功夫,據說已到了刀槍不入、力可削鐵的地步,在江湖上頗有名氣。不過他們的名聲,一半來自於兩雙鐵掌,另一半,卻來自於兩人愛財的脾氣。據說只要出得起價錢,沒有什麼是他們不敢幹的。如今見他們為一個富豪賣命,自然也不覺詫異。
適才說話的,是大哥鐵成金,他為人冷酷無情,一張臉上彷彿從沒有表情。弟弟鐵成銀卻陰險狡詐,總帶著一臉黠笑。秦霜知道這兩人不好惹,但卻也毫不退讓,哼道:「你們河南四塊鐵,也算是江湖上有些名望的人了,即便是收錢辦事,在此欺侮一對鄉下母子,難道也不怕傳了出去,叫人笑話?」
鐵成銀嘿嘿笑道:「小丫頭言之有理,本來的確有些為難,不過如今你要強出頭,那事情便好辦了。我們兄弟不打鄉下母子,只打你這個霄山派秦女俠!」
一旁那毛師傅見狀,怒道:「幹嘛、幹嘛?要打也得講個先來後到,別不把我『嵩山樵客』毛牛放在眼裡!這女娃是老子先動手打的,要繼續打也是老子先上!」
這人自稱的名號,楊、秦二人倒從沒聽過,不過看他適才出手,似乎也不好對付,看他對河南四塊鐵說話毫不客氣,對方冷哼一聲,竟不反駁,也不知是對他心懷忌憚,還是不屑搭話。
楊世英見雙方談不攏,大戰一觸即發,急忙上前道:「在下六藝齋楊世英,各位且慢動手!此事歸根究底,不過是因為牛車阻攔了這副壽棺,何至於大動干戈?在下有個辦法,既可讓壽棺過去,亦不必殺牛。」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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