第六卷:丁零
只爭朝夕
高展元冒險指證丁零,為解救父親爭取了寶貴的時間,不過徹查丁零的任務當然還未完成,他還要收集更實質的證據,讓丁零無可狡辯。
為了方便行事,他不想離開戲鷺園太遠,同時又不敢靠得侯爺太近,於是在江漢城裡一處別苑住了下來,耐心地等著手下送來好消息。
好在,他並不需要等太久。過了一天,高臨元的屍首便運到了江漢城。高展元親自驗證過,確保了並無錯漏後,片刻也不再耽擱,便帶著屍首去見侯爺。此時他並不知道丁零的安排,更不知道自己正在與丁零賽跑,但心裡卻有一種直覺,知道他與丁零之間,只爭朝夕。
他安排了護衛隊伍,護送裝著高臨元屍首的棺材去戲鷺園,自己則騎著馬在前領路。路雖不遠,但他卻走得戰戰兢兢,只怕丁零安排了人劫屍,所幸一路平安,順利抵達,也順利見到了侯爺。
在乾坎殿內,他見侯爺愁眉深鎖,問道:「叔父又遇上了煩心事?」
高臻天搖頭嘆道:「還是千韻那孩子。她闖了禍,孤把她關進房裡思過,她卻放了一把火,趁亂逃了,不知去向。」
原來這時,高千韻才出城不久。如此說來,彭三爺還能來得及趕到戲鷺園救人嗎?
高展元苦笑,勸了幾句,然後便說到正題。下人把棺材擡進了殿內,一打開,一股屍臭味便瀰漫了殿堂。高臻天以手巾摀住了口鼻,親自仔細地驗證了屍首,果然與高展元之前所說,並無二致,確認了正是侄兒高臨元無疑。屍首全身只有咽喉一處傷口,可以判定是一劍封喉而死。
高臻天看著傷口,沉吟道:「臨元並非手無縛雞之力之人,要如此一劍封喉,兇手的武功,必定比臨元高出許多。丁零能辦得到嗎?」
高展元道:「叔父問得好。侄兒想過,當時我等與丁零,正合作對付楊世英等人,臨元兄弟面對丁零,想必不會有防備之心。丁零倘若出其不意,突然出手暗算,臨元兄弟大概便全無還手的機會了。」
高臻天想了許久,不得不點頭同意。高展元喜道:「如此一來,丁零殺害臨元兄弟,罪證確鑿,請叔父下令處置,還臨元兄弟一個公道!」
高臻天緩緩在殿內來回踱步,沉思了良久。高臨元本就該死,如今只不過並非死於他本人或柳玄辰手下而已,他並不打算因此怪罪丁零。不過柳玄辰能救得了丁零一次,卻救不了兩次。此事卻說明了丁零並不曾對他完全坦誠,甚至懷有異心,這才是丁零不可饒恕之罪!他竟然看走了眼,竟讓丁零一步步地接近,來到了伸手可及的地步,不由得思之心寒!除了高臨元,丁零還背著他害死了誰?他沉聲說道:「此時下令處置,只怕打草驚蛇。孤要把倪可道死因之疑,也一併查清,再作決斷。你說的兩個彩翎幫弟子人呢?」
高展元略感失望,但還是答道:「已在路上,多半明日,便會有結果了。」
高臨元、倪可道兩人之死,只要有一樁能坐實是丁零所為,丁零便已是罪該萬死。他一向是個很沉著的人,他可以耐心再等一天。
——
當天傍晚,一輛馬車駛進了高展元的別苑,從馬車之上,押下來兩個五花大綁的男子。高展元認識其中一人,正是在漢陽時,船上見過的董大成。另一人身材較小,肯定便是麻六了。
高展元向手下點頭示意,手下把兩個俘虜押進了屋內某個陰暗的小房間,分開單獨關押了起來。高展元先見了董大成,語氣平靜得近乎冷酷,說道:「你應該還認得本公子,我是高展元,是你主子的主子的主子。把你請來,是為了問你幾個問題。本公子希望你能老實回答,倘若不說實話,我的手下會用你做夢都沒想過的手法殘忍地折磨你,直到你老實交代,沒有人可以救得了你,包括你的幫主丁零。對本公子而言,結果是一樣的,可是對你來說,過程卻可以有天壤之別。本公子也希望你別拖沓太久,你和麻六兩個人,誰先交代清楚,另一個人,也就再沒有活著的必要了。本公子的話,你可聽明白了?」
董大成驚恐地點了點頭。
高展元又去見了麻六,說了一樣的話。然後拷問的過程,便交給了手下去辦。他是個優雅的公子,其實並不喜歡面對那些鮮血淋漓的場面及撕心裂肺的慘叫。他回到了自己的書房,靜靜地讀著書,不時又擡頭想想,明日見侯爺時的應對策略。他有絕對的信心,這兩人一定熬不過一個晚上的嚴刑逼供,他們一定會交代出自己想要的答案。
他安安穩穩地睡了一晚,第二天一大清早,手下果然便報告了好消息,並附上了兩張犯人親手畫押的供詞。他仔細讀了一遍,嘴角露出了笑意,很是滿意。
事不宜遲,他收好供詞,命手下把兩個犯人重新綁好,押上了馬車,便要去戲鷺園向侯爺稟報審訊結果。這一次鐵證如山,丁零百口莫辯,侯爺也再沒有任何藉口推搪了,治了丁零的罪,侯爺便必須信守承諾,放了父親。運氣好的話,今天下午,父親便可以出獄了。
他理了理身上衣衫,跨上了馬,領著隊伍,正要出門,門口卻突然來了個客人,擋住了去路。此人身材圓圓胖胖,一身綾羅綢緞,臉上堆滿了笑容,不是別人,正是彭三爺。
高展元略感意外,卻並不詫異,顯然,他認識彭三爺。他沉聲說道:「本公子有要事在身,三爺倘若有話,便請進屋等候,等本公子回來再說。」
彭三爺趕了一晚上的路,神態略顯疲倦,但說話之時,仍不忘抱拳行禮。他說道:「看公子這番陣仗,是要進戲鷺園?」
高展元哼道:「本公子的去向,應該無需向三爺報告吧?」
彭三爺笑道:「在下不敢。只不過在下有一事相求,比公子進戲鷺園,更為緊急,請公子先下馬,聽在下一言。」
高展元慍道:「放肆!沒有什麼事情,能比本公子進戲鷺園更為緊急。」
彭三爺道:「此事與高將軍有關,公子不得不聽。」
高展元心中一凜,沉吟片刻,乖乖下了馬。兩人進了書房,高展元沉著臉道:「有何要事,快說!」
彭三爺道:「那在下就不拐彎抹角了。請公子在去見侯爺之前,先帶在下去一趟戲鷺園大牢,見一見高將軍和丁零!」
高展元聞言又驚又奇,怔住了半晌,才問道:「這是為何?」
彭三爺笑了笑,說道:「見到了高將軍,自有分曉。在下願以項上人頭擔保,高將軍必會同意在下這個請求。」
高展元怒道:「荒唐!難道憑你一句空話,本公子便得放下大事,陪你胡鬧?」
彭三爺不慌不忙,繼續說道:「倘若見了高將軍,公子還是覺得在下是在胡鬧,大可在斬了在下之後,繼續帶犯人去見侯爺。小半天的時間,誤不了公子大事。」
高展元沉著臉思忖良久,終於還是被說服了。他此時並不知道,這一個決定,會徹底改變許多人的命運,包括他自己的命運。
——
地牢之中,火光搖曳。此處不見天日,彷彿無論發生了什麼事,上天都看不見。
如今地牢之中有四個人。高鼎天傷勢似乎好了些,已能坐直身子;丁零在囚室內來回踱步,心中似乎滿是心事;高展元沉著臉負手杵立在廊道中,罕見地表露出了不耐煩的神色;彭三爺則收起了往常笑呵呵的神情,變得唏噓而沉重。
他本應是為了丁零而來,但此時卻並沒有多看丁零一眼,而是走到了高鼎天室前,跪倒在地,叫了一聲:「老爺!」
高鼎天看著彭三爺,眼神中有責備之意,又隱藏著感激之情,問道:「阿三,你不好好看著手下的營生,來此作甚?」
彭三爺淚流滿面,哭道:「阿三只知老爺入獄,卻不知老爺原來傷得如此之重!本是親兄弟呀,侯爺下手,未免也太……」
高鼎天喝阻道:「住口!這不是你可以議論之事!」他一頓又嘆了口氣,說道:「你來了也好,你一向直接聽命於我,有許多事,連展元也未必知道。如今趁著展元也在,我也該交代一下後事了。」
高展元打斷道:「不!爹請放寬心,兒子已經掌握了丁零殺人的確鑿罪證,如今只要上報叔父,便可救下父親一命。」
「哦?」高鼎天揚了揚眉,臉上似有喜色,問道:「既然如此,為何把阿三帶來?」
彭三爺答道:「是阿三自己要來,才求公子相助。阿三此來,有一樁驚天秘密,要告知老爺。」
高鼎天不悅道:「什麼秘密,不能回府再說?」
彭三爺從懷中取出一件事物,交了給高鼎天,問道:「老爺可還認得此物?」
高鼎天接過,在火光下仔細端詳,那是一塊玉佩,色澤翠綠,晶瑩剔透,是上好的翡翠,面上有浮雕,一隻鳳凰展翅欲飛,雕工精細,栩栩如生。他看著看著,突然身子一震,脫口說道:「這是當年,我送給香囊的定情之物!你曾說過,此玉後來與那嬰孩一起,不知去向,如今怎會又落在你手上?難道……?」
彭三爺點點頭,說道:「是的,稟報老爺,阿三已經找到當年那嬰孩的下落了!」
高鼎天臉上驚疑不定,追問道:「他還活著?」
彭三爺道:「活得好好地,如今早已長大成人,天生聰明,是個文武全才!」
高鼎天一怔,突然大喜若狂,仰天大笑了三聲,說道:「好!你幹得好!當年我遲了一步,錯失了香囊,也錯失了孩子。十多年來,一直引以為憾,萬沒想到,你在此關鍵時刻,竟為我找回了親生兒子,我如今縱然難逃一死,也已死而無憾!」
事到如今,各位看倌想必早已洞悉,當年香囊的那位無情夫婿、彭三爺的那位豪門東家,便是高鼎天。高鼎天遇上香囊之時,早已成婚,原配夫人錢玉芝為他生下一子,便是高展元,當時只有五六歲,對爹爹的這一段風流韻事,當然毫不知情。錢玉芝死得早,高鼎天後來雖也曾納妾續弦,但因為種種原因,生下的兒女全都不幸夭折。對高展元而言,自己便是父親的獨子。此時他突然聽見父親還有一個失散的兒子,也不禁一臉茫然,不知所措。
高鼎天見狀,喜孜孜地向他解說道:「展元,這已是很多年以前的事了。你這位兄弟,比你小五六歲,才剛出生,便已被人抱走,下落不明。你以前不是常說,希望多幾個兄弟,分攤政務嗎?如今終於得償所願,以後,你二人可得和睦共處,相親相愛,一同為高家大業出力啊。」
高展元卻並沒有多少喜悅之情,皺著眉頭問道:「那請問三爺,此人如今何在?」
高鼎天也追問道:「對,阿三,此人何在?你為何不把他帶來?」
彭三爺本來就一直跪著,此時更把頭伏到了地上,才敢答道:「稟報老爺,此人,就是丁零!」
此言一出,宛如晴天霹靂,高鼎天、高展元二人,驚得目瞪口呆,啞口無言,轉頭望向了丁零,難以置信。丁零對這一切,當然早已知曉。早在當天與彭三爺在畫舫上對話之時,他已猜到了這位神秘東家的身份。從此人的年齡、家庭、財富、勢力、作風等等推算,除了高鼎天,斷沒有第二人選。當時高鼎天的丈人和妻子雙雙「病死」,錢家家產,便落入了高鼎天手中。這筆財富,不但為當時高家起事打下了基礎,更成為了高鼎天豪氣買下香滿園的底氣。如今的其他江漢豪強當中,當時都絕對做不到這一點。丁零從袁八通處了解到了高鼎天的過去,後來又向人打聽了不少細節,算一算時間先後,完美吻合,憑此種種,他自信推斷不會有錯。
即便如此,本來丁零的心思,與當初在畫舫上所言一樣。一來,他並不想要攀龍附鳳,只想憑一己之力,與高家對抗;二來,認了父親,便表示他今後要對付的人,是與自己同宗同源的家人!他不但會受到世俗的千夫所指,更難免受到內心的良知煎熬!若非萬不得已,他絕不想出此下策。不過後來高展元步步逼近,以高臨元、倪可道之死,把他逼到了牆角,他別無他法,只好出此大招。他本來還不能確定,高鼎天對這個失散的兒子,到底有多重視,他心裡已準備好了一番煽情說辭,必要時聲淚俱下,要說動「父親」,別殺「兒子」,但從適才高鼎天的喜悅與言語當中,他已然可以肯定,此計湊效了,這一局他賭贏了,高展元敗了。
既然如此,他此時便要表現得不卑不亢,不冷不熱。他擡頭仰天輕嘆,幽幽說道:「據師父、師娘所說,丁零三歲之時,溺與汎水,順流而下,這才被六藝齋收養。當時身上,便已帶著此玉。此玉陪在丁零身邊,整整二十年,誰又能想到,玉佩之後,竟藏著娘親的淒怨與哀愁?若不是彭三爺向我透露,丁零又怎會知道,原來我不姓丁,而是姓高?」
彭三爺也解釋道:「許是老爺與丁公子父子緣深,丁公子到香滿園作客,留下了玉佩,又湊巧被阿三見到,這才把人認出。老爺,這是天意啊!」
高鼎天尚在震驚之中,高展元卻已醒了過來。他突然上前,一腳把彭三爺踹倒,怒罵道:「你這下賤的奴才,滿嘴胡說八道!此人又怎會是爹爹的兒子?你收了此人什麼好處,在此信口雌黃、胡編亂造!」
彭三爺爬起身驚道:「老爺明鑑!阿三所言,句句屬實,有玉佩為證,老爺親眼驗證,此玉獨一無二,不可能有假!」
高展元又道:「即便玉佩為真,也不能證明此人身份!此人狡猾奸詐,說不定是從別人處搶得玉佩,前來行騙!」
彭三爺又道:「玉佩之事,除了老爺與阿三,再無他人知曉,丁公子怎可能以此行騙?老爺,丁公子為人機智聰明,不正與展元公子如出一轍嗎?龍兄虎弟,何其相似?」
高展元怒不可遏,又踹了一腳,吼道:「一派胡言!本公子與丁零,天壤雲泥,豈有任何相似之處?」
高鼎天沉默了良久,此時終於開口喝道:「夠了!」100Please respect copyright.PENANAugryrrZgPC