第五卷:柳玄辰
兵臨城下
在江漢郡裡的男人都知道,最一流的酒家在江漢城,最一流的妓院卻在黎風縣。早在二十年前,香滿園便已是名滿江漢郡,就算是從沒到過黎風縣,也總會知道香滿園。
約莫二十年前,一位年輕公子,慕名而來,結識了當時的香滿園頭牌香囊,一見傾心,從此便成了香滿園常客,每次來都指定要香囊相陪。這位公子樣貌風流倜儻,文采不俗,武功也高,而且是名門之後,出手闊綽,後來甚至出錢幫香囊贖了身子,在城裡買了一座宅子住下。
不過這位公子其實卻早已有了家室。原配夫人不但是個醋罈子,更是個烈性子。她知道丈夫流連青樓,便帶了打手,硬闖香滿園,要教訓一下這個名叫香囊的賤人。當時的鴇母徐嬌姐是個講義氣的江湖兒女,雖然擋不住夫人,但卻總算隱瞞下了香囊的下落。夫人找不到香囊,怒髮衝冠,揚言千金懸賞賤人香囊,生死不論。事後,徐嬌姐放心不下,又派了一個小廝阿三,去給香囊通風報信,囑她別輕易露面。
阿三找到香囊,通報消息,香囊大驚,急忙找公子求助。不料公子卻因顧忌家族名聲,不願得罪夫人,忍痛與香囊一刀兩斷。可是夫人卻還不滿意,依舊不依不饒。在夫人的壓力下,公子更不得不收回宅子,把香囊趕了出家門。
香囊傷心欲絕,無家可歸,只好又回到了香滿園。徐嬌姐好心收留,不久後,香囊赫然發現,自己竟已懷上了公子的骨肉。本來妓院姑娘,懷了孩子就只有打掉一條路可走,但香囊已然贖身,情況又不相同。徐嬌姐大感唏噓,說道:「看來是這孩子得上天眷顧,命不該絕。」於是勸香囊好好養胎,更派阿三負責照顧她飲食起居。
香囊本想生下孩子,再找公子,憑著他的骨肉,或可逼得夫人容她入門,但天意弄人,香囊臨盤難產,雖然保住了孩子,自己最後卻失血而死。徐嬌姐無奈之下,只好替香囊辦了後事,又收養了孩子。
孩子是個男嬰,自出生便愛哭鬧,為免影響客人,徐嬌姐叫人把他帶到香滿園角落一間小木屋中撫養。阿三照顧了香囊許多時日,對孩子也難免生出了感情,常常前去探望。他見孩子無父無母,提議把他還給公子,徐嬌姐卻不滿公子無情無義,不願送他一個白白胖胖的兒子,並不同意。無論如何,從此孩子就在香滿園住了下來。
光陰似箭,不知不覺孩子已然三歲,也尚沒有名字。香滿園裡住了一個孩子,如此怪異之事,漸漸傳開。一天,一個北方來的富商,帶著寵妾來見徐嬌姐,原來寵妾入門三年無所出,每日哭哭啼啼,富商心疼,得知徐嬌姐有個無主的孩子,便欲買回撫養。徐嬌姐思忖讓孩子在妓院長大也不是好事,見兩人家底不錯,孩子跟了富商,以後還能過些好日子,於是同意。阿三大感不捨,無奈人微言輕,只好忍痛與孩子分別。
不料富商帶了孩子北上,才剛出江漢郡不遠,孩子便怕生又哭又鬧,掙扎要逃,兩個大人帶孩子沒有經驗,慌亂中孩子掉入河中,被水沖去。富商見孩子頑劣,又以為已死,遂負氣而去。
孩子被河水一沖,到底去了何處,沒人知道。這個故事看似平凡,彷彿天底下成千上萬家妓院,每天都上演著類似的情節。一個始亂終棄的男人、一個癡情可憐的姑娘,最後也只苦了天真無辜的孩子。當時,沒有人會想到,這一個平凡的故事,卻在二十年後,改變了許多人的命運,也改變了江漢郡的命運。
——
彩翎幫總堂大街走到盡頭處,有一座大倉庫。倉庫無窗無縫,防守森嚴,無論日夜,都有傳功堂弟子在把守。兩個月前,丁零跟在董大成身後,在此提貨上船,當時他還沒有資格進入倉庫,但今時不同往日,如今他來到倉庫門前,守門弟子恭敬地招呼了一聲:「見過幫主!」馬上便要為他解鎖開門。
「且慢。」丁零卻攔下了他,從自己懷中取出了一串鑰匙。這是此前暫由代掌門吳範保管,如今正式交給現任幫主掌管的彩翎幫總匙。
倉儲事務隸屬白水堂管轄範圍,堂主許契如今便跟在身後。丁零親自開鎖,推門而入,只見艙內整整齊齊堆滿了一行行的鹽包,許契為幫主解說道:「此處乃是我幫玄字號庫,貯藏於此的,都是兩天以內便要出庫的存貨。除了幫主與在下以外,門口輪班的守衛亦掌管鑰匙,以供車夫提貨。」
兩人一面往內走,許契又繼續詳細匯報著當前鹽井月產量、庫存量、出售量等細節。倉庫空間不算很大,兩人很快便來到另一扇門前。許契說道:「此門之後,便是地字號庫。幫主與在下,各掌一把鑰匙,除了你我二人以外,無人可隨意進出。」丁零點了點頭,又取出鑰匙,打開了門鎖。
門內又是另一間倉庫,貯藏的依舊是一包包的鹽貨,不過如今看起來,顯然存貨不多。許契說道:「傅老爺子從鹽村運來的貨物,都先貯藏於此庫,待焦堂主安排了出庫日程,再按需轉移到玄字號庫。」他走到一張桌前,拿起了一本賬本,翻開給丁零講解道:「近日鹽價飆升,我幫乘機拋售,大半存貨都已出庫了,如今正等著司井堂送來新鹽。」
許契領著丁零,又來到了一處小廳。廳內有桌有櫃,看起來像一間書房。許契說道:「此處還有一間密室。」他走上前,用力一拉,書櫃原來內有乾坤,像一扇門一樣地打了開來,露出後面牆上一個門洞,門洞之內,竟是一條往下的階梯。許契舉著檯燈,兩人沿著階梯,下到盡頭,來到一扇鐵門之前。許契說道:「這間密室,才是我幫最要緊的天字號庫。幫主與在下,各掌一把鑰匙,須得兩鎖齊開,方可開門。」
門上有兩把鎖,兩人各開了一鎖,推開鐵門。這天字號庫,竟然只是一個小房間,房間之內,只有十多個毫不起眼的木頭箱子。丁零沒有表示失望,他知道,表面上不起眼的箱子,裡面裝的卻可以是任何事物。他走上前,打開了其中一個箱子,燭光照耀下,頓時滿室亮光,箱子內貯藏的,果然便是白銀黃金,是彩翎幫多年積攢下來的財富。
世上有許多人,看見金銀財寶,眼中會射出光芒,但丁零卻不是這種人。在他眼裡,這些財富不是寶貝,而是武器。武器本身既不可怕,也不可愛,須得有人把它揮舞起來,才能殺人。
他問道:「按賬本所記,上個月我幫盈餘突增,那是為何?」
許契點頭道:「沒錯。此前按曹幫主吩咐,朱堂主帶人破壞了不少金杖幫鹽井,在下又囤貨不發,是以民間缺鹽,待鹽價飆升,我幫再以高價出售庫存,僅上一個月,盈餘便勝過前半年總和。曹幫主說過,全賴幫主殺了金杖幫鄒興,才有如此機遇。」
丁零由衷嘆道:「曹幫主神機妙算,四兩撥千斤,在下自嘆不如啊。」他一頓,又問:「曹幫主本來打算如何處置這筆意外之財?」
許契道:「曹幫主曾說,鄒興驟死,本是一舉剷除金杖幫的大好時機。無奈我幫人手不足,無法大舉進攻,這才錯失良機。曹幫主曾吩咐朱堂主,利用這筆收入大量招收新弟子,擴大傳功堂規模,以為日後對付金杖幫作好準備。此事進展如何,還得諮詢朱堂主。」
丁零滿意地點了點頭,說道:「沒錯,招兵買馬,的確是當務之急。」他一頓,又憂心忡忡道:「不過,只怕也已太遲了。」
丁零又問了許多彩翎幫財務上的細節,許契對白水堂事務了然於胸,無需翻查賬本,亦可如數家珍,一一作答,丁零讚道:「曹幫主不但有理幫之才,更有識人之明。除了許先生你,只怕再難有更適合當這白水堂主之人了!」許契淡淡道:「在下只希望,曹幫主也並沒有看錯了幫主你。」
兩人巡視完畢,回到倉庫門外,卻見麻六氣急敗壞地跑了過來,叫道:「幫主!不、不、不好了!」
丁零沉聲道:「把氣喘好了,把話說清楚!」
麻六急道:「我、我、我說不清楚,你還是趕緊回總堂去看看吧!」
——
總堂院子之中,聚集了數十個彩翎幫弟子,他們全都身上帶傷,多處掛彩,有的鼻青臉腫,有的頭破血流,彷彿就像是從戰場中爬出來的傷兵,一片哀嚎。其他弟子正忙著為他們包紮傷口,另外四位堂主本已離開,如今也聞訊回來了,正在安撫受傷弟子。大夥見到幫主來到,馬上大喊大叫,要幫主主持公道。
現場一片混亂,丁零大喝一聲,怒道:「別七嘴八舌,朱堂主,你來說!」
傳功堂負責操練弟子武功,堂下武功較好的弟子,又被派往各大小鹽村專責守衛職務,如今出了事故,朱山碳當然責無旁貸。他「唉、唉、唉」地連連嘆氣,說起事情原委,原來就在不久之前,附近三條彩翎幫鹽村,連續遭到金杖幫人襲擊,明目張膽要霸佔鹽村,彩翎幫人負隅頑抗,但卻不敵對方人多,失守敗退。眼前這些傷者,都只是逃脫村民中的代表,還有更多村民,尚在鹽村附近留守,等待幫主派援軍去,再把村子奪回來。
丁零當上彩翎幫主,不過一日光景,馬上便遇上了如此激烈的戰事,實在是一場很大的考驗,一個處置不當,這新幫主的威望,便要遭人質疑。他不得不沉下了心,慎重地考慮應對之策。
朱山碳道:「那金杖幫與我幫之間,本就一直明爭暗鬥,他想吞併我幫,也是大夥心知肚明的事。不過像此番如此地明目張膽,派人進攻廝殺,卻還是頭一遭!」
丁零點點頭,朗聲道:「金杖幫內鬥了幾個月,最近才選出了新幫主屠刀。所謂新官上任三把火,何況我幫前曹幫主不幸遇害,屠刀當然要趁此機會,打擊我幫,以立威信,此舉我與五位堂主早有預料,只是沒有想到,他的行動比我們想像的更快。不過請各位弟兄放心,玉女娘娘庇佑,我與五位堂主,也已有部署,蓄勢待發。我丁零出任幫主之位,曾經承諾,半月之內,便要剷除金杖幫,此諾仍然有效!如今金杖幫不知好歹,犯我在先,反倒給了我幫一個出師的口實!」
他言語之中,什麼「早有預料」、「早有部署」,都扯上了五堂堂主,一來是知道自己新任幫主,威信不足,二來也有討好五堂堂主之意,好讓大夥團結一心,同仇敵愾。眾弟子聽了,都暗暗點頭,略放寬心。丁零一頓,又道:「各位弟兄如今受了傷,又丟了鹽井、丟了家園,吃飯糊口乃是大事,不容小覷!許堂主、吳堂主,勞煩你兩位到賬房調取銀子,分發給各位受牽連的弟兄,在我幫搶回丟失的鹽村之前,各位一家老小衣食住行所需,一概由帳房來出!」
許契聞言,暗吃一驚,但回頭見眾弟子喜出望外,士氣大振,都揚言願為彩翎幫誓死效忠,也不得不承認幫主此舉,的確有大將之風。
當下眾弟子放心退下,丁零又與五堂堂主,再加上親信董大成、麻六回到議事廳內商議對策。丁零開門見山說道:「如我所言,如今兵臨城下,與金杖幫一場大戰,正面交鋒,避無可避。朱堂主,此前曹幫主曾命你招兵買馬,授武練兵,請問進度如何?」
朱山碳道:「按曹幫主吩咐,在下已招收了將近百名壯漢。不過,唉唉唉,幫主也知道規矩,我幫戒規森嚴,不經三年學徒、幾番考核,也當不成正式弟子。與金杖幫開戰,只怕還指望不上這些人。」
丁零瞟了吳範一眼,笑道:「吳堂主,你我,商量個事?」
吳範似乎已知道丁零之意,冷冷道:「我幫幫規不但是祖宗之法,更有深遠意義。倘若敞開大門,任人入幫,那我彩翎幫豈非馬上變得三教九流、魚龍混雜、烏煙瘴氣?我幫所產之鹽,又如何確保品質?上一次曹幫主為幫主你破例一次,在下便已極力反對,如今說的可是上百名弟子,沒得商量!」
丁零笑了笑道:「吳堂主言之有理。我幫說到底,是個鹽幫,若是影響了鹽產,那是本末倒置,殺雞取卵。我的意思,在現有六堂之外,再設一個『井衛營』,收編這些人,稱為『彩翎井衛』,由傳功堂訓練、統領。井衛有別於學徒或弟子,不參與鹽產事務,只管警衛、抗敵等事。如此可迅速壯大我幫武裝實力,又不至於影響傅老爺子司井堂的作業。各位堂主以為可否?」
眾人還沒答話,傅修已大笑說道:「你這小子,你這分明是在練私兵啊!」
丁零既不承認,也不否認,只悠悠說道:「江大人方面,自有我來處理。」
吳範緩緩點頭道:「大敵當前,此舉似乎勢在必行。幫主所提,也不失為一個兩全其美之策,既然並無違反幫規之處,在下不反對。」
如此一來,傳功堂揚眉吐氣,權力大增,朱山碳當然忙不迭大力贊成,其他人也無異議,於是就這麼定了。不過丁零又搖頭道:「朱堂主,一百人遠遠不足。我的意思,再擴大範圍,高價招收,至少三百人!」他一頓,又繼續道:「不但如此,眼前我幫面臨一場惡戰,幫眾團結一致,尤為重要。許堂主,調五千兩銀子,便以慶賀新幫主榮任的名義,分發給所有幫眾,一個不漏,讓大夥知道,我幫實力堅強,善待幫眾,要讓弟兄們都願意與彩翎幫共渡時艱,同仇敵愾!」
這一次輪到許契瞪大了眼,說道:「幫主,你這是想把我幫老底全花光嗎?資助傷者、發放銀子、還得豢養如此多井衛,每月得花費多少銀子?只怕入不敷出!」
丁零道:「我心裡有數。不久之後,金杖幫的鹽井便會盡入我手,而且,我與江大人已有協議,今後向官府所繳鹽稅,將大幅減少。總之,量小難成大事,今後我幫盈餘,有增無減,我丁零絕不食言。」
眾人面面相覷,將信將疑,但事已至此,大夥也只好跟著幫主,一條道走到黑了。朱山碳又問道:「團結是團結了,但我們到底如何對付金杖幫?招再多井衛,也遠水難救近火,再過幾天,說不定他們又得搶佔我們的許多鹽井了!」
丁零閉上了眼,把心中盤算重頭再想了一次,確定了沒有破綻,突然張眼叫道:「董大成!」
董大成就在身邊,聽見召喚,大喜上前聽令。丁零笑道:「你這人,沒什麼壞處,就是說出來的話又臭又硬,總是得罪人。如今派你當個使者,去見那金杖幫幫主屠刀,你敢不敢?」
董大成漲紅了臉,說道:「你要我去討好那兔崽子?我辦不到!」
丁零哈哈笑道:「非也、非也,就是要你去得罪他!」
接下來,他便自信滿滿地,述說了他的計劃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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