第二卷:楊世英
困守孤城
常言道:事不過三,不過這一晚,雲來客棧卻果然客似雲來,門口第四次傳來一把蒼老的聲音,說道:「此話言之有理!」眾人回頭一看,只見門口又走進來一位公子。此人年不過三十,衣著華貴,風度翩翩,手提長劍,神情倨傲。錢萬貫和刮骨散人等眾人看見了他,都忍不住動容,露出了戒備的神色。
但這位劍客進來後,卻也沒看眾人一眼,反而回身彎腰,恭敬請道:「莫先生請進。」
只見他身後跟著一位老者,似已有七八十歲,白髮如雪,雖然身形健碩,但看其舉止卻不似個練武之人,走起路來更瞇起了雙眼,彷彿視力已老化,比常人更不堪。顯然,他才是適才喊話之人。
劍客領著老者,慢條斯理地找了一張桌子坐好,眾人都不敢作聲。直到兩人坐下,刮骨散人才抱拳說道:「貧道刮骨,見過任公子。」錢萬貫見狀,似乎也不得不服軟,跟著抱拳行禮。
胡歸山見此人年紀輕輕,卻有如此氣派,微一思忖,方才想起其身份,當下抱拳道:「原來是『寒霜鋒刃』任大俠,久仰大名,如雷貫耳。」
原來此人名叫任鋒,任家祖上曾是漢陽一帶聲名顯赫的武林世家,江湖上無人不識,雖然自任鋒祖父那一代起,便開始沒落,但在漢陽一帶,卻仍然受人尊崇。數十年前,任家祖上曾有人於偶然之中救了微服出巡的魏國皇帝一命,當時魏帝平安回宮之後,感念救命之恩,親手寫了一幅牌匾,差人送到任家府上。任家畢恭畢敬,扯下黃幔,乃是「忠武蓋世」四個大字,當時在漢陽傳為佳話,漢陽百姓無不引以為豪。此匾至今仍懸於任府正廳之上,憑著它,漢陽城內連太守大人也不得不禮讓任鋒三分。
有此淵源,加上任鋒天性孤傲,平日裡也甚少與江湖中人打交道,大家對他都忌憚三分。不過也正因如此,他今日突然出現在這客棧之中,也更耐人尋味。不僅如此,他對身後這位「莫先生」態度恭敬,老者的身份,更叫人遐想連連。兩人坐下後,任鋒從懷中取出一壺酒,兩隻酒杯,便和老者自斟自飲起來,彷彿真的是到了酒館喝酒一般,完全沒有要回胡歸山話的意思,彷彿客棧之中根本就沒有其他人一樣。
錢萬貫對天星志在必得,著實不想連任鋒也來搶一份,當下便忍不住試探問道:「任公子大駕光臨,難道對天星也感興趣嗎?」
任鋒頭也不擡,冷冷說道:「任某今晚只想請莫先生喝酒,其他的事,與任某無關。」
刮骨散人道:「可是此處卻似乎不是一個喝酒的好地方。」
任鋒道:「莫先生要去何處喝酒,任某就去何處。」
錢萬貫總算聽出了端倪,再問道:「然則這位莫先生,又為何偏要來此處喝酒?」
莫先生「呵呵呵」笑了起來,直言道:「實不相瞞,老朽與諸位一樣,都是衝著天星而來,不過老朽又與諸位又不一樣。老朽年邁,離死不遠,只想在死前看天星一眼,你們當中誰最後搶贏了,讓老朽看一眼足矣。」他呵呵笑著,又道:「適才那位小兄弟說得沒錯,天星在哪?趕緊取出來,老朽看一眼,便可以離去了。」
這時汪都尉見敵人越來越多,掂量一下,我方只怕不是敵手,便沉聲說道:「什麼天星地星,胡說八道,我們一概不知!」
胡歸山嘿嘿冷笑,對汪都尉說道:「你們偽裝成商隊,帶著一口棺材上路,這點伎倆能瞞得過誰?別再裝了,那天星一定就藏在棺材之中!」
汪都尉見瞞不下去了,便怒喝道:「大膽刁民!既然知道我等身份,竟還敢來搶奪,這是想造反了嗎?我乃溮陽衛軍統領都尉,我家蔣大人乃是溮陽太守,這天星非但是我溮陽官府之物,更是要上貢給當今皇上的祥瑞!你們難道還敢跟皇上相爭?馬上退下,否則治你們一個犯上造反之罪,全誅九族!」
錢萬貫和刮骨散人再囂張,也是魏國人,這番話著實讓他們忌憚三分,面面相覷。但此時那莫先生卻長嘆一聲,說道:「好好一顆天星,偏要說成是什麼祥瑞,還要獻給皇上作擺設,暴殄天物呀,暴殄天物!」
眾人還沒搞明白他此話何意,胡歸山已道:「胡某不是魏國人,可不怕你魏國皇上!」他聽眾人說了許多,早已不耐煩,這時權衡情勢,知道如不解決這群溮陽衛軍,斷難找到蔣百駿和天星,於是不再廢話,突然一衝上前,一爪朝汪都尉打去。毛牛也早等著動手了,見狀立即大喝一聲,跳了過去,巨斧一斬,攔下攻勢,和胡歸山打了起來。
錢萬貫和刮骨散人見胡歸山動手,怕他得手,不甘人後,也顧不得什麼犯上之罪了,紛紛跳入戰圈。錢萬貫身子一躍,像皮球般地撞向了鐵成銀,刮骨散人則一掌向鐵成金拍了過去,其餘幾個家丁和三個女道士同時一擁而上,和溮陽衛兵打成一團。鐵家兄弟還應付得了,但溮陽衛兵甫一交鋒,便已落了下風,只仗著人多,苦苦支撐。他們在沙場征戰是精銳,此時人數也較多,但此處空間狹小,施展不開,單打獨鬥卻顯然不及這群家丁,而三個女道士的武功似乎又還在家丁之上。另一邊,毛牛獨力應付胡歸山,已頓覺力有不逮,高臨元一直摩拳擦掌,眼珠一轉,跳上前幫忙,顧不上講江湖道義,但求速戰速決,先解決一個是一個。兩人圍攻下,毛牛更是左支右拙,險象環生。
一時之間,小小客棧之內,四方人馬打得一片混亂,如同戰場,溮陽軍隊這一邊大落下風,只怕不多時便要盡數敗下陣來,而高展元手下卻還有胡硯郎、孟軍與一眾銀槍戰士還未動手。高展元縱觀全局,卻不敢放下任鋒和莫先生。只見他們猶自好好坐著喝酒,對戰局也漠不關心。高展元微一思忖,知道倘若等到溮陽軍隊落敗,要搶天星只怕更難,於是向胡硯郎、孟軍二人揮手示意,帶著身後銀槍戰士便要繞過堂上眾人,衝到客棧後堂,直接去找天星。
眾人顧著混戰,卻沒有人發現,此時客棧門口又出現了一男一女兩人。這兩人雙雙手提長劍,氣衝衝而來,見到客棧內的情況卻膛目結舌,說不出話。他們當然便是楊世英和秦霜,他們萬沒想到,才辭別蔣百駿不久,便已有這許多人盯上了天星,而且更已經大打出手。楊世英在人群中認出了高展元,心中一驚,急忙腳一蹬,一躍而起,落在了高展元身前,橫起劍喝道:「天星決不可落入你高家之手!」
高展元猛然看見楊世英出現在眼前,吃了一驚,但迅速冷靜下來,說道:「楊世英!侯爺吩咐過了,看在天星份上,放你一馬,我勸你趕緊逃命,莫再與我等作對!」
楊世英忍不住冷笑道:「放我一馬?」他豪氣頓生,怒喝道:「六藝齋楊世英就站在此,有膽量再上前一步,且看是誰血濺七尺!」
此時客棧之內雖然吵雜,但他聲音洪亮,眾人都聽得清清楚楚。其他人只想到又多了一人搶奪天星,手下只有更緊更重,但一直旁若無人的任鋒聽見楊世英名號,卻突然身子一震,丟下了莫先生,一躍而起,一個起落來到了楊世英身前,又驚又怒問道:「足下是六藝門的人?」
其他人雖然正打得不可開交,但都一直留了個神,注意著任鋒。此時任鋒突然動了起來,大家也都不由自主地停下了手,注視著任鋒與楊世英。汪都尉一方正撐得心中叫苦,也忙趁機退下休整,靜觀其變。
這時楊世英見問,昂首挺胸答道:「沒錯!」
任鋒又問:「武林儒生華白年華前輩,是足下的師父?」
楊世英道:「正是!足下高姓大名,尚未請教?」
任鋒臉上既喜又怒,點著頭道:「好,很好,來得正好。在下漢陽任家,姓任名鋒!時間、地點由你來定,在下要與楊少俠比武!」
楊世英聞言一怔,說道:「在下與任公子初次見面,兩家也素無恩怨,為何要比武?」
任鋒慍道:「哦?難道尊師不曾跟你提過我漢陽任家?」
原來任鋒的父親名叫任揚,當年曾與華白年比試劍法,輸了一招,一輩子引為遺憾。數月之前,任揚因病去世,臨死前交代兒子,務必要與華白年傳人再比一次,洗刷任家這點污名。任鋒剛為父親守孝期滿,正打算不日便親赴江漢蘭子溝,不料今日在此便遇上了六藝門弟子,自然不肯放過。
然而對華白年而言,勝了任揚一招半式不算什麼,根本就沒對徒弟們提起過這件事。當下楊世英搖搖頭道:「漢陽任家昔年名滿江湖,在下自然是聽說過的。但在下與任公子無怨無仇,加上要事纏身,恕無暇接受任公子的挑戰!在下此來,只為了手刃狗官蔣百駿!任公子如若也是蔣百駿的鷹犬,便請動手,反之便請讓開!」
任鋒一向我行我素慣了,此時被楊世英一口拒絕,便怒道:「什麼天星、蔣百駿,任某一概不管!無論楊少俠願不願意,任某一定要與你比武!」
這時一把銀鈴般的笑聲響起,一人緩緩越過人群,走到楊世英身邊,卻是秦霜。她笑道:「漢陽任家的人,原來竟是如此蠻不講理,不通人情!」
此時滿屋一群臭男人,突然看見一個貌美女子出現,都不由得精神一振。尤其高臨元,雙目瞪著秦霜,看得眼都直了。任鋒見對方是個妙齡女子,也忍住了怒氣,哼了聲道:「誰家丫頭,在此胡說八道?」
秦霜怒瞪他一眼,道:「霄山派,秦霜!」
霄山派的名頭絕不比在場任何一家門派小,眾人都不禁動容,沒想到一顆天星,竟惹來了這許多讓人頭疼的狠角色。這時秦霜接著道:「有見過搶劫的,更聽過逼婚的,卻從不知道世上還有逼人比武的,任公子這難道不是蠻不講理?大夥在此,都只關心天星之事,而任公子卻又亂扯什麼比武,難道不是不通人情?」
楊世英也不願再與任鋒糾纏不清,朗聲說道:「各位英雄,請聽在下一言。據在下和秦姑娘查知,這所謂天星,本是一塊天降隕星,落於我燕國境內,可是溮陽太守蔣百駿,卻偷偷領兵越境,屠殺我燕國葫蘆村百餘個手無寸鐵的村民,強搶天星,只為陞官發財!這天星乃是蔣百駿的贓物!我倆今日來此,只為取回贓物,指證蔣百駿屠村惡行,以慰葫蘆村民在天之靈!」
眾人聞言,面面相覷,全都一臉不以為然。錢萬貫不耐煩道:「什麼葫蘆什麼村,與我等何干?這天星你到底是要保還是要搶,給句痛快話!」
高展元道:「楊世英,你要殺蔣百駿,我等要取天星,你我目的並無衝突,大可聯手合作,你說呢?」
楊世英剛才出手阻止高展元,只因隱約覺得,不能讓高家得到天星,若要說原因,他這時卻還沒想明白。但無論如何,要他和仇人聯手,那是絕無可能,於是他怒道:「呸!我與你高家之仇,為了葫蘆村民,今日可暫放一旁,但要我與你聯手?簡直癡人說夢!」
話說到此處,眾人一想,除了繼續打下去,似乎已再無其他選擇,正要動手,突然客棧外傳來陣陣密集而整齊的腳步聲,在場眾人都是高手,側耳一聽,便知來人不少於數百之眾,心中一凜,走到窗前、門口一看,大吃一驚,原來前街後巷,全都是披甲執銳的士兵,密密麻麻,數也數不過來,眨眼之間,便把客棧四周圍得水洩不通!
眾人正驚慌之間,門口幾個士兵挺著長矛,擁著一位將軍,大步走了進來,此人虎背熊腰,頭戴鋼盔,身披鐵甲,容貌霸氣威猛,望之生寒。他身後還戰戰兢兢跟著一人,楊世英一看,又是熟人,卻原來是韓師爺!
原來早在錢萬貫剛剛來到之時,蔣百駿在房中已知事不尋常,天星行踪只怕已然暴露。他趕緊叫韓師爺偷偷從後門溜出,去找漢陽太守派兵相助。本來此舉不到萬不得已,他絕不想用,只因如此一來,上貢天星的功勞,難免便要與他人同享,但他眼見局勢失控,無奈只好出此下策。漢陽太守姓沈,乃是武將出身,領將軍銜,本是蔣百駿昔日同僚,聞報便馬上急召城內兵馬,親自領兵,前來救援。
這時沈將軍走到飯堂正中,叉著腰朗聲喊道:「據舉報,雲來客棧有人聚眾毆鬥,尋釁滋事,本將軍特來視察,可有此事?」
眾人面面相覷,一言不發。高家與赤虎莊等人,固然不敢在魏國官兵眼前張揚;錢萬貫和刮骨散人等人,平日雖然凶狠,但面對朝廷兵馬,也不敢造次。將軍攝人的眼神逐一掃過了在場眾人,冷哼一聲道:「不敢說話?哼!量你們也不敢!可知如今這雲來客棧是何處?是我大魏朝廷命官,溮陽太守蔣大人的行館!你們來此撒野鬧事,是想反了嗎?」
蔣百駿一直躲在房中,這時終於推門而出,哈哈大笑,迤迤然抱拳道:「沈將軍,一別數年,別來無恙?」
楊世英和秦霜回頭一看,只見「白老爺」脫下了斗笠,笑嘻嘻地神情得意,果然便是蔣百駿。兩人心中大怒,但也知道此時發難,縱能殺得了他,也難免死於門外千軍萬馬之下,只好強忍怒氣,靜觀其變。
沈將軍看見蔣百駿,也大笑抱拳道:「蔣大人大駕光臨,漢陽蓬蓽生輝呀。」
蔣百駿有恃無恐,大步上前,與沈將軍握手敘舊,侃侃而談,旁若無人。眾人看在眼裡,又恨又怒,卻又不敢發難。兩人聊了好一會,蔣百駿道:「沈將軍治理有方,漢陽城有如堯天舜日,民風淳樸。這不,本官才抵步不久,便有這許多百姓,上門問安。只不過本官車馬勞頓,略感疲乏,卻受不了這吵嚷之聲啊。」
沈將軍聞言一回頭,臉色一沉,喝道:「你們都聽見了吧?蔣大人這是放了你們一馬,不追究你們的犯上之罪了,還不快滾?」
其實沈將軍一方雖然人多,但在場全都是武林高手,真要拼命起來,只會兩敗俱傷。蔣百駿和沈將軍嘴上說得輕鬆,心裡都知道眼下凶險異常,是以也不求把人拘捕,只要把人趕走,便已是萬幸了。而場中的武林人士雖然心裡也各自有自己的算盤,但事到如今,也都明白此時不宜硬碰硬。當下眾人沉默了片刻,錢萬貫上前抱拳道:「好,既然沈將軍要保天星,草民無話可說,這便滾蛋。不過,草民臨走之前,對蔣大人卻有一言相勸。」他一頓,瞪著蔣百駿道:「這漢陽城城高池闊,又有沈將軍大軍鎮守,確是固若金湯。不過蔣大人倘若還要繼續把天星運到汐京,出了此城,城外山賊強盜猖獗,如若出了什麼意外,可千萬別怪罪到我們沈將軍頭上來!」
他言下之意再明白不過,在城裡,眾人奈何他蔣百駿不得,可是只要敢出城上路,就連沈將軍也保不了他了。蔣百駿聞言心中大怒,一時卻又的確想不到解圍之策。如今行踪暴露,即便沈將軍願意調大軍護送,走到城外荒郊,這群江湖莽漢也是防不勝防,自己和天星,只怕得困守在這漢陽城裡了。
話說完,錢萬貫一揮衣袖,喝道:「我們走!」便帶著家丁走了。門外士兵也知道這夥江湖莽漢不好惹,不敢阻攔,自動讓出了一條道。
他一走,刮骨散人師徒自然也不想留,對沈將軍一抱拳,也怏怏離去。高展元見狀,也只想在暴露身份之前趕緊離開,對胡歸山使了個眼色,一群人匆匆離去。楊世英和秦霜雖然心有不甘,但也覺得錢萬貫言之有理,只要盯緊了蔣百駿的隊伍,待他出城再動手也不遲,於是也跟著離開。
任鋒沒有放下楊世英,見他離開,也急忙扶起莫先生,趕了上去。莫先生走得慢,待出了門,又盡是士兵,人頭擁擠,竟已不見了楊世英踪影,任鋒大感失落,頓足嘆息。莫先生乘興而來,敗興而走,長嘆一聲道:「一場鬧劇,無果而終。任公子要人,找不著,老朽要看一眼天星,也看不著,唉。」他一頓,又道:「不過,只要天星還在,老朽總能看見,只要蔣百駿還在,人也總會再出現,任公子和老朽一樣,耐心等著便是了!」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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