第六卷:丁零
虎落平陽
一匹上好的雪白絲綢,輕薄柔滑,價值不菲。尋常百姓得之,甚至連裁成新衣,披在身上,都覺奢侈,但如今這匹上好絲綢,卻只是用來包裹著一具屍首。
下人按丁零之意,用白布把柳玄辰屍首包裹了起來,輕輕放進了馬車之中。丁零獨自駕著馬車,回到了關爺廟旁那座鹽倉之中。
當晚與眾人再此相會之後,他與師姊連夜趕回了戲鷺園,留下了其他人在此過夜。鹽倉宅子雖然不大,但也有幾間客房,丁零臨走前說,大夥可隨意使用。如今只不過過了兩天,他竟帶著師姊的遺體回來,心中不由得一陣忐忑不安,不知該如何向師兄、師弟交代。
不料走進了鹽倉,才發現宅子內其他人都已走了,只剩下王典一人。王典看見丁零手中抱著一具屍首,雖然看不見面目,但心裡也馬上涼了半截。丁零輕輕放下屍首,沉痛地把前事說了一遍,其中當然把自己目睹師姊自刎之事隱了去,只推說是後來下人轉告當時情況。王典扯開白布,露出師姊面容,抱著屍首嚎啕痛哭。兩天前方才重逢,當時師姊詢問別來經歷,他心中本有許多話想要傾述,當晚來不及說,萬沒想到,再見面時,已是陰陽相隔。傷心到了極處,他仰天怒問道:「三師姊心懷仇恨,輕闖龍潭虎穴,故有一死,這我認了!但四師姊心地善良,一心只想消解仇恨,何以還是難逃一劫?上天啊,你何太不公?」
丁零也感無奈,在一旁陪著,被王典哭聲感染,也不由得黯然落淚。哭了半天,丁零悵然說道:「我想四師姊最想去的歸宿,應該還是六藝齋吧。」
王典點頭道:「沒錯。反正我也不想再留在江漢城了,便由我帶師姊回去吧!」
丁零奇道:「你又要走了?」
王典悲憤道:「我早已走了,此次回來,只是為了完成袁小姐遺囑。如今物件既然已送到了高臻天手上,這裡再也沒有我留戀之事了!我帶四師姊回去,從此便留在六藝齋,常伴左右,你和五師兄要留在此無間地獄,繼續與高臻天糾纏,我管不了,也與我無關!」
丁零點頭輕嘆道:「如此也好。你置身事外,總算為六藝齋留下一根獨苗。」他想起楊世英,又問道:「師兄等人何在?」
王典冷哼道:「還能去哪?殺人去了!」
丁零聞言一驚,追問道:「殺人?目標是何人?」
王典道:「江漢群雄齊聚戲鷺園,在五師兄眼中,每一個都是仇人!他想殺哪一個,我不知道,也沒多問!」
該說的都已說完,他也不管丁零滿臉驚疑不定,一嘆氣,一跺腳,帶好佩劍,把師姊重新抱上馬車,回頭望了六師兄一眼,本想說聲「後會有期」,話到嘴邊,卻又吞了回去。
當初在香滿園,三師姊和六師兄掌劍相向,當時他以性命要挾,制止了那一場同門間的自相殘殺;幾天前在這鹽倉之中,五師兄與四師姊幾乎又要大打出手,他再次大怒制止;可是到頭來,三師姊、四師姊都還是遇害了,彷彿無論他怎麼做,其實都根本絲毫影響不了結果。當晚五師兄與六師兄又再唇槍舌劍,針鋒相對,他們之間是否也遲早必有一戰?他還制止得了嗎?即便制止了,結果會不一樣嗎?他只覺身心俱疲,無能為力。六藝齋家破人亡,罪魁禍首固然是高臻天,可是後來兄弟姊妹分崩離析,相繼而死,到底又能怪誰?他心中無盡傷感,滿腹疑問,沒有答案,他只能暗暗決定,有生之年,再也不踏足江漢城,再也不涉足這場仇恨了。
他一臉沉痛,對六師兄拱手作揖,行了個大禮,然後便跳上了馬車,頭也不回地走了。
——
一天以前,江漢群雄一個個趕到江漢城,在戲鷺園逗留了一整天,又一個個趕著離開,他們當中竟都沒有人發現,其實行踪都已被人監視起來了。
楊世英一行七人,探知了群雄身份和行踪,聚會商討下一步。當時毛牛氣道:「老子就搞不懂了,要殺幾個人能有多難?我等七人,一人負責一個,待他們出了城,馬上下手,手到擒來!」
任鋒鮮少說話,此時卻點頭同意道:「一眾仇人齊聚一堂,的確是千載難逢的機會。把高臻天的左膀右臂一一剷除,再殺他,便易如反掌了。」
俞雁飛猶豫道:「話雖不錯,可是楊大哥已立下承諾,在解除楚國犯境威脅之前,先不動手。」
常歡道:「楊大哥承諾先不殺高臻天,可沒說不殺其他人。」
大夥齊齊望著楊世英,都等他定奪。楊世英沉思半晌,擡頭道:「這些人都是官府重臣,在此要緊時刻,倘若突然死了,只怕會影響了抗楚之戰。為了報仇,卻使江漢郡百姓陷入戰亂之苦,此絕非我本意。」
眾人聞言,都覺錯失良機,大感洩氣。不過楊世英卻接著說道:「不過當中卻有一人,當初不但帶頭血洗我六藝齋,更追殺我千里之遙,甚是可恨!此人手下無兵,沒有領軍作戰之責,可殺!」
秦霜雙眼一亮,接著道:「赤虎莊莊主,『山中虎』胡歸山!」
——
胡歸山與兒子胡硯郎一前一後,不急不徐,在野外官道上,策馬而行。天色漸漸暗了下來,胡歸山卻並不著急。其他人都急著趕回自家封地,趁早做好部署,但他需要調配的人手不多,時間很是充裕。他反而正為此感到有點不受重視,悶悶不樂,正思忖著如何在這次危機之中,建功立業。
身後的胡硯郎也一樣鼓起了腮,似乎甚是氣惱。他想著想著,忍不住一聲哼了出口。胡歸山思緒被打斷,便問道:「硯郎,你因何事忿忿不平啊?」
胡硯郎哼道:「兒子看不慣姓丁的那副嘴臉!在侯爺面前那得瑟模樣,叫人厭煩!當初若不是他從中作梗,師妹也不會離我而去!」
胡歸山勸道:「此人如今可是侯爺身邊的大紅人,為父勸你,千萬莫要與他作對!」
胡硯郎瞪著父親背影,忍無可忍,冷笑哼道:「到了此時,父親竟還要幫此人說話,也太長他人志氣,滅我赤虎莊威風了!想當初父親為了巴結此人,不惜犧牲兒子與師妹,結果?哼,熱臉貼上冷屁股,他根本不把你放在眼裡!」
胡歸山聞言大怒,正要斥責,回頭一想,自己當時違背了對兒子的承諾,也確有不是之處,只好嘆氣勸道:「大丈夫何患無妻?男兒志在四方,多想想如何建功立業,他日功成名就,還怕沒有女人?」
胡硯郎無法忘卻當天所受的屈辱,對父親多有不滿,忍不住駁道:「被犧牲的不是父親,自然說得輕巧!」
胡歸山心中歉疚,正要回話,突然一驚,一拉韁繩,停了下來。胡硯郎擡頭一看,只見前方路上,出現了四男三女七個身影,一字排開,攔住了去路。夜色昏暗,看不清面容,但胡歸山闖蕩江湖多年,馬上便感到了一股殺氣。他警戒起來,低聲對兒子說道:「敵眾我寡,來者不善。莫和他們說話,你我快馬加鞭,直接衝過去!」
胡硯郎見父親臉色凝重,也不敢大意。兩人大喝一聲「駕!」馬鞭連連狠抽,馬匹吃痛,猛地向前一衝,兩人兩馬齊肩並行,朝七人狂奔而去。
這七人當然便是楊世英一行人了。這時七人見兩騎直衝而來,不約而同,身形閃動,任鋒長劍出鞘,一劍當先,不閃不躲,反而朝胡歸山飛衝過去,胡歸山又驚又怒,雙爪齊出,扣住了長劍,不過任鋒來勢洶洶,力道驚人,胡歸山夾不住坐騎,竟被對方勢頭帶得往後飛了起來,與任鋒一起落到了地上。任鋒並不戀戰,長劍一旋一抽,掙脫了雙爪,腳一蹬,又已遠遠跳開。
另一邊,毛牛大喝一聲,宛如野牛發瘋,一頭衝向了胡硯郎,眼見一馬一人便要撞得粉身碎骨,毛牛突然身子一側,手一搶,握住了韁繩,使勁一拉,竟硬生生把急奔中的快馬拉住了勢,胡硯郎坐不穩,人前衝了出去,好在身手還算矯健,半空中翻了個筋斗,穩穩落地。
再看那七人,把對方打落了馬後,也不急著動手,各站一角,團團把兩人圍在了正中,為首一人踏前一步,擡起頭冷冷問道:「胡歸山,你可還認得我?」
胡歸山認出來人,驚道:「楊世英?前次饒你一命,你竟還敢回到江漢郡來?」
楊世英道:「胡歸山,官府無道,草菅人命,你身為江湖中人,不思行俠仗義、懲奸除惡,反而助紂為虐、為虎作倀,背棄了俠義之道,也辱沒了你赤虎莊百年名聲!你作惡多端,死有餘辜!眼下的情況,你還是多為自己操心吧!」
胡歸山環視了眾人一眼,冷笑道:「楊世英,枉你滿嘴仁義道德,如今終於也學會了以多欺少啊。」
楊世英臉一沉,說道:「你大可放心,我的夥伴今日同來,只為了看熱鬧。要殺你報仇,我楊世英一人足矣!」
胡歸山與楊世英交手不下數次,心知單打獨鬥,自己還是略勝一籌,聽他把話說死了,心下大定,大笑道:「好啊,楊世英,胡某正想建功立業,你倒自己送上門來了。勿再聒噪,出手吧!」
其他人雖然答應了不出手,但胡歸山心中難免忌憚。先下手為強,他顧不上前輩身份,只想速戰速決,話未說完,已搶先出手,身形一衝,宛如猛虎撲食,便向楊世英撲了過去。楊世英全神戒備,臨危不亂,閃身躲開,「鏘!」一聲響,劍已出鞘,一招「救趙揮金鎚」回身還擊,同時喝道:「神劍鋒利,你小心了!」胡歸山一看此劍,通體黝黑,寒氣逼人,吃了一驚,不敢徒手硬拼,變招還擊,兩人瞬間打得難分難解。本來若論武功,胡歸山要略勝一籌,但楊世英仗著「天行劍」之利,又佔了便宜,此消彼長,一時之間,竟打成了平手,難分勝負。
兩人打得正驚險,另一邊,胡硯郎趁眾人全神貫注著兩人決戰,一步步地退到外圍,想趁機溜走。不料秦霜眼利,一個起落趕上,堵住了後路,冷笑說道:「胡硯郎,你爹正與人生死相拼,你不出手相助,卻只想一走了之,真是個不孝不義的小人!」
胡硯郎又驚又慌,心知單只眼前秦霜一人,自己已遠非敵手,更遑論一旁還有五人虎視眈眈,情急之下,腦中靈光一閃,說道:「秦女俠,你今晚若能放我一馬,我可以告訴你一個天大的秘密!」
秦霜冷哼一聲,不感興趣。胡硯郎只好再說道:「你可知當天在漢陽,用毒酒把你和楊大俠迷昏之人是誰?你絕對作夢都想不到!」
秦霜輕蔑一笑,說道:「那人便是丁零,此事我早就知道了。你為求保命,不惜出賣昔日同夥,本姑娘生平最恨此等卑鄙小人!」
胡硯郎臉一紅,老羞成怒,辯駁道:「你既然知道,為何不找他報仇,反而來為難於我?我的所作所為,俱只是聽命於人,而丁零卻是自願為展元公子出謀劃策,豈非比我更為可惡?難道只因丁零是六藝門人,你便偏袒於他?」
秦霜臉一沉,怒道:「本姑娘要找誰報仇,輪得到你來說道嗎?」話雖如此,她卻還是忍不住又說了一句,為自己辯解:「當天淫賊高臨元欲對本姑娘不軌,丁零出手相救,恩怨相抵,已然扯平!」
她無心一言,說得也算隱晦,但胡硯郎聞言,仍不禁大吃一驚。高臨元失踪多時,高家一直不曾停止搜尋,赤虎莊師徒當時也在漢陽,自然責無旁貸。此時秦霜所言,官府上下,從無人知情,原來臨元公子曾對秦霜動手,更被丁零攔下,如此說來……
他還沒來得及細想,秦霜又接著說道:「胡硯郎,念在你並非主謀,本姑娘便給你一條生路。我六人當中,你任選一人,單打獨鬥,如能獲勝,今晚便放你一馬!」
胡硯郎又氣又怒,環視了眾人一圈,眼光突然停下,伸手一指,說道:「我選她!」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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