第四卷：柳玄星
徒勞無功
原來這位拐杖人不是旁人，正是柳家姊妹之母、柳提名之妻，呂菲。當年她趕走了丈夫和一雙女兒，在村子郊外，坦然面對仇人。對方來了二十多人，把她重重包圍，她自知插翅難飛，放下了昔日傲氣，說道：「當年誤殺令慈，是情勢所逼，無心之失。為此，我已退隱多年，不涉江湖。如今我已嫁作人婦，丈夫女兒，都需我照顧。可否高抬貴手，放我一馬？」
對方一人哈哈大笑，罵道：「早知今日，何必當初？現在求饒，已太遲了！」
另一人似乎是眾人頭領，沉聲說道：「殺母之仇，不得不報。但看在你誠心悔過的份上，許你自廢武功，恩怨便一筆勾銷！」
呂菲不解問道：「自廢武功？」
頭領道：「當年你仗著輕功腿法，闖我府邸，殺人搶劫，家母亦是死在你的一雙腿下。」
呂菲驚道：「你要廢我一雙腿？那我豈非生不如死？」
頭領冷冷道：「那就是你自己的問題了。你要是下不了手，我們亦可代勞。」
說罷，他一揮手，眾人一擁而上，制服了呂菲，砍去雙腿，揚長而去。
呂菲被棄於荒野，痛苦掙扎，全憑堅韌的求生意志，才存活了下來。她以雙手爬行，一寸一寸地往前蠕動，心中只有一個念頭，就是自己的丈夫和一雙女兒，她要爬去六藝齋，與家人團聚。此去蘭子溝近三百里路程，即便是柳提名，也走了三天才到，但她此時卻也顧不得那麼多了，她咬緊牙關，心無雜念，不管衣服多處磨損，不管身上傷痕累累，只是一直不斷地向前爬。
也不知到底過了多少天，她來到一條小河邊，正想喝口水解渴，卻突然從河水倒影中看見了一隻惡鬼！她大吃一驚，垂頭看看自己的模樣，才發現河中倒影，正是自己。她滿身血污，披頭散髮，衣衫襤褸，神情更是恐怖嚇人，根本已是個不人不鬼的怪物！她盯著自己齊膝而斷的雙腿，終於忍不住嚎啕大哭了起來。她自慚形穢，無地自容，想到自己如今這般模樣，從此終身殘廢，不折不扣一個廢人，即使找到家人，又當如何？難道要眼睜睜看著丈夫嫌棄自己，再娶妻妾？難道要糟蹋女兒一輩子，叫她們從此揹上自己這個包袱？她越想越覺得痛不欲生，生不如死，找了一條蔓藤，便要上吊自盡，一了百了。
千鈞一髮之際，一位老道士突然出現，出手救了呂菲。呂菲大怒罵道：「老道士多管閒事！我自尋死，與你何幹？」
老道士鬢髮皆白，皺紋縱橫，年紀似乎已經很老了，但卻紅光滿面，身手矯健，絲毫不顯老態。他哈哈一笑道：「你且說說，為何尋死？倘若說得有理，老道非但不攔，更可助你一把。」
呂菲把事情扼要說了，最後嘶聲問道：「我一個廢人，活著徒給家人添麻煩，不死何益？」
老道士默默聽完，問道：「你為了保護家人，不惜孤身犯險，更不惜自盡了結，如此說來，你很愛你的家人？很愛一雙女兒？為了她們，你願意做任何事情？」
呂菲慘然道：「那又如何？如今我只是他們的一個累贅！」
老道士哈哈笑道：「不，你還可以用餘下的生命，為她們做一件有絕大裨益之事！」
呂菲好奇問道：「那是何事？」
老道士神秘笑道：「老道可以傳你一套神功！」
呂菲悶哼一聲，不屑道：「難道這套神功，可以讓我雙腿重生？」
老道士搖頭道：「不。這是一門內功心法，你練了以後，對你自身絲毫沒有益處，不過功成以後，你卻可以把這門神功傳給你女兒，你女兒得之，可功力大增！你修練一年，她便可得十年功力，你修練十年，她便可得百年功力！」
呂菲奇道：「世上竟有如此奇功？」
老道士言猶未盡，繼續道：「這套神功，名字就叫『徒勞無功』。非但無功，而且致命。你一旦傳功，自己便會耗盡精元，油盡燈枯而死！試問這世上，又有誰會願意練此損己利人之功？所以這門神功，自老道多年前悟創以來，從無人練成過。如今你既然為了家人不惜一死，何不用餘下之年，為女兒練功？」
呂菲聽得怔住，喃喃唸道：「用餘下之年，為女兒練功？」
她並不知道，這位老道士不是旁人，原來正是畏因師太、黎紅櫻的父親，黎崢。當年黎紅櫻離家出走，以李紅衣之名橫行江湖，為非作歹，黎崢雖未曾親眼見過李紅衣，但憑江湖中人對她的描述，也猜到了此人便是女兒黎紅櫻。他痛心疾首，悔恨自己教養了一個女魔頭，心灰意冷之下，便在太乙觀出家為道。如今黎崢已八十出頭，自知時日無多，突然想念起了女兒，遂南下江漢，四處尋找黎紅櫻，路經此地，竟意外遇上了尋死的呂菲。
前文提過，黎崢是個不出世的武學奇才，後來傳入六藝齋的清淙掌法，便是他觀水流變化所創。當年女兒黎紅櫻走後，他深悔過往對女兒嚴厲有餘，關愛不足，終日苦思冥想，又創了這一套神奇的「徒勞無功」。他每每對人說起此功，人皆失笑，視如敝屣。如今見呂菲命途坎坷，一心尋死，心有不忍，便想起此功，希望呂菲可以把愛女之情，化成求生之志，寄託於練功之上，忘卻求死之意，他只道時間久了，呂菲自然能想得開，也就不再求死了，當時他卻萬沒想到，呂菲果然練成神功，更因此救了柳玄星一命。
當下黎崢把徒勞無功傳了給呂菲後，便又繼續四處遊歷，尋訪女兒，後來果然找到了畏因庵。此時黎紅櫻已然痛改前非，大徹大悟，出家為尼，父女一道一釋，久別團圓，恍如隔世，盡棄前嫌，相視大笑，雙雙同時仙逝，而弟子寂音也從此接掌了畏因庵。
回頭再說呂菲，她從此雖然致力求生，勤奮練功，但依舊不願讓外人看見自己的模樣，是以獨自生活於深山野林之中，過著野人般的艱苦生活。日子久了，她憑著昔日的武功底子，也漸漸可以憑一雙拐杖行動自如。幾年以後，她也曾去過蘭子溝六藝齋，偷偷看望過一雙女兒，見她們過得美滿幸福，雖然滿懷欣慰，卻也愈發自慚形穢，竟忍住了心裡的衝動，沒有上前相認，只是在柳提名墳前呆坐哭了一晚，便悄悄離去。
如此不知不覺，便過了十多年，直到最近，六藝齋被襲擊，以及馬嘯風名聲大噪的消息，在民間及江湖上廣為流傳，但她離群獨居，消息當然閉塞，傳到她耳中之時，已是快兩個月之後了。她憂心如焚，在打探到馬嘯風和柳玄星身在峋月縣之後，便馬上趕來查探。她其實來到峋月縣已經好幾天，遠遠看見柳玄星平安無事，大感放心，便離開繼續尋找柳玄辰，她萬沒料到，才一轉頭，柳玄星便遭人下毒陷害，竟錯過了及時救人的機會。她出城不遠，便又碰巧看見了正在趕路的柳玄辰。她一次找回兩個女兒，大感欣慰，心下捨不得，便遠遠跟著柳玄辰，想看一看姊妹團聚的樣子，不料卻又碰上柳玄星毒發倒在路旁。她心急如焚，但心想有妹妹在，應該足以救姊姊一命，是以忍住了沒有出手。後來兩姊妹趕往女兒山，她放心不下，一路尾隨，直到兩人大打出手，她再也忍不住，這才出手阻止。
這十多年中，她心無旁騖，只知修練那「徒勞無功」，卻從沒有真正想過，將來如何與女兒相認。獨居時間久了，在心底深處，甚至對於相認隱隱感到害怕。沒想到因緣際會，今日遇上柳玄星命懸一線，多年苦練，得以派上用場，自己苟延殘喘的半條性命，也終於死得其所，怎不叫她感嘆：「天意如此！」
她傳功完畢，自知死期將至，看見柳玄辰沉睡得像個孩子，柳眉微顫，又似在夢中也不得安寧，又憐又惜，忍不住爬上前，伸手輕輕撫摸。這一刻，她彷彿又回到了十多年前，在青桃鄉的家中，在夜闌人靜之時，看著一雙女兒熟睡的模樣。這一刻，她已死而無憾。
那幅血書乃是多年以前所寫，一直貼身藏好，本從沒想過示人，只希望自己死後，會有人知道這段往事。若非柳玄辰細心搜索，這幅血書只怕便會隨著她的生命一樣，煙消雲散。血書寥寥數十字，所述當然並不詳盡，用詞也極盡平淡，但柳玄辰看在眼裡，卻是驚心動魄，每一個字都像是一把鐵鎚，重重地撞在心坎之上。當年與娘親匆匆分別，自己只有八歲，從此改變了一生的命運，父親更因受不了相思之苦，鬱鬱而終，這些年來多少次午夜夢迴，想起母親的慈愛，柔腸百轉，誰能想到，如今母女重逢，竟是這般光景？她趴在娘親遺體上，嚎啕痛哭，只恨自己後知後覺，竟連一聲「娘」也來不及叫，便已天人永隔。
——
天邊微微發亮，不知不覺，柳玄辰竟對著娘親遺體，怔怔坐了一整晚。這時，柳玄星突然驚醒，猛地跳了起身，拍了拍身子，大喜道：「我體內毒氣全消了！」
呂菲把十多年修練的「徒勞無功」盡數傳了給柳玄星，她此刻等同是突然多了百餘年功力！這股真氣強勁渾厚，無與倫比，雖然昏迷了一整晚，但真氣在體內自然流轉，竟已足夠把體內毒氣盡數逼出。她微一運氣，但覺內氣充沛，精神抖擻，與以往相較，有天壤之別。因禍得福，她也沒來得及細究原因，便已忍不住仰天大笑起來。
柳玄辰見姊姊無比雀躍，知道這全是娘親十多年的心血、再加上一條性命所致，實在高興不起來，只幽幽說道：「姊姊功力大增，可喜可賀。」
柳玄星大笑，狠聲道：「沒錯！我感覺體內，有無窮的力量！袁八通、袁本思、高臻天、雷奔雲、雷厲風、狄同仇、嚴萬殲！你們等著，一個接一個，我誓要把你們全殺乾淨，方解我心頭之恨！」
提起仇人，她滿懷憤恨，無處發洩，大喝一聲，一掌奮力拍了出去，「轟！」一聲巨響，地上一塊巨石應聲碎裂，碎片四射，連地上似也被炸出一個小坑。這一掌力道之強，世所罕見，兩人同時都吃了一驚。柳玄星大喜過望，瘋了似地狂笑，柳玄辰卻突然問道：「姊姊，你難道不想知道，何以會突然功力大增？」
柳玄星收起笑聲，狠狠道：「我不管是何原因，我只知道，有了這一身功力，我便可以報仇雪恨！師父、師娘、嫂子、大師兄、還有二師兄，他們的血海深仇，一日不報，我誓不為人！」
柳玄辰還沒答話，她又接著說道：「走吧，我們現在便下山！」
柳玄辰一驚，問道：「現在？」
柳玄星道：「當然是現在，馬上！趁那奸賊袁八通還沒逃走，我要把他們袁家殺個雞犬不留！」
柳玄辰驚道：「雞犬不留？袁家上上下下幾百號人，難道就沒有無辜之人？」
柳玄星怒道：「上至袁八通，下至添碳的小廝，這幫人全都是一丘之貉！他們假惺惺地獻殷勤，把我和師兄騙得信以為真，其實全都是虛情假意，助紂為虐，死不足惜！」她見妹妹遲疑不決，又道：「你大可放心，我不需要你幫忙殺人，你只要跟在我身後，見證我如何幫二師兄報仇足矣！」
柳玄辰望著娘親遺體，搖頭道：「不，我得先把……把此人好好安葬。」
柳玄星這才留意到地上躺著一具屍首，她一皺眉，冷冷道：「一個不人不鬼的瘋乞丐，管他作甚！」
柳玄辰擡頭怒道：「她不是瘋乞丐！她是……」
「她是我們的娘親！」這後半句話，她卻說不出口。她知姊姊與二師兄情深意重，二師兄遇害不久，姊姊情緒激動，一顆心早已被仇恨填滿，她實在不忍心再告訴姊姊，娘親正是為了救她而死。她頓住了口，又說道：「我耗費真氣，尚未恢復，只感疲累不堪。你我在此過幾天再下山，可好？」
她本來只想，過上幾天，待姊姊心情平復，再慢慢細說娘親的事，不過柳玄星聞言，卻勃然大怒道：「幾天？我片刻都不能再等！仇人有如眼中釘肉中刺，一日不殺，我豈能安枕？」她一頓，又冷哼道：「妹妹，你若是貪生怕死，退縮不前，不願為二師兄報仇，大可直說，又何苦諸多藉口，推三阻四？你不去便罷，我獨自一人，亦足夠報仇！」
說罷，她轉身便走。柳玄辰心下一急，跳起追上，拉住姊姊，只見柳玄星手輕輕一甩，卻掀起一股強大內力，排山倒海似地壓向柳玄辰，柳玄辰毫無戒備，急忙回手擋架，饒是她情急之中，全力以赴，卻仍被這股力道撞得頭暈眼花，彈開幾步，腳下一個不穩，跌坐在地上。另一邊，柳玄星趁機伸手一撈，便把妹妹腰間佩劍奪了過來。她當晚倉促出逃，來不及帶上佩劍，此時奪了妹妹的劍，權當借用。柳玄辰早知道姊姊功力今非昔比，但親身一試，卻仍大出意料，一時驚訝得說不出話，柳玄星卻冷冷道：「你武功不濟，不去也好。我以你之劍殺敵，報了仇也算你一份功勞！不過，你要是再敢攔我，我出手就不再留情了！」
柳玄辰怔怔看著姊姊離開，又回頭望著娘親遺體，心裡頭是百感交集，五味雜陳，忍不住又濕了眼眶。姊姊此去，是吉是凶？但願她莫要衝動犯險，辜負了娘親以性命換來的一身神功！161Please respect copyright.ＰＥＮＡＮＡFMKG8D3cGq
