第一卷:華承仁
仁義之劍
深夜,江漢城四面八處城門都已緊閉,城牆上稀稀落落,可見有少數守衛正在戒備巡邏。北門外遠處,黑暗之中,出現了三個人影,藏身在草叢之中,窺視著城門動靜。
這三人便是華承仁、丁零和王典。趕了兩天路,他們總算來到了江漢城。
丁零皺眉道:「江漢城如此之大,怎知二師兄和三師姊被關押在何處?」
王典道:「傳言說,就在北門不遠。人們出入往來,都可以看見。」正因為人人都可以看見,才叫「示眾」。
眼見城牆守衛鬆散,華承仁迫不及待,說道:「大家手腳利落些,找些蔓藤製作長索,輔以輕功,要翻身上牆不難。運氣好的話,今晚便可見到師弟師妹了。」
丁零駭然道:「今晚便進城?我們對城內情況一無所知,此舉太過冒險!」
華承仁怒道:「師弟師妹已被捕多日,生死垂於一線,哪還管得了這許多?即便冒險,也得一試!」
丁零搖頭道:「絕對不行。敵情不明,冒然行動,是下下之策。師兄曾答應,到了江漢城後,先查探清楚情況,再謀定而後動。師兄難道出爾反爾?」
華承仁道:「如今大家都被官府通緝,即便等到天明,又如何入城?如何查探情況?與其白白浪費一天時間,不如現在就動手!」
丁零道:「辦法總比困難多,慢慢想,一定會有。最起碼,大家長途跋涉而來,多休息一天,養精蓄銳,勝算也更大!」
王典見兩人言語不合,急忙插嘴道:「兩位師兄別吵了!王典有辦法。」
丁零喜道:「快說!」
王典道:「王典只是個孩子,出入城門,守衛大都不加理會。等天明城門打開,由王典入城,看清楚情況便是。」
華承仁搖頭道:「如此冒險之事,怎能交由師弟去做,為兄卻袖手旁觀?倘若你再出事,為兄如何自處?」
丁零卻似乎沒有聽見師兄的話,點頭道:「此計可行。」他見華承仁還有話要說,便搶著道:「萬一七師弟失手被捕,下場也不會比二師兄、三師姊更糟。到時,丁零決不敢再有二話,隨師兄豁去性命,闖那刀山火海,龍潭虎穴便是!」
華承仁拗不過兩人,只好答應,但卻整晚悶悶不樂,難以入眠。
第二天清早,城門剛開,華承仁遠遠望見,便催促丁零和王典行動。丁零搖頭道:「不行。此時城門剛開,人潮希落,不是好時機。再等等。」
華承仁哼了一聲,坐下乾等。丁零又把王典拉了過來,抓起泥土,說道:「你模樣清秀,本來若找一戶富貴人家,悄悄跟在他們身後,裝作公子少爺,蒙混過關,最是穩妥。但如今也找不到好衣裳,只好把你臉龐衣服弄髒,打扮成乞丐了。」
喬裝完畢,丁零左看右看,又拔出劍來,把王典衣服刺破幾個洞,然後才滿意點頭。他似乎想起一事,又問道:「你的劍呢?」
王典臉一紅,靦腆道:「早在彩翎幫時,便已遺失。」
丁零一怔,然後笑道:「沒事,以後六師兄幫你去要回來。」
華承仁仍覺得要七師弟去冒險太過不該,從懷中取出一把匕首,說道:「藏在身上,萬一被發現了,也可自保。」
王典剛要接過,丁零卻道:「不。萬一被發現了,立即投降,千萬別抵抗。敵人如若問你話,你如實回答,供出我倆也沒關係。只有如此,才能保命。」
華承仁聞言一怒,道:「我六藝齋人豈能投降於殺父仇人?」
丁零也不與師兄爭辯,繼續說道:「萬一被捕,敵人多半會把你和二師兄、三師姊關押在一起。你見到他們,便大聲叫嚷,說大師兄、我、還有四師姊、五師兄,召集了好幾位武林高手,七日以後便會來救大家了。」
王典嘻嘻笑道:「王典明白了,這是欺敵擾敵,叫敵人誤判形勢,放鬆戒備。」
丁零見大師兄臉露不齒之色,便又板起臉說道:「你別太得意,我六藝齋人本來堂堂正正,光明磊落,若非敵我強弱懸殊,事態緊急萬分,絕不用此詭道。」
華承仁知道這句話是說給自己聽,又悶哼了一聲。最後,丁零叮囑道:「進了城,留意敵人的城防佈局、出入口隘、守衛人數、將領是誰、兵器裝備、換班時刻、等等。還有二師兄三師姊,被關押的位置?是否清醒?還能不能行動?被何物所拷?能查到一樣是一樣。最後,無論查到什麼,酉時關城門之前,務必回來。你若不回來,天黑以後,大師兄和我便闖進去了。」
王典強忍著心頭的緊張,點頭領命。華承仁見丁零心思縝密,綢繆細緻,許多事情的確自己也不曾想過,也不由得微微點頭。
準備妥當,又再等了良久,日上三竿,城門漸漸人潮洶湧,車水馬龍,丁零才道:「是時候了,去吧!」
王典走上大路,裝著乞丐痞態,慢慢朝城門走去。華承仁和丁零在遠處目送,心頭也分不清是何滋味。直到看見王典走到城門口,在守衛掩著鼻子不耐煩的眼神下催促快走,順利進了城,兩人才鬆了一口氣。
丁零找了個樹蔭坐下,閉目打坐,調理內息。他的內傷已好了七八成,但心知無論王典查到了什麼,一場惡戰在所難免,能積攢一分力氣算一分。華承仁也沒閒著,他四處收集蔓藤、麻、禾等物,製作長索,綁上一根「卜」字形粗幹,為夜攀城牆做準備。
一日無話,下午酉時之前,王典順利回來,三人都大喜。王典撿起樹枝,在地上把地形畫了出來,並詳細解說所見所聞。
馬嘯風和柳玄星此時就被吊在城門口的甕城之中,一入城門便能看見。兩人雖然神態萎靡,但依舊清醒。王典在城內轉了幾圈,見各處都有士兵巡邏盤查,六藝齋各人的通緝榜文也都到處張貼,上頭還有五人畫像,凡抓獲一個,活人賞一千兩白銀,死人賞五百兩白銀。他特意在甕城附近走動,見許多士兵在暗中駐守。城門下有士兵休息的房舍,城牆上的城樓內也可見人影幢幢,他蹲在一旁,佯裝乞討,暗中觀察,從午間送進房舍的伙食推斷,不下三五百人。更要命的是,他也看見雷奔雲和銀槍軍在附近出沒,高家的高手和四大護法,說不定也在暗處戒備。
丁零默默聽完,眉頭緊鎖,斷言道:「守衛外鬆內緊,暗藏埋伏,肯定是個陷阱無疑。」
華承仁豪氣徒生,揚眉道:「那又如何?如今我們料敵先知,正好闖他一闖。師弟師妹就在眼前,無論如何,也不能不盡力一試!」
丁零在地形圖上比劃著,道:「甕城地勢凶險,一旦進入,敵人把兩邊城門一關,便是關門打狗之勢。到時師兄有何全身而退之策?」
華承仁道:「甕城守衛不多,我等小心潛入,別驚動埋伏,只消救下師弟師妹,我方又多兩名戰士,大夥即刻衝殺出來,絕非難事!」
丁零搖頭道:「不然。戰場情況,瞬息萬變,萬一不慎驚動了守衛,除了埋伏的銀槍軍,尚有四大護法,我等可謂是插翅難飛。何況二師兄三師姊遭酷刑多日,哪還有戰鬥之力?一旦救下,反而還得分神保護他們。師兄又有何對策?」
華承仁知道丁零說得不無道理,深吸了一口氣,沉聲道:「事已至此,唯有盡人事而聽天命而已。」
丁零搖頭嘆道:「如此又與送死何異?」
華承仁見丁零多次推搪阻撓,心下不悅,冷冷道:「如此說來,六師弟是貪生怕死,只為獨自苟活,便要眼睜睜看著他們死於酷刑之下?」
丁零也忍不住怒道:「師兄此言,欺人太甚!自投羅網,白白送死,於事何益?非但救不了人,倘若連你我也失手就擒,還指望誰來相救?到時不但無法再報師門大仇,說不定還要連累四師姊、五師兄!此非勇也,愚也!」
華承仁冷哼道:「天下皆愚,唯你丁零聰明絕頂,詭計多端!在仙草山上,你便使詐逼迫為兄出手,和紀婆婆翻臉,在玉女坡上,你又想故技重施,這便是你的機智了?全是小人所為!」
丁零氣道:「什麼君子小人,全是書上的胡扯!難道非得把一生斷送在一個瘋老婆子身上,把性命枉送在幾道不講理的規矩上,才是值得讚揚的行徑?」
華承仁哼道:「大丈夫有所不為,有所必為!師弟師妹忍受酷刑,強撐至今,等的就是我等前來相救,為兄身為長兄,如若見死不救,有何面目再見爹娘在天之靈?無論如何,為兄必得盡力一試,如若失手,自刎便是!無非一死,又有何懼!」
丁零怒罵道:「人生在世,求死有何難?你為了救我和七師弟,已多次不顧自身死活,在不死廬,甘願斷臂求藥,在玉女崗,不惜捨身受刑,大師兄英雄蓋世,義薄雲天!為全仁義,視死如歸,萬死不辭!你能幸運活到此刻,全賴上天眷顧,可如此運氣,還能再有幾次?你華承仁的性命就當真如此不值一錢?師父師娘生養之勞,你棄如敝屣?」
華承仁氣得漲紅了臉,轉過了身,不再答話。王典見兩位師兄越談越僵,嚇得不敢插話,師兄弟三人,都陷入了一種尷尬的沉默。
天色漸暗,丁零生起篝火,王典累了一整天,吃了點乾糧便沉沉入睡。丁零靠著火光,仍在研究地形圖,苦思對策,不久便覺得睏乏,也閉目躺下。
華承仁冷靜了下來,開始思考丁零說的話。平心而論,六師弟的話他無可反駁,自己從前也不曾有如此莽撞的行為,是什麼致使自己有如此的改變?他想到了爹娘,爹娘之死,讓他覺得幾個師弟師妹的生死,都成了自己的重責大任,捨了命也必須保全。他還想到了愛妻唐萱,他一直把唐萱之死封印在心底深處,不敢觸碰,但事實上,唐萱死後,他已覺生無可戀,要不是剛巧這時,幾個師弟師妹蒙難,需要自己振作起來,他或許早已撐不到現在。
他抽出佩劍,輕輕撫摸。此劍劍身較寬,護腕狹短,形制古樸,甚為罕見。春秋時歐冶子鑄「龍淵劍」,後落於名將伍子胥手中。相傳伍子胥逃難之時,遇河受阻,有船夫仗義相送,渡河之後,伍子胥解劍相贈為資,船夫不收,更揮劍自刎以明志,是故此劍自古有仁義之劍之稱。華白年贈予兒子之劍,正是仿造此劍形制而鑄,故取名「仁義」。華承仁對同門仁,對朋友義,六藝齋六個師弟師妹,既是同門,也是朋友,雖非親屬,卻更為親密,這是他一生為人的信條,捨棄此條,他的人生又還有何剩餘?
想到此處,他心境豁然開朗,開口緩緩說道:「六師弟,你說得沒錯,此行凶險,多半會死。」
丁零毫無反應,似已沉睡。但華承仁從他的氣息知道,他能聽得見。他長嘆一聲,哽咽繼續說道:「你嫂子香消玉殞,為兄休妻再娶,單這一條,為兄便早該一死以謝罪了。為兄心中迫不及待,只想趕緊到黃泉之下,親口對她解釋清楚苦衷啊。」他與唐萱之間,不但有義,還更有情。丁零當時救了他一條手臂,卻不知其實已殺死了他的心。他伸出袖子,抹去眼眶中的淚水,站起身道:「但為兄自己尋死,卻不該搭上你和七師弟兩條命。為兄走後,你便帶上師弟趕緊逃吧。你冷靜機智,心思縝密,有你看護著師弟,為兄很放心。」
說罷,他提著仁義劍,揹上早前準備好的繩索,留下了丁零和王典,大步朝城門走去,義無反顧。
丁零仍然緊閉著眼,但眼角卻不由自主地,留下了兩行男兒淚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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