第六卷:丁零
母子團圓
天上太陽緩緩移到了西邊,已快到黃昏時分了。
丁零穿上了衣服,匆匆出了門,要趁城門關閉之前,去辦一件要事。他出了門,向城南而走,本想到鹽倉去,但他的腳步,卻有些猶豫不定。半路上,他停了下來,轉向城東而去,走了不久,便來到了東城門口。
他一直低垂著頭,此時他停下了腳步,鼓足了勇氣,慢慢擡頭,便看見了董大成和麻六。
董大成和麻六的兩顆頭顱。
兩顆頭顱高懸於城門口上,隨風輕輕搖曳。城下有官府文榜,細數二人犯下的不赦之罪,行人爭相圍觀,指點臭罵。
丁零心如刀割,眼中有怒火,也有殺意。他們本不用死,即便為了救他,也大可用別的辦法處置二人。高展元的用心,他心知肚明。頭顱是高臻天下令砍下的,但人卻是高展元所殺,這筆帳,他們都得償還。在乾坎殿上,他已立誓為二人報仇,不過高展元畢竟是親兄弟,他有些不忍下手,所以他來到此處,一為弔唁故友,二為尋求決心。兩顆頭顱,便是兩個殺人的理由。還有第三個理由,他著實不願讓自己的身世,公諸於世。當了高家人,報仇或許更容易,但心裡也會更難受。在獄中時,他別無選擇,可是陰差陽錯,高展元和高鼎天竟然都選擇了隱瞞此事。此時這些知情的人,又竟然恰好作伴一同上路,如此良機,不能錯過。
他看著高懸的頭顱,直視兩人空蕩蕩的雙眼,心中再無猶豫,轉身大步繼續朝城南走去。
——
紅袖也回到了房中,換上了一套新衣。她坐在梳妝臺前,細心地戴上了那支白玉百合釵,正悠悠地梳理著長髮,突然叫了一聲:「梅姨!」
梅姨來到她身後站定,紅袖望著鏡子,並不回頭,卻微微皺眉道:「彭三爺走了。」
梅姨點頭道:「是的。接班之人,名叫侯英。」
紅袖有些意外,問道:「你見過他了?」
梅姨咧嘴一笑,說道:「他見過老身了。」一字之差,意義卻大不相同。她繼續說道:「此人很是乖巧,彭三爺臨走之前,都對他吩咐好了。」
紅袖不放心,又問:「怎麼吩咐的?」
梅姨道:「侯英明白,除了丁公子,他更得聽小姐之命。小姐請放心,彭三爺並沒有洩露小姐的身份。量他,也不敢。」
在江漢郡,彭三爺本是唯一知道紅袖身份之人,她無意再有第二人。如此安排,也算妥當。她放下了心,點了點頭道:「有侯英和他麾下的黑衫刀士相助,此事就好辦多了。」
梅姨奇道:「小姐有何事要辦?」
紅袖想了想,才淡淡說道:「丁公子主意已決,我推斷,他應該會對高鼎天一行人下手。」
梅姨道:「如此不正合了小姐之意嗎?」
紅袖道:「不。高鼎天還有用。你去,把他救下來,交給侯英,讓他找個地方藏好,好生伺候,別讓他死了。」
梅姨問道:「只救高鼎天一人?其他人呢?彭三爺呢?」
紅袖輕嘆一聲,說道:「彭三爺是個好人,也是個不幸之人。」她一頓,繼續道:「除了高鼎天,其他人你就不必管了,隨丁公子的意思處置吧。」
——
楊世英自從知道了自己的身世,嘴上雖然不說,心裡卻始終放不下。丁零走後,秦霜看出了楊世英的心事,便提議反正眼下無事,不如便徹查此事。於是眾人商量了一下,第二天開始,大夥兵分多路,四處打聽當年關於武通鏢局的事蹟。年代雖然久遠,但當年武通鏢局乃是兩湖江漢之地數一數二的鏢行龍頭,加上楊紀瑩失踪之後,銀槍門懸賞搜尋,一時鬧得沸沸揚揚,如今一些混江湖的老人提起往事,都尚有一些印象。
過了幾天,眾人總匯所得,大同小異,與丁零所說,相去不遠,但卻也並沒有發現任何新的線索。關於刺史梁有德,他是朝廷高官,平常也不逗留在江漢郡,民間對他所知,當然更少,只知他上一次巡視江漢郡,大約是在兩個月前,當時在峋月縣見過二師兄馬嘯風,更對他盛讚不已。
調查陷入死結,楊世英便提議到祁雪縣去走一趟,去尋找丁零口中的畏因庵。眾人在船上困久了,聞言大感雀躍,坐言起行,說走便走。
到了祁雪縣,按丁零所指的方位,加上沿途打聽,終於找到了常青林,在一片松樹林中發現了畏因庵遺址。此處早已成了一片廢墟,本來燒光的草木也漸漸重新生長,除了發現一些殘垣斷壁,眾人依舊一無所得。楊世英還未放棄,以畏因庵為中心,四處尋找丁零的故事裡提過的、四師姊曾經盤桓過的那間河邊小屋。
人多好辦事,眾人散往各個方向,用了一天時間,總算找到了。在屋前河邊不遠,有一座新建的墳墓,形制宏偉,與一旁敗破的小屋正成對比。青磚堆砌起來的一座拱圓小丘,丘前立著一塊方形石碑,比人立還高,碑上刻著「烈女楊紀瑩之墓」,立碑人處卻只隱晦地刻了一個「臻」字。
原來高臻天當天在此落難,得救回府後,又派了人來,替楊紀瑩修了一座新墳。這一點眾人不難猜到,常歡有感而發,嘆道:「看來這個高臻天,也算是個有情之人。」
楊世英看見了這一切,心中對丁零說的故事,似乎已再無懷疑。想到母子二人,一生之中,相聚不過短短數天,再見之時,已是天人永隔,不由得一陣唏噓。又想到當時自己還在襁褓之中,娘親便忍心拋棄,又覺蒼涼悲痛,忍不住熱淚盈眶,自嘆自憐。秦霜見狀勸道:「天下父母,誰無愛兒之心?楊女俠只是難忘屈辱之痛,才會忍心棄兒。」楊世英點點頭道:「沒錯。我母子分離,罪魁禍首,還要算在那奸賊梁有德頭上!」
當下楊世英給母親叩頭跪拜,眾人在墓旁過了一夜,次日方才踏上歸途。在路上又走了幾天,方才回到江漢口碼頭船上。離開的這些天,正好遇上了丁零入獄之事,不過即便他們留在江漢城,高臻天封鎖了消息,他們多半也不會得知。
回來後第二天,黃昏時分,卻有一位彩翎幫弟子找上了門。楊世英在甲板上會見來人,問道:「是你們幫主派你來的?他自己人呢?」
來人答道:「幫主說,怕官府盯得緊,不敢親來,免得洩露了楊大俠的行踪。」
楊世英微微點頭,來人留下了一封信,便告辭離開了。楊世英打開信件,讀了一遍,皺起了眉頭。秦霜問道:「何事?」
楊世英沉吟道:「師弟在信中,通報了高鼎天和高展元的行踪。他們離開江漢城不久,正往北而去。」
常歡奇道:「這是何意?」
楊世英道:「信中還說,這兩父子,還有一個叫彭三爺的手下,正是設計害死四師姊的元兇!」他眼中露出了殺氣,沉聲繼續道:「師弟的意思很明顯,這三人,可殺!」
毛牛哈哈大笑道:「憋了多天,終於可以動手了,那,大夥還等什麼?」
——
高鼎天被褫奪了所有官爵及財產,身無分文,本來只能徒步走出江漢郡,他傷勢未癒,走一兩步便已是氣喘連連,怎挨得了長途跋涉?所幸有高展元相送,押送的士兵也必須通融。高展元雇了馬車,父子二人乘車而行,押送的士兵倒像是變成了隨從。儘管如此,高鼎天也受不了馬車顛簸,一行人只好放緩了腳步,緩慢前行。
彭三爺並非孤身而來。經營多年,他也有不少不離不棄的心腹手下。出城不遠,便見到有二十餘個帶刀漢子在路旁等著。這些人如今雖然身穿便服,但原來本都是黑衫刀士一員,雖然未必是最傑出的好手,但卻都對主子忠心耿耿,自願追隨。彭三爺為高鼎天一一介紹,高鼎天心中感激,一一拜謝。於是隊伍瞬間壯大了起來,彭三爺領著眾人在前頭開路,馬車與押送士兵跟在後頭。
一路走走停停,走了半天,也不過走了三四十里路。這時斜陽西掛,眾人正好來到一條小村莊,高展元見父親難受勞頓之苦,便下令停下歇息,就地過一晚上。押送的士兵本不情願,但也不敢違逆平將軍大人,只好同意了。眾人來到全村最顯眼的一座宅子門前,一問之下,才知原來是村長家。高展元丟下幾枚銀錠子,強行把宅子租下,把村長一家人全趕了出去,攙扶著父親進了屋。
窮鄉僻壤,即便是村長家,在高家父子眼中,也顯得格外破落,不過在落難途中,也只好將就一晚了。彭三爺的手下行動起來,把宅子整理了一下,然後又去命村民送來了一些吃的,讓眾人填飽肚子。高鼎天以往餐餐佳餚美味,可是在獄中多日,食不充飢,此時吃著村民送來的粗茶淡飯,卻只覺好比山珍海味,不由得一陣感慨。忙了一會,太陽下山,天色漸漸暗了下來,高鼎天飽餐了一頓,感嘆道:「如今尚在江漢郡內,有展元護航,尚可謀得片瓦棲身,粗菜充飢,待出了江漢郡境,也不知會落得哪番光景啊。」
彭三爺說道:「老爺勿憂,阿三身上,還帶著銀子,有我等在,不會讓老爺吃苦。」
高鼎天略感放心,正想答話,突然傳來一聲冷笑,說道:「想得可美,你們還以為出得了江漢郡境?」126Please respect copyright.PENANA9c0kljYjzj