第一卷:華承仁
以死相逼
千鈞一髮之際,丁零拼盡了體內最後一分力氣,撲了過去,攔下劍鋒,說道:「師兄不可!」在他看來,休妻再娶,雖然極盡羞辱,但也不過是一場虛名而已,但揮劍斷臂,卻是實實在在、不可逆轉的傷害,兩者權衡,又豈有選擇斷臂之理?他說道:「如若為了救我,卻要師兄斷臂,那丁零情願一死!」
華承仁見他說得斬釘截鐵,便知今日之事再無轉圜之地。他仰天長嘆一聲,心裡默默對愛妻述說著自己的苦楚。對他而言,丁零的話,等若以死相逼,逼他在妻子與兄弟之間,二擇其一。良久,他才悲痛說道:「好,晚輩願意休妻,再娶紀姑娘為妻。」話還沒說完,雙眼竟不由自主地流下了兩道男兒淚。
紀婆婆「嘎嘎嘎」大喜,衝進屋內拿了文房四寶,要華承仁馬上寫下休書。華承仁一怔道:「晚輩即便要娶紀姑娘,也需時籌備,但舍弟的傷卻迫在眉睫……」紀婆婆板起臉道:「這都成親了,還叫什麼紀姑娘?親暱些,叫香茹。快、快,叫來聽聽。」華承仁只好道:「是。是……香茹……姑娘。」紀婆婆怒道:「不對、不對!再叫!」華承仁臉紅耳赤,垂頭道:「是、是、是。應該是……香茹、香茹。」紀婆婆嘎嘎笑道:「這才對嘛。什麼需時籌備,老身最煩那些繁文縟節。想當年老身和你岳祖父,在山野之中,明月之下,拜過天地,便是夫妻了。他雖然死得早,但一輩子對老身不離不棄,專情不二,比起那些大鑼大鼓、八人大轎迎娶的,好了不知多少倍。你和香茹,當即便行三拜之禮,用不了一盞茶功夫,你師弟他還死不了!」
當下華承仁像被趕鴨子上架似的,寫了休書,拿著紀香茹留下的舊衣物,拜了天地,拜了高堂,再互相對拜,最後紀婆婆嘎嘎嘎眉開眼笑,扯開嗓子叫道:「送入洞房!」
華承仁又一怔,問道:「洞、洞房?」
紀婆婆眨著眼道:「你也是個有經驗的男人,難道還不知道洞房?」說著也不管華承仁滿臉疑惑,推著他進屋,把他鎖進了房間之中。華承仁一看,原來這是紀香茹生前閨房。他回頭著急問道:「那舍弟的傷……」紀婆婆在房外答道:「賢孫婿莫急,你如今是我家香茹的夫婿,你師弟便也都是一家人,老身又怎會見死不救?你好好在此過一晚,與我家香茹好好談談情,明日放你出來時,他的傷自當痊癒。」
華承仁無奈,只好乖乖留下。他一個大男人,被鎖在一間女子閨房之中,大感尷尬,又覺羞辱。但轉念一想,紀香茹雖已離世多年,但房間卻不曾有一物改變,更被打掃得一塵不染,可想而知,紀婆婆多年以來,對孫女難以割捨,思念成癡,以致有今日不近人情的條件。想到此處,不免覺得紀婆婆也是個可憐之人,如果這次冥婚,可以助她跳出苦海,也是一件功德,也就釋然了一些。他不敢碰觸房裡事物,只在門口盤膝而坐,心裡雖然著急師弟傷勢,但連日透支體力,實在疲累難當,只片刻,便已不知不覺,沉沉入睡。
——
卻說紀婆婆把丁零帶了進茅廬裡,讓他躺在床上,然後拿出一個拇指大小的藥丸,叫他服下。丁零接過,湊到鼻前一聞,感到一股清香撲鼻,問道:「這是什麼藥?」他畢竟對紀婆婆為人不甚了解,師兄又不在一旁看著,心裡難免有所戒備。
紀婆婆嘎嘎笑道:「你命懸一線,難道還怕這是毒藥?」
丁零笑道:「世上比死還要難受的事,也不在少數。」
紀婆婆道:「言之有理。但以你如今的情況,老身如若真要把你手腳截下,做成人彘,生不如死,只怕你也阻擋不住,嘎嘎嘎嘎!」笑聲未落,她突然出手,在丁零身上幾處大穴一點,丁零頓感一陣暈眩,眼前一黑,昏迷過去。
——
丁零猛地睜眼,卻發現四處漆黑一片,伸手不見五指。不,不止五指,連手臂也不見了。他果然四肢被截,然後被裝進了一個酒罈子之中。他驚恐呼救,一個人突然出現在眼前。那人背對著他,緩緩轉身,但卻不是紀婆婆,而是唐萱。唐萱一把抬起酒罈子,用力搖晃,淒厲叫道:「還我丈夫來!」丁零驚聲尖叫,終於嚇得醒了過來。
丁零一醒來,便看到師兄坐在床邊,歡喜道:「六師弟,你已昏睡兩天兩夜,總算醒了。現在感覺如何?」
丁零搖了搖腦袋,彷彿記得作了一個可怕的夢,卻又想不起任何細節。他聽師兄詢問,坐直身子,嘗試運氣,發現內傷大有起色,雖仍疲乏無力,卻已無性命之憂,胸前外傷,也已開始癒合。他讚歎道:「感覺已好多了。這老太婆的醫術果然了得,有起死回生之能!」
華承仁點頭道:「那是當然,紀婆婆可是當年『垂釣藥仙』的傳人。」
當年的「兩湖四絕」,除了皇甫生和高思祖,還有一人名叫苗南星,此人不但武功高強,更精通岐黃之術,無論是醫人還是用毒,手段都是出神入化,鬼神莫測。她常出沒於洞庭湖畔,泛舟垂釣,於是江湖人送外號「垂釣藥仙」。紀婆婆本是苗南星的徒弟,後來與師門鬧翻,才跑到這仙草山來。數十年來,憑苗南星所教,加上自己鑽研所得,醫術自然了得。關於苗南星和紀婆婆的事蹟,以後自有更多交代,在此暫且按下不表。
卻說丁零傷勢好轉,華承仁這才鬆了一口氣。這一天正巧便是元旦正日,山野之地,沒有隆重的喜慶,但紀婆婆也不知是無心還是有意,也準備了一桌豐盛的晚餐,三人和和氣氣地吃了。夜裡,華承仁瞞著紀婆婆,悄悄拉著丁零出了不死廬,來到野外某處,焚香燒紙,祭拜爹娘和妻子唐萱,求他們保佑師弟師妹,平安順利。數十年來,頭一次在如此情境下度過元旦,兩人都是百感交集,五味雜陳。
丁零傷勢未癒,兩人便在不死廬住了下來。既然已是一家人,紀婆婆的臉色也變得慈祥了些,每日替丁零施針用藥,細心照顧。華承仁好好休息過一晚後,體力也恢復了,每日便幫紀婆婆挑水砍柴,幹些粗活,權當報恩。
兩人在不死廬住了五天,丁零傷勢好了大半,行動自如,華承仁便向紀婆婆提出要下山,不料紀婆婆聞言卻大怒道:「下山?你已娶我家香茹為妻,自當留在家裡,日夜陪伴著她,不離不棄,怎可下山?」
華承仁心裡長嘆了一口氣,道:「家父家母慘死於敵人手中,血海深仇未報,師弟師妹或逃亡或被俘,生死未卜。晚輩身為長兄,如若安坐家中,置之不理,豈非枉為男兒?請紀婆婆體諒,許我二人下山。」
紀婆婆頓著拐杖罵道:「晚輩、紀婆婆!你娶我家香茹,也已多日,卻始終不肯叫老身一聲『岳祖母』。老身果然沒有看錯,你就是一個無情無義、始亂終棄的禽獸!香茹呀香茹,你為何不聽奶奶勸,非要嫁此禽獸?」
丁零在旁聞言忍不住怒道:「你這老太婆,休要惡言罵人!我師兄如若不是敬你為長輩,何須好言相詢?我倆大可不辭而別,一走了之,量你也留不住、追不上!」
紀婆婆正要反駁,華承仁急忙把丁零拉下,斥道:「師弟不可無禮!怎麼說,紀婆婆也是你的救命恩人。」他雖然知道丁零所言都是實情,但見紀婆婆氣得暴跳如雷,不由得心一軟,跪下道:「岳祖母在上,孫女婿華承仁在此立誓,決不背棄香茹和岳祖母。此番下山,只因師弟師妹落入仇家手中,常言道救人如救火,實在是萬不得已,拖延不得。待孫女婿救回同門,一定回來,從此一輩子伺奉岳祖母,絕不再離開。有違此誓,天打雷劈!」
丁零聽見師兄立此重誓,忍不住長長嘆了一口氣。他了解師兄脾性,一言九鼎,既已立誓,便決不食言。師兄一世英雄,本該翱翔天地之間,但只怕今後,下半輩子就要壞在這老太婆手裡了。不過對華承仁而言,自己在答應娶紀香茹為妻之時,其實便已決定要一輩子伺奉紀婆婆了,這是天經地義的事,此時是否立誓,根本無關輕重。
不料紀婆婆卻依舊不依不饒,說道:「不許、不許!你既已娶我家香茹,便該事事以她為首,心裡不該再有其他牽掛!你師弟師妹之事,交給其他人去辦就可以了!」
丁零火冒三丈,怒道:「你這醜老太婆,太不講理!」他思慮敏捷,在這電光火石之間,突然計上心頭。他趁著一股怒氣,佯裝得怒不可遏,再添上兩分暴跳衝動,突然拔出佩劍,一躍而起,砍向紀婆婆!
紀婆婆雖已年過七旬,但卻絕對不是個手無縛雞之力的老太婆。丁零內傷並未完全痊癒,出招本就無力,紀婆婆嘎嘎冷笑,拐杖輕輕一揮,便把長劍擋開。她本就滿腔怒氣,又見丁零恩將仇報,刀劍相向,更為惱火,於是身形一轉,出手還擊,直取丁零胸前傷口處,誓要教訓教訓一下這小伙子。
紀婆婆的武功傳自當年的垂釣藥仙,自然非同小可。即便丁零沒有受傷,也不一定能敵得過。丁零聰明絕頂,這一點又怎會不曉得?眼見拐杖打到胸口前,他來不及閃避,也沒有要閃避。他此舉,是再一次以死相逼,逼師兄出手,逼師兄與紀婆婆翻臉!唯有如此,才可以把師兄從這不死廬的無底深潭中救出去!
千鈞一髮之際,「噹」地一聲,華承仁不負師弟所望,果然出劍擋下了紀婆婆的拐杖。紀婆婆勃然大怒,更不再留情,舉掌便往華承仁拍去。華承仁左閃右避,不願與對方對招,但紀婆婆卻死咬不放,一招快過一招,要把華承仁逼上絕路。華承仁避無可避,不得已只好拍出一掌,「嘭!」地一聲,雙方掌力相擊,都被震得倒退數步。
丁零見計策湊效,心中大喜,趁機腳上一蹬,拉起師兄,往外便跑,叫道:「師兄,話都已說不清了,我們快走吧!」事已至此,華承仁無奈長嘆,只好跟著丁零跑了。身後傳來紀婆婆的嘎嘎叫聲,也分不清是笑是哭,還是怒吼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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