第一卷:華承仁205Please respect copyright.PENANA9eCgpcivZC
煮酒論政
過了兩天,華白年和姚慈向弟子們交代了幾句,便一大早啟程前往江漢城。
江漢城地處長江、漢水交匯之處,離蘭子溝只有約莫百里路,徒步而行,一日可至,是江漢郡的郡城,是郡內軍政、商業、運輸之樞紐,也是郡內最富庶繁華之地。
兩人趕在天黑關城門前進了城,在客棧過了一夜,第二天便去了城中江漢郡牧高臻天的府邸。
高臻天的府邸有個雅名,叫作戲鷺園。此園不但是高家府邸,亦是郡府衙門,佔地甚廣,門牆高聳,氣派威嚴,大小出入口皆有士兵把守,警衛森嚴。華白年看了看大門匾額上的園名,若有所思,卻不說話。他報了名號,兩人卸了兵刃,被下人引入園內,四處一望,庭院深幽,佈局雅緻,亭臺與花木呼應,樓閣與水石相間,雖時值寒冬少了春色,卻也稱得上風景如畫。再細看那處處宅院,雖說不上雕樑畫棟,卻佈置典雅,窗明几淨,處處透露著園主人的高雅氣息。
姚慈微感詫異,低聲道:「此處景緻像個妃子公主遊玩的花園,哪像個郡牧辦公的衙門?看來這高臻天,倒也不是個俗人。」
華白年微微點頭,低聲回道:「你口中的高臻天,官封郡牧,爵封郡侯,領將軍銜,理應稱呼為侯爺,你待會說話,可得注意了。」
姚慈吐了吐舌頭,不由自主地整了整身上衣物。
下人在前面引路,走過了幾條廊道,穿過了幾座假山,來到一座人工湖前,湖上飄著片片荷葉,水裡可見鯉魚戲耍。兩人走上一條水上廊道,廊道盡頭是一座水榭,裡頭一張八仙桌,一人正坐在桌旁讀書。那人看見華白年和姚慈,放下了手中書卷,起身相迎,拱手說道:「晚輩高臻天,久仰蘭子溝六藝門掌門華大俠華前輩大名,今日得見,幸會,幸會。」
華白年年輕時,仗劍攜妻,遊走江湖,行俠仗義,一直居無定所,兩人就是喜好如此的無拘無束,直到後來生下了兒子華承仁後,才不得已在蘭子溝定居,搭建了六藝齋,之後又因緣巧合地收養了六個徒弟。故此,六藝齋本算不上一個武林中的門派,但華白年與姚慈年輕時名頭響亮,六藝齋之名逐漸便在江湖上傳開,外人都稱之為「六藝門」,而華白年則莫明其妙地當了「掌門」。
此時對方一句話,勾起了華白年久遠的回憶,不由得仔細打量了對方一番。此人模樣年歲不過四十出頭,俊朗沉穩,貴氣逸群;一雙丹鳳眼炯炯有神,不怒自威,卻又不顯霸道;唇上下巴一抹山羊鬍,修剪得很是整潔;舉止儒雅,不卑不亢,全無侯爺的架子,倒有幾分書卷氣息。華白年沒有想到,江漢郡侯高臻天竟是這般模樣。論年歲,華白年比他只大了十餘年,但論昔年在江湖上的名望,他稱華白年為前輩,本不為過。當下華白年見他言辭謙虛,行的是江湖禮儀,但深知朝廷綱常不能壞,於是拉著姚慈作揖行禮,道:「草民華白年,攜內人姚慈,拜見侯爺。」
高臻天趕前一步,扶起兩人,微笑道:「華大俠無需多禮,也無需多作介紹。華夫人姚女俠當年行走江湖,懲奸除惡,一雙鴛鴦刀出神入化,人稱『雙刀仙女』,名氣可不在『武林儒生』華大俠之下,孤一樣久仰大名,又怎會不認識?」他自稱為「孤」,這倒不是在炫耀身份。他這郡侯名分是當今皇上所封,朝廷禮儀森嚴,任誰也不敢輕易僭越。
華白年和姚慈雖然知道高臻天多年前也曾混跡江湖,卻沒想到今天見面,對方說起昔年往事,如數家珍,不由得對此人生出一絲好感。當下高臻天請兩人入座,下人送上煤爐鐵鍋,三人煮酒而飲。天氣寒冷,熱酒入口,頓覺暖和不少。
在水榭另一角落,有一年輕男子倚柱抱槍而立,表情冷漠,對三人似乎漠不關心,自華白年和姚慈進來,他只輕輕瞟了一眼,高臻天對此人也不多作介紹,彷彿他並不存在似的。但華白年從其眼神氣息卻看得出來,此人身懷絕技,深藏不露,估計是高臻天的貼身護衛。
一番寒暄,酒過三巡,說到正題,高臻天說道:「孤嘗聞,華大俠師承當年的『翰林神劍』皇甫生前輩。皇甫前輩乃我大燕惠皇帝時的科舉榜眼,惠帝欽點出任翰林學士,當時華大俠就一直隨侍左右。所謂名師出高徒,華前輩從尊師身上,想必也學到了一身治國安邦的學問。」他一頓,繼續問道:「請問華大俠對於當今天下大勢,有何看法,可以教孤?」
四五十年前,江漢湖南、湖北一帶,出了四位名震天下的奇人,江湖人稱「兩湖四絕」,皇甫生就是其中之一。皇甫生天生聰慧,自小愛讀書,一目十行,過目不忘,年僅十四,便考上了秀才。少年時偶然救了一個垂死和尚,原來是個少林僧人。和尚痊癒後,感念恩德,留下一部「四相訣」內功心法,皇甫生依書修練,打下了武功根基。十九歲時科舉殿試高中榜眼,燕惠帝愛其才貌雙全,欽點出任翰林學士。在朝五年,因不喜朝廷風氣而辭官,帶著書僮行走江湖,以四相訣為根基,自創了一套「俠客劍法」,在武林中闖出名頭,人稱「翰林神劍」。
皇甫生身邊的那位書僮,便是如今的華白年。他自六歲起便跟隨著皇甫生,直至皇甫生離世。皇甫生英年早逝,離世時才不過三十出頭,而當時華白年也只及弱冠之年。皇甫生一生不曾正式收徒,但對華白年卻情同師徒,不但教了他書本上的學問,也將一身武功都傳了給他。皇甫生在翰林院當差五年,華白年的確都隨侍左右。雖然當時年幼,只能幹些跑腿奉茶的雜活,無法參與朝政大事,但常言道近朱者赤,耳濡目染下,卻也讓他對朝政時局有比常人敏銳的觀察。
華白年把思緒從回憶中扯回現實,說道:「侯爺太抬舉了。草民只不過一山野村夫,江湖閒人,不敢妄議朝政大事。」
高臻天道:「華大俠切莫妄自菲薄。孤誠心求教,華大俠不肯坦言,難道是嫌棄孤愚不可教?」
華白年道:「草民不敢,只是草民不善言辭,只怕胡說八道,會冒犯了侯爺。」
高臻天似乎聽懂了對方的言下之意,便道:「此處沒有外人,請華大俠暢所欲言,孤絕不怪罪。」
華白年只好道:「既然侯爺吩咐,草民只好班門弄斧,略抒己見。」他一頓,把思緒釐清,接著道:「當今天下三分,東燕西魏南楚,鼎足而立。十五年前,今上……誤判形勢,逆天而行,出征魏國,兵敗而歸,因此更搭上了馬厲兵大將軍一家性命。自那以後,三國君臣皆已醒悟,明白三國實力旗鼓相當,勢均力敵,是以誰也不敢再輕易舉兵犯境,三地百姓因此安享了十五年太平,休養生息,欣欣向榮,此天下之大幸,百姓之大幸也。」
這番話詬病當今皇上,本來絕不該說,但華白年個性坦蕩耿直,不說則已,說必盡意。姚慈在旁聽了,心裡也不由得暗捏一把冷汗,但見高臻天面不改色,並無不悅,才稍稍放心。
當下華白年繼續說道:「然而三國相競,宛如逆水行舟,不進則退。我大燕若想永保太平,便得自強不息,莫使他國有可乘之機。江漢郡位處三國邊疆交接之地,西臨魏國,溮水為界,南面楚國,長江作屏,乃兵兇之地,尤為要緊。侯爺受命於今上,牧守江漢郡,身繋江漢郡乃至燕國全體百姓之安危福祉,任重道遠,不可不察。」
高臻天點頭讚許道:「華大俠真知灼見,鞭辟入裡。孤再請問,自強之策何如?」
華白年早知有此一問,當即答道:「太平之計在強國,強國之計在富民,富民之計在治郡,治郡之計在用人。」
高臻天拍案讚道:「說得好!用人治郡,富民強國,順理成章,水到渠成。用人乃是根基,再請華大俠賜教,用人之道何如?」
華白年道:「用人唯賢不唯親。」他深吸了一口氣,繼續道:「當今燕國,門閥風氣盛行,地方士族豪強,世代蟬聯攬權,肆意圈田佔地,家大業大,獨霸一方,更有甚者,地方百姓只知有郡牧,而不知有皇帝,朝廷政令不達,宛如國中之國。」
江漢郡高家就是華白年口中的「地方士族豪強」,高臻天身居高位,本身就是如今的高家族長。若說剛才詬病皇帝,高臻天尚可以裝作充耳不聞,那如今這番話顯然直指高臻天本人,他還可以置之不理嗎?姚慈見他臉色微變,忍不住偷偷踩了丈夫一腳,示意他莫要說得太過。但華白年彷彿渾然不覺,自顧自繼續道:「當然了,冰凍三尺,非一日之寒。如此局面,朝廷亦有責任。皇室無人,積貧積弱,兵員不足,為了加強邊防,是以縱容地方郡縣自負軍餉,募私勇,練私兵,名義上朝廷不花一兩銀子,邊防卻兵強馬壯。此舉短期有奇效,長此以往,卻將導致軍權旁落,地方勢力過大,尾大不掉。當年皇甫少爺掛印棄仕,與此不無關係。堂堂朝廷科舉榜眼、翰林學士,在郡縣地方官眼中,卻不足一哂。這些年來,除了皇甫少爺,還有多少人才因此而英雄無用武之地?這些都是燕國之大不幸。皇命不達郡縣,則郡縣各自為政,國不復國,五指握不成拳頭,容易被各個擊破,如此便成了魏、楚兩國的可乘之機。」
說到此處,華白年終於停了下來,望了高臻天一眼。高臻天一言不發,雖然沉著臉,卻看不出喜怒。華白年慢條斯理地舉杯喝了一口,方才繼續說道:「門閥割據之局面,非一時半刻可以解決,可以暫且不談。在士族內部,個人與家族關係密不可分,是以身居高位之人,無論大小決策,皆不得不以家族利益為優先,而棄國家興衰於不顧。若要改變此局面,還得從郡縣用人著手。摒棄門閥之念,用人唯賢不唯親。士族中人,如若無才無能,不可使居要職,如若不善不賢,絕不可用,如若大奸大惡,必按律懲處。廣納士族外之賢人能人,不論出身來歷,使人盡其才。此便是用人的根本之道,富民強國之第一步。侯爺如能做到這一步,便足可保江漢郡再享十年太平。」
高臻天默默聽完,沉著臉思考,手裡舉著酒杯,卻一動不動,滴酒未沾。姚慈暗自心驚膽顫,華白年卻悠然自得,自斟自飲。他本就不願與官府中人有太多牽連,自忖與高臻天雖是初次見面,但觀其行,聽其言,雖然難辨善惡,卻絕不會是個沒有度量的小人。他適才已說過「絕不怪罪」,便絕不會食言,最糟糕,也不過訓斥一頓,驅逐出園,正中下懷,有何所懼?
良久,高臻天才緩緩沉聲說道:「華大俠,你言辭之中,喚孤作侯爺,自稱為草民,似乎頗為謙恭,但你所說的話,卻彷彿絲毫沒把孤放在眼裡?」
華白年放下手中酒杯,正要回話,高臻天卻突然「哈哈哈哈」大笑了起來,仰天邊笑邊道:「說得好呀!說得太好了。在這江漢郡內,只怕再無第二人,敢在孤面前說出這一番肺腑之言!華大俠這一席話,正是孤想聽的話!」他這反應,使華白年大感詫異。高臻天繼續說道:「實不相瞞,孤心中所想,與華大俠不謀而合,真所謂英雄所見略同也。好一句不論出身,用人唯賢!孤對華大俠之才學人品,仰慕已久,此次見面,又更勝於聞名。此次邀華大俠過府一敘,正便是想請華大俠出仕,輔佐孤一同治理江漢郡!不知華大俠意下如何?」
華白年大出意料之外,與妻子面面相覷,半晌,才說道:「草民常年避居山野,孤陋寡聞,見識淺薄,只怕誤了侯爺大事。」
高臻天道:「華大俠文武雙全,德才雙馨,孤絕不會看錯,華大俠不可自謙過甚。」
華白年又道:「草民年邁,體力不支,恐難勝任。」
高臻天道:「華大俠正值中年,多年練功養生,身健體康,望莫要推託。」
華白年再道:「草民天生懶散,一心只想種田務農,為官只怕會耽誤政事。」
高臻天道:「華大俠一身才學,種田務農,豈非暴殄天物?想皇甫前輩在天有靈,也不會同意。華大俠如能出仕,於國可以保太平,於民可以造福祉,請華大俠不看僧面看佛面,看在大燕和黎民百姓面上,勉為其難,則孤幸甚,江漢郡百姓幸甚,我大燕幸甚!」
華白年還想再說,卻已詞窮。他沉吟片刻,才道:「草民嘗聞,昔日商鞅入秦,未見秦君,卻先遊歷秦土,著撰《九論》。草民不才,欲效仿先哲,請侯爺容草民一個月時間,好讓草民可以仔細勘察江漢郡方三百里之地,擬定治郡之對策,屆時,侯爺如若覺得草民之策尚有可取之處,再談出仕。」
高臻天雙眼彷彿迸射出光芒,拍案道:「一言為定!」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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