第五卷:柳玄辰
拱橋相會
原來當天袁府一場大火,只是袁八通掩人耳目的金蟬脫殼之計。當晚袁茵茵被父親一掌打昏,待得醒過來時,發現身在一輛馬車之中,早已遠離了黎風縣。袁八通放棄了所有家業,只帶上了她、妹妹袁月好、以及兩個親信手下,喬裝逃了出城,一路南下。
她當時大驚失色,又吵又鬧,追問馬嘯風、柳玄星、以及堂兄袁本思的下落,甚至一度以死相逼,袁八通才不得已怒道:「死了,他們全都死了!沒錯,正是為父下的手!為父早已說過,馬、柳二人,非死不可、死不足惜!至於逆子本思,他毫無出息、冥頑不靈、背叛家門,已然自刎身亡了!」
袁茵茵驚聞噩耗,宛如五雷轟頂,一顆心如墮冰窟,但覺血氣翻騰,當場又暈了過去。一路上,她悲痛欲絕,欲哭無淚,萬念俱灰,渾渾噩噩,只知道坐了幾天馬車,又換走水路,上了岸又走了好幾天,才終於來到這座城市。
袁家祖上本就是楚人,祖籍正好便是這茂坪堡鎮,袁八通在燕國呆不下去了,只好再次轉投楚國,以圖東山再起。他拜見了此處掌權的羋將軍,兩人密談了半天,羋將軍便欣然接納了他們,更安排了一座大宅給他們住下。袁八通大喜,不過眾人才剛安頓下來,袁茵茵便積哀成疾,生了一場大病。這一場病來得凶狠,袁茵茵昏迷不醒,在羋將軍相助之下,袁八通把城內最好的大夫都請了過來,才總算挽回一條小命。縱然如此,病情也拖了近半個月,袁茵茵才能夠下床走路。
人雖然清醒了,但她卻始終放不下心事。她食不知味,寢不能寐,只要一閉上眼,彷彿便能見到柳玄星、袁本思、還有馬嘯風。柳玄星厲聲責備,是袁家害死了馬嘯風;袁本思跪倒痛哭,自責未能保全二人性命;而馬嘯風則只沉痛地望著她,搖頭嘆息,眼神中只有責備與失望。
如此也不知到底過了多少天,這一晚,她又突然從惡夢中驚醒,大哭了一場,渾渾噩噩地走出了府邸。夜深人靜,萬籟俱寂,她不知不覺地來到了河邊,走上了拱橋,一陣冷風襲來,砭人肌骨,她輕輕一抖,卻也頓時精神一振。垂頭一望,橋下河水淙淙,依稀可見一條消瘦人影,顧影自憐。她微微一驚,摸了摸自己臉頰,沒想到不過一月時間,自己竟已消瘦不少。她慘然一笑,喃喃唸道:「春如舊,人空瘦,淚痕紅浥鮫綃透!」馬嘯風雖然早已表明,對她沒有男女之情,奈何她一顆芳心早已錯付,難以自拔,衣帶漸寬終不悔,為伊消得人憔悴。然而她哀悼三位故人,心如刀割,悲痛欲絕,為的卻不僅僅是對馬嘯風之情,也為對堂兄、對朋友之義!若換作是別人,尚可寄哀傷於復仇,可如今兇手是自己父親,怎不叫她孝義兩難,痛不欲生!此時此刻,她突然恍然,堂兄自刎之時,原來便是如此心情,一時萬念俱灰,生無可戀,不由得便生出了輕生的念頭。既然堂兄也能慷慨赴義,以死明志,難道我袁茵茵便沒此勇氣骨氣?
她一心尋死,沒想到卻被人救了起來,更萬沒想到,救人的竟正是馬、柳二人口中的七師弟王典。到底是天意弄人,還是馬大哥在九泉之下,心疼自己,才派了王典過來,救她一命?她胡思亂想,怔怔說不出話,王典搖了搖她,關切問道:「殷姊姊,殷姊姊!你還好嗎?」
袁茵茵回過神來,突然又對王典覺得無比愧疚,畢竟把馬、柳二人推上絕路,自己也脫不了關係!她羞愧難當,一句話也不敢再說,匆匆爬了起身,逃命似地跑了回府。當晚輾轉反側,一夜難眠,想了一整夜,終於明白,既然離鄉背井這麼遠,也讓她重遇了六藝門人,或許天意冥冥中早有安排,她塵緣未了,死期未至,只好咬緊牙關,再撐下去了。
到了第二天晚上,一來是對王典存著好奇之心,二來是難忍孤獨愁苦,聽見遠處敲著二更,她忍不住又溜出府邸,來到了那拱橋之上。等了片刻,果然又見王典飛簷走壁,幾個起落,落在了橋上。他一見袁茵茵,便脫下面巾喜道:「殷姊姊!你又來了?今晚可不是又要跳河尋死了吧?」
袁茵茵見他滿臉喜悅,也受了感染,難得地露出了一絲笑容,說道:「昨晚蒙小飛俠相救,姊姊感激不盡。死過一回,姊姊已下決心要活下去了。只是心中愁苦不減,家裡又無說話之人,便只好出來走走,聊以解悶。」
王典道:「原來如此。在下來到這茂坪堡,也是孤獨一人,無親無故。殷姊姊若是不嫌棄,心裡有話,不妨對王典來說!」
袁茵茵欣然一笑,兩人便坐在拱橋之上,在明月繁星之下,閒聊了起來。袁茵茵問起王典如何來到茂坪堡,王典不願提起師門之事,只幽幽嘆道:「家鄉發生了太多悲傷之事,在下來此,只想遠離仇恨,過些平凡的日子。」
袁茵茵對於他口中「悲傷之事」,也略知一二,深有同感,也感慨道:「仇生仇,恨生恨,冤冤相報無時了,倘若所有人都能放下仇恨,世上也不會有這許多無奈了。」她想了想,又抿嘴笑道:「十步殺一人,千里不留行,事了拂衣去,深藏身與名。你身為蒙面小飛俠,過得可絲毫不平凡呀。」問起他當起小飛俠的經過,王典紅著臉細細說了,又談起這些天遇上的各種案子,說得眉飛色舞,袁茵茵也聽得津津有味,彷彿暫時也忘卻了心中的愁苦。
自此以後,兩人每晚都相約在此見面,談天說地,暢聊人生。王典個性本就爽朗,從前有六個師兄師姊,再加上一個嫂子,聽他說話,如今背井離鄉,難得又遇上一個殷姊姊,自然深感快慰。袁茵茵心中愧對馬嘯風、柳玄星,如今遇上王典,格外珍惜,多番叮囑他蒙面行事時,務必注意安全,又把府裡的各種精緻甜點,都帶出來讓他嚐嚐鮮,每晚見他平安出現,吃得高興,心中便覺得好過了一些。
——
如此又過了幾天,這一晚王典碰上了一夥妓院打手,想要強搶民女,逼良為娼,出手打退了之後,擡頭一看星辰,才發現事情耽誤了太久,當下急急撇下了正叩拜謝恩的少女及家人,趕到拱橋處一看,見袁茵茵還在等著,大感寬心,上前笑道:「俗務耽擱,讓殷姊姊久等了。在下還以為,姊姊已經離開了呢。」
袁茵茵看見王典,似也放下心頭大石,說道:「你遲遲不來,姊姊還擔心你出了意外。不過今晚無論多久,姊姊都得等你的。」
王典奇問道:「哦?姊姊等在下,難道有要事?」
袁茵茵點點頭,幽幽道:「今晚,恐怕是姊姊最後一次見你了,相處多日,姊姊總不該不辭而別。」
王典詫異問道:「姊姊要走了?怎麼走得如此匆忙?何時走?要去哪?」
袁茵茵擡頭看著星辰,答道:「若是順利,天明便走,姊姊要去……去江漢城!」
王典一驚,叫道:「江漢城?」他本想說,那江漢郡官府不是善類,去那做甚?回頭一想,這茂坪堡裡的軍爺們,又豈是青天大老爺了?於是沉吟片刻,改口問道:「姊姊要去江漢城,有何要事?由此到江邊,也有百餘里路,姊姊有多少隨從?」
袁茵茵搖搖頭道:「沒有隨從。實不相瞞,姊姊此次是離家出走,絕不能讓家人知道!」
王典又驚道:「什麼?姊姊打算孤身上路?」
袁茵茵慘然一笑道:「姊姊已把路都打聽清楚了,你無需為姊姊擔心。只是此次一去,日後只怕再也不能回來了。」她摸了摸王典的頭,語氣中充滿了憐愛,繼續說道:「王典,你我相處日子不算長,但姊姊心裡,卻已把你當親弟弟了。以後姊姊不在,你須得萬事小心,照顧好自己。你每晚如此胡鬧,想必已激怒了城裡許多惡人,須得當心他們設計報復,要是敵不過,可千萬別強出頭,知道了嗎?」
王典心中尚有許多疑問,正想說話,遠處突然傳來一陣雞鳴,袁茵茵急道:「天快亮了,姊姊得走了。你千萬保重!」說罷便帶著不捨,匆匆離開了。
王典滿懷疑惑,失落地回到了卞福居,思前想後,始終放心不下,不知不覺天已大亮,尤掌櫃也來了,催他開門營業,他一咬牙,到廚房偷了些乾糧塞進懷裡,又向尤掌櫃請了幾天假,提著劍便衝了出門。尤掌櫃大怒不准,追了出來,卻早已不見了人影。
王典急急由北門出了城,便停在路旁等著。他雖然由始至終,都不知殷姊姊家住何處,但由茂坪堡去江漢城,當然得向北而走,此處正是必經之路。等了良久,正開始懷疑自己是否料錯了,卻終於見到殷姊姊果然來了。她換下了一身羅裳,抹去了臉上妝粉,穿上一身勁裝短靠,顯得格外颯爽利落。她孤身一人,既無馬車,亦無隨從,只揹著一個包袱,戰戰兢兢地出了城門,便急匆匆地走了過來。王典心中偷笑,突然跳了出來,叫道:「哪裡逃?」
袁茵茵大吃一驚,看清楚了是王典,才鬆了口氣,奇道:「王典兄弟!你怎麼在此?」
王典笑道:「此去江漢城百餘里路,說近不近,說遠不遠,姊姊一個女子,孤身上路,在下放心不下。那江漢城在下是不想再去了,但卻還是可以送姊姊一程到江邊。」
袁茵茵知道王典與江漢城高家的恩怨,本不想牽扯他進來,但也知道拗不過他,只好嘆道:「也罷,有你作伴,至少路上不覺孤獨。我們快走吧。」
於是兩人結伴而行,路上說說笑笑,不知不覺日頭爬到了頭頂,已走了半天。兩人在路旁停下歇息,取出乾糧充飢。吃到一半,王典突然一凜,望著來路低聲道:「有人來了!」
袁茵茵回頭一看,卻不見有人,王典側耳仔細傾聽,說道:「策馬急奔,怕有三四十騎之多!」
袁茵茵聞言驚道:「一定是我家人追上來了!」
王典急忙拉起袁茵茵,跳入路旁草叢之中,藏了起來。等了片刻,果然見到一隊人馬,疾奔而過,為首一人體型健碩,虎背熊腰,臉上留一把濃密的絡腮鬍,模樣甚是威嚴,身後帶著三四十人,看裝扮,都是茂坪堡守軍士兵。
兩人大氣都不敢喘一聲,待兵馬走遠,才走了出來。王典見袁茵茵嚇得花容失色,便問道:「這些果然是姊姊的家人嗎?」
袁茵茵點點頭道:「幸得有你,才得以及早躲藏。要是被他們發現,姊姊便走不了了。事不宜遲,我們趕緊繼續趕路吧。」
王典卻一動不動,沉吟片刻,說道:「這些士兵,都是茂坪堡的守軍,歸羋將軍管轄,平日裡都不能擅自離開茂坪堡。姊姊家人,可以輕易調度他們,看來身份殊不簡單啊。」
袁茵茵心中一凜,無言以對。王典又沉聲道:「在下從沒問過姊姊的身份,那是因為在下結交的,是姊姊本人,而不是姊姊身後的家人。不過既然如今他們要追捕姊姊,在下想要保姊姊周全,就必須得知道,到底敵人是誰了。」他一頓,見袁茵茵欲言又止,便嘆道:「罷了,既然姊姊信不過在下,不說也無妨。在下答應了送姊姊到江邊,絕不食言,盡力而為便是。」
袁茵茵見他傷感失望,於心不忍,只好豁了出去,突然朝他一跪,淒聲說道:「姊姊對不起你!你對姊姊赤誠相待,姊姊卻未說實話!我……我其實不姓殷,我姓袁,名叫茵茵,適才那人,正是家父,名諱上八下通!」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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