第六卷:丁零
請軍入甕
午時正,烈日當空。周家灣口碼頭上的工人辛勞了半天,此時放飯,正好都躲到了棚子底下乘涼,喝碗稀飯充飢。
一個工人放下了肩上沉沉的米袋子,也走到了棚子底下,領了一碗稀飯,像其他工人一樣,蹲在凳子上喝了起來。他一邊喝著,眼珠子卻不停轉著,打量著四周的人。棚子旁有個督工,頤指氣使地吆喝著,催促工人趕緊喝完繼續搬貨,工人習慣性地不大理睬他,他似乎也不大在意,一雙眼睛也在四處張望,注意著附近的每一個往來行人。不遠處一艘船上,有個身著綾羅綢緞的富商,在甲板上點算著貨物,也不知是他貨物太多,還是算術不佳,點了一個早上,卻似乎還沒點算清楚。船下碼頭邊上有個的小販,一大清早開始便已在此,愛理不理地叫賣著攤子上的面窩,把早點賣成了午飯。
小販的麵窩生意不好,但他卻不甚在意。他的目光,始終有意無意地飄到了不遠處茶攤子內一個客人的身上。此人不久前從一艘客船上走下來後,便一直坐在了茶攤子內喝茶,喝了一壺又一壺,似乎打算就在此坐到天黑。小販還留意到,此人懷中鼓鼓地,似乎藏了些東西,看形狀大小,正好……正好像是一把單刀。
茶喝多了難免想要解手,這時此人站了起來,走到了茶攤子後的草叢之中,正要鬆下腰帶,茶攤子老闆叫道:「喂、喂!要解手你再走遠點!」那人眉頭一皺,拉著腰帶再往草叢內走,很快便被草叢淹沒。小販擡頭,與船上富商對視了一眼,暗暗點了點頭,突然丟下了自己的攤子,也走進了草叢之中。
——
這間房間的窗戶都被木板釘死遮住,外頭雖然陽光正盛,但房內卻光線昏暗,只點了一盞幽幽的檯燈照明。丁零就坐在房內一張太師椅上,把自己埋藏在黑暗之中。他喜歡這種幽暗氣氛,這會讓人心裡產生恐懼。
門被推開,那賣麵窩的小販押著五花大綁的茶攤客人走了進來,把人推倒了在地上,報告道:「幫主,又抓到了一個!」
小販聲音洪亮,一開口便洩露了真實身份,他就是大刀老九。眼珠亂轉的工人、翫忽職守的督工、算術不好的富商、還有其他許多喬裝成形形色色的人,當然也全都是丁零埋下的暗樁。他們的任務,就是找到碼頭上形跡可疑的外來人,逐個暗中逮捕起來。從早上開始,大家已陸陸續續抓出了好幾個。
丁零點了點頭,也不理睬那俘虜,卻向大刀老九說道:「外頭也已過午時了吧?通知大夥,該換班了,你那攤子麵窩,再賣下去,就叫人起疑了。」
大刀老九呵呵笑了笑,領命離開。丁零身旁,走上前兩個黑衫刀士,把俘虜提了起來跪好,單刀前後架住了脖子。俘虜顯得驚恐莫名,吃吃問道:「你、你們是什麼人?為、為何無故抓人?」
丁零搖頭嘆氣。同樣的話,他今天已聽過好幾回了,可是這時卻還是不得不重複再說一次:「從你身上搜出來的刀,是楚國軍隊專用的形制。你是楚軍派來的先遣部隊,我勸你,還是別抵賴了。」
俘虜漸漸收起了驚恐之色,變得猙獰凶狠,呸了一聲,說道:「你休想從我口中,問到半點消息!」
丁零起身上前,在俘虜面前蹲下,直瞪著他雙眼,聲音變得冷峻無情,說道:「本官乃是江漢郡神機平校尉。你知道本官身份,便應該能想得到,我江漢郡官府,早已對你們楚軍偷襲的計劃,瞭如指掌,也應該能想得到,你並不是本官今天第一個抓到的俘虜。其他人早已招供,你說不說,本官並不十分在乎。你的同袍,此刻正在大口吃肉,大碗喝酒,你……」他一頓,站起身輕嘆道:「你看起來像是個有血性的漢子,當然不會稀罕這一些,本官也不忍逼你做出不忠不義之事。也罷,本官便權當日行一善,成全了你。來人啊,拖出去斬了吧。」
俘虜突然一驚,急道:「且慢!我說!」
不是一家人,不進一家門。丁零審人的手段,與高展元同出一轍,嚴刑為輔,攻心為上。丁零嘴角一笑,訝異問道:「哦?你當真要說?」
俘虜哼道:「憑什麼他們吃肉喝酒,我卻人頭落地?我也說就是了!」
丁零點頭道:「你是個明白人。不過,本官不得不提醒你,你所說的,倘若與其他人有所不同,又或有所隱瞞,本官可是會生氣的,本官一生氣,可是要殺人的!」
——
深夜,天上厚厚的雲層把繁星都已遮蔽,周家灣口碼頭一片死寂,彷彿比往常都更為安靜,彷彿連草叢中的知了都不敢哼一聲。
以往即便到了深夜,碼頭上還是會零零星星有些船工貪黑幹活,但今晚不一樣,所有閒雜人等都被丁零派人遣走,此刻的周家灣口,就宛如一座死城。
孟軍一手提著燈籠,慢慢走過。四周漆黑一片,但他手上燈籠卻並沒有點火。碼頭邊上,一人身穿夜行黑衣,面朝江水而立,似在沉思,又似在眺望,正是丁零。
孟軍走到丁零身後,輕輕喊了一聲:「幫主。」
丁零回過頭來,接下了燈籠,問道:「俘虜都安置好了嗎?」
孟軍點頭道:「正如他們自己招供的一樣,一共三十人,一個不落,全都已押到軍營看守起來了。」他哼了一聲,繼續道:「楚軍只派三十人來,未免也太小看我等了吧。」
丁零笑道:「這也怪不得他們,人多了反倒惹人注目。這裡本就不大,人也不多,到了夜晚更一向無軍駐守,這三十人倘若在此時動手,足夠輕易拿下周家灣口有餘。」他一頓,又道:「時候差不多了,你去與眾人會合,準備下一步行動吧,這裡交給我就好了。」
孟軍道:「是。請幫主萬事小心!」
孟軍離開後,丁零又回身望向了江水遠處。眼前一片漆黑,數丈開外,便已目不視物,此時即便正有楚軍戰艦在前方,只怕也難以察覺。他一邊把計策在心中複習了一遍,一邊取出面巾蒙上了臉,然後拿出打火石,點亮了燈籠,掛在了碼頭邊一根竹竿上,接著又拿起一塊木板,把燈籠火光擋下、放開,來回數遍,打出了一長一短的信號。
過了不久,江上緩緩划來一艘小舢舨,上面叉腰站著三個人,來到燈籠近前,也不上岸,看見丁零,便冷冷說道:「秦時明月漢時關。」
丁零不慌不忙,回道:「辭君一夜取樓蘭。」
對方又道:「劍外忽傳收薊北。」
丁零再回:「戰罷沙場月色寒。」
這四句不同出處的詩句,正是俘虜供出的暗號。丁零說完,心中也不免一陣忐忑。對方打量了丁零一會,又問道:「老胡人呢?」
丁零微微一怔,心念急轉,三十個俘虜當中,並沒有一個姓胡,他馬上明白,這還是在試探,於是笑道:「我們三十人當中,沒有老胡,老吳倒是有一個。你要問的若是吳老大,他已帶著其餘的人,趕到芙河為你們開路去了。」
對方這才滿意地點了點頭,問道:「一切可順利?碼頭可乾淨?」
丁零點頭道:「該殺的都殺了,神不知鬼不覺,不曾引起任何騷亂。如今碼頭上,都是我們的人。」
對方喜道:「幹得好!回頭羋將軍必不會忘了記你們一份功勞!如今二十艘戰艦就在不遠處嚴陣以待,打信號,兩短一長!」
丁零心中大喜,依言以燈籠打出信號,又過了不久,黑暗中突然點亮了點點火光,定眼一看,正是許多艘楚軍形制的蜈蚣船,只停在十餘丈開外,以長江之寬而言,這根本已是近在咫尺,丁零一看,也不由得暗吃一驚。這時戰艦漿楫起伏,動了起來,徐徐穿過了碼頭,開進了汎水,小舢舨上的三人,也劃著船並入了大隊一起前行。丁零從碼頭上一眼望去,蜈蚣船漿楫齊整,行動迅速,卻悄無聲息,船上密密麻麻伏滿了士兵,個個負堅執銳,蓄勢待發,數一數,二十艘戰艦,足有上萬人之眾。丁零也是首次看見如此陣仗,臉上不動聲色,心裡卻緊張震憾之餘,又感到激動興奮,蠢蠢欲動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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