第五卷:柳玄辰92Please respect copyright.PENANAVzBbmKXRmg
姊債妹還
夜深人靜,黑空雲層厚重,把一輪弦月與滿天星辰嚴實遮蔽。戲鷺園內萬籟俱寂,有一人卻難以入眠,爬起身點亮了檯燈。
火光微弱閃爍,柳玄辰神情幽怨,坐於案前,在硯上輕輕研著墨。那一天在水榭之中,高臻天對她坦承心事,使她心中翻起滔天巨浪,久久不能平息。按理說,早在姊姊臨死之時,便已清楚無誤地告知了高臻天的心意,後來從下人口中,也得知了侯爺對自己的特殊禮遇,但親耳從高臻天口中聽見他坦露情意,卻還是使她心亂如麻。或許當天叫她不知所措、倉惶而逃的,根本就不是高臻天的心事,而是她自己的心事。
自那一天起,她也不敢再去乾坎殿了,高臻天前來探望,她也避而不見。苦苦思索了幾個晚上,她終於下了決定。
硯已濕,墨已濃,她提筆沾墨,在信紙上寫下了一句:「花葉生生兩相錯,花開葉落總無緣。上窮碧落下黃泉,兩處茫茫皆不見。」
她情義兩難,既無力違背心中情感,也無法放下師門大仇,萬般無奈之下,只好選擇一走了之。
傳說黃泉路上,有一種彼岸花,花開則葉落,花落則葉長,花葉無緣,永不相見。這是天意弄人,她與高臻天之間,亦一樣有著種種相錯,注定無緣。當年楊貴妃香消玉殞,唐玄宗思念美人,命道士招貴妃魂魄相見,道士以精誠作法,騰雲駕霧,上至碧落,下至黃泉,皆不見貴妃踪影。這是表明去意已決,叫高臻天別再找她了。
書罷,一顆眼淚滴落紙上,化作淚花。她背起行囊,提起佩劍,趁夜色昏暗,悄悄離開了戲鷺園。
——
天微亮,出了江漢城,柳玄辰感到一陣解脫,同時又不由得一陣茫然。回想自從六藝齋出事以來,她先是到了畏因庵,結果畏因庵遭高揚天突襲,毀於一炬;之後到了河邊小屋,結果被高臻天矇騙多日,憤而離去;接著又去了女兒山,姊妹爭吵,淒涼葬母;在戲鷺園一段日子,應是這段時間過得最舒閒安逸,亦最感充實的了,但最後還是不得不留書出走。如今天大地大,竟不知該去何處落腳。
她信步而走,不知不覺竟又回到了汎水邊上,想了想,垂頭長嘆,還是回六藝齋去吧。家園毀了,可以重建,只不過家人都死了,卻永不會再回來。罷了罷了,此後就獨居終老了吧。
於是沿著汎水北上,走在熟悉的道路上,景物依舊,人事全非,心中只有無限感慨。她走得不急,快到天黑,想起不久前提過的泯灣鄉,就在不遠,便繞了過去,借宿了一晚。問過當地鄉民,知道官府果然依她之策,讓鄉民以役代賦,鄉民感恩戴德,都已積極開始準備著重建泯河大橋的工程。她大感寬慰,同時又不由得想起與高臻天同堂理政的種種光景,悵然之中過了一夜,第二天又繼續上路。
一路無話,漸漸斜陽西照,已是黃昏時分,她終於回到了熟悉的蘭子溝。在汎水河岸高坡上,沿著溝水走了里許路,前方出現一排竹欄杆,有一扇緊閉的竹門,門上一塊匾額,寫著「六藝齋」三個大字,匾額年代久遠,斜陽照耀下,墨黑漆字顯得金黃發亮。
柳玄辰腳步一頓,看著竹門,臉上滿是愕然。她記得真切,上一次回來查看,六藝齋明明早已一片狼藉,竹門欄杆都已被銀槍軍推倒,此時怎麼看起來完好無缺?難道……
她突然心中狂喜,拔腿衝了上去,推門一看,只見院子打掃得整整齊齊,楊樹旁四五間竹舍,全都已修復重建,看起來與出事之前全然一樣,彷彿時光倒流,彷彿那一晚可怕無恥的偷襲,全然不曾發生。
她怔了半晌,方才大喜叫道:「師父!師娘!師兄!嫂子!姊姊!師弟!」
是誰?是誰回到了此處,把六藝齋重建了起來?是五師弟楊世英?還是六師弟丁零?還是七師弟王典?
可是她一邊叫嚷著,一邊尋遍了院子內每一個角落,卻看不見有半個人影,更看不見有人在此生活過的痕跡,整個院子靜悄悄、空蕩蕩,除了自己,再無他人。她喜憂參半,但卻還沒放棄。說不定師弟到田裡去種地了?到河邊去捕魚了?到林子裡去練功了?
想到此處,她又轉身衝出了院子,剛跑出大門不遠,林子中突然發出了一陣息窣之聲,她腳步一頓,警覺起來。她此時心中雖然欣喜歡躍,但經過了這段日子的一連串事件,她猶如驚弓之鳥,再也不敢大意。她握緊佩劍,沉聲叫道:「什麼人鬼鬼祟祟?別躲了,現身吧!」
林子中傳來一陣「嘿嘿」冷笑,一個男子緩緩走了出來,他身材高瘦,眼神狡黠,一雙手都藏在袖中,臉龐漸漸露在陽光之下,原來竟然是河南四塊鐵中的鐵成銀!
在戲鷺園時,柳玄辰便已見過此人。她看得出來,此人武功深淺難測,不可輕視。從下人口中,她知道此人是高臻天的貼身護衛,他雖然並非無時無刻都貼在高臻天身邊,但只要是高臻天出現的地方,你總可以在某個角落看見此人的踪影。她也知道,正是此人兩兄弟,在姊姊刺殺高臻天的關鍵時刻,把她攔了下來。
看見此人,柳玄辰一顆心馬上涼了半截,臉一沉,冷冷問道:「是侯爺讓你跟來的?他自己人呢?」
鐵成銀卻沒有回答她的話,而是遙遙望著六藝齋,不無感慨地說道:「這幾間竹舍,便是江湖上聞名遐邇的六藝門?看起來平淡無奇,相當簡陋啊。」他嘿嘿一笑,接著道:「聽說不久之前,這個地方被侯爺的銀槍軍夷為平地,片瓦不存,柳姑娘,你是不是覺得很奇怪,這個地方如今怎麼會是這個樣子?我可以告訴你,正是侯爺所為。在你來了戲鷺園後不久,他便悄悄派人把此處按原樣重建了起來。或許他想給你一個驚喜,博紅顏一笑,又或許,嘿嘿,他早已料到,遲早留不住你,你遲早還是會回到此處。無論如何,由此可見,他對你,可真是一往情深啊,嘿嘿嘿。」
原來如此。柳玄辰心中有些失望,但又確實有些驚喜,有些感動。不過,眼前這人說話的口氣著實叫人討厭,她哼道:「是他派你來為自己吹噓的?」
鐵成銀笑著搖頭道:「非也非也,柳姑娘,你全猜錯了。我來此,侯爺並不知情。我告訴你這一些,只是因為你快要死了,我想你在臨死之前,知道有個男人對你用情至深,讓你多一份牽掛,死的時候更痛苦一些。」
柳玄辰聞言神經突然一繃,冷冷問道:「你是來殺人的?」
鐵成銀坦承不諱,說道:「沒錯!侯爺知道你留書出走後,悲傷不已,但卻並沒有派人找你。不過,我又怎會錯過如此天賜良機?侯爺說過,你無處可去,必會回到此處,所以我趕在你前頭,到此等了一天,你果然來了。我等你,就是要殺你!」
柳玄辰徒步而行,他卻策馬趕路,腳程自然更快。這時柳玄辰緊握劍柄,全神戒備,問道:「你我不曾謀面,無仇無怨,為何要殺我?」
鐵成銀臉色突然一沉,悲憤道:「我兄弟兩人闖蕩江湖數十年,江湖人稱河南四塊鐵,可是如今四去其二,我鐵家兄弟,只剩我一人!我殺你,是要為我大哥報仇!」
原來鐵成金被柳玄星打成重傷,臟腑俱裂,連孫大夫也回天乏術,在柳玄辰到了戲鷺園後第二天,便已不治身亡。此事柳玄辰也聽下人提起過,只不過她萬沒想到,鐵成銀竟把仇恨遷怒到自己身上,她怒道:「殺鐵成金的,是我姊姊柳玄星!她如今,也早被你們害死了,難道還不夠?」
鐵成銀也發怒了,大聲喝道:「她自盡而死,難解我心頭之恨!姊債妹還,天公地道!你要怪,只好怪你自己!你不但長得跟她一模一樣,還要住進戲鷺園裡,天天在我面前晃悠,像冤魂一樣,日夜提醒著我,兄仇未報!」
柳玄辰點點頭道:「我明白了,你顧忌高臻天,不敢在戲鷺園動手,所以我一旦離開了,你便迫不及待趕來殺人。」她緩緩拔出了長劍,繼續道:「不過,你憑什麼認為,動起手來,死的一定是我?」
鐵成銀沒有回答。他對柳玄星的武功心有餘悸,面對柳玄辰,勝負的確難料,但話已出口,他也必須一戰。他大喝一聲,一雙又厚又粗的鐵掌露了出來,不再多話,一掌欺身拍向柳玄辰。柳玄辰手捏劍訣,舞起劍花應戰,兩人打得難分難解。
夕陽落下,最後一絲陽光消失於天際,天很快便暗了下來。柳玄辰掌劍並用,攻守兼備,鐵成銀鐵掌生風,開山裂石,雙方誰也佔不了便宜。數十招一過,鐵成銀摸清了對方武功深淺,邊打邊大笑道:「柳玄辰!你的武功比起柳玄星差太遠了,甚至連楊世英也比不上!」
話雖如此,但他也知道兩人勢均力敵,要殺她絕不容易,暗暗著急,不料柳玄辰突然聽見楊世英的名字,卻心中一凜,追問道:「你見過我五師弟?他人在何處?」鐵成銀趁機笑道:「他人在黃土中,魂在黃泉下!」柳玄辰不知真假,方寸大亂,怒道:「你胡說八道!」出手更急,鐵成銀見狀,心生一計,嘿嘿一笑,說道:「柳姑娘啊,你臉蛋五官,長得與柳玄星一模一樣,但卻不知外衣下那副胴體,是否也一樣撩人?想當晚你姊姊臨死之前,赤身裸體,那副曼妙身材,我至今依舊夜夜想念呢!待會你落入我手上,我非得把你衣服扒下,仔細看清楚不可!」
柳玄辰並非愚鈍之人,自然聽得出對方這是以言語相激,要讓自己分神,換作以前,或許也能冷笑置之,但此時一聽,心中卻不由自主地想起了那段痛不欲生的經歷,不由得心神一晃,招式一頓,鐵成銀見狀大喜,把握時機,一掌打出,正中柳玄辰腹部,柳玄辰但覺對方力道剛猛霸道,宛如被一塊千斤鐵棒打中,悶哼一聲,身子不由自主,飛開丈許,倒在地上。
鐵成銀嘿嘿大笑,一躍上前,便要再補一掌,了結仇人,柳玄辰勉力撐起身子,不料手一軟,竟又倒下,忽覺喉頭一甜,鮮血脫口而出,竟已受了不輕的內傷,眼見鐵成銀一掌拍到,她無力招架,心中突然又驚又恐,她倒是不怕死,只不過死在此人手裡,只怕死後屍身,亦不得安寧!
千鈞一髮之際,突然傳來一聲大喝:「住手!」鐵成銀但覺身後一股掌風襲來,心中一凜,不得不放下柳玄辰,回身招架,兩人雙掌相擊,似乎不分勝負,各退了三步站定,擡頭一看,鐵成銀大吃一驚,不禁又退了兩步,驚異道:「是你?侯爺!」
來者不是別人,正是高臻天。他風塵僕僕,似已趕了很遠的路,但卻絲毫不顯疲態,一雙劍眉倒豎,雙眼精光凜然,宛若猛虎下山,叫人不敢直視。他搶前兩步,擋在了柳玄辰身前,沉聲怒道:「鐵成銀,你好大的膽子!」
鐵成銀冷靜了下來,嘿嘿笑道:「侯爺不在戲鷺園好生呆著,卻千里迢迢趕到此處,不知所為何事?下官不知做錯了何事,惹得侯爺發怒,還請示下!」
高臻天罵道:「休再裝瘋賣傻!柳姑娘是孤的客人,你竟敢傷她?」
鐵成銀道:「此人離開了戲鷺園,便已不再是侯爺的客人,而是我兄弟倆的仇人!」
高臻天罕見地大發雷霆,怒罵道:「混帳!不管是否客人,孤早已下令,任何人不得為難柳姑娘,你敢抗命?孤要保的人,你偏要殺,這是分明要與孤作對?」
鐵成銀嘿嘿笑著,轉頭望了望,見四下無人,眼中閃爍著狡黠的神色,笑道:「侯爺萬金之軀,實在不該孤身犯險啊。倘若有個三長兩短,下官身為貼身護衛,又怎麼擔得起呢?」
高臻天冷笑道:「你還記得自己的身份,那很好。你不在戲鷺園保護孤,擅自離開,已是個擅離職守之罪!好在孤堂堂江漢郡侯,身邊從來不乏銀槍戰士護衛。此時在黑暗之中,便至少有三十把兩石強弓,瞄準了你!看在你兄長護駕有功的份上,孤饒你一次,還不馬上滾回戲鷺園!」
鐵成銀將信將疑,哈腰作揖道:「下官遵命!」嘴上說著,兩條腿卻動也不動,繼續道:「不過此處荒山野嶺,人煙罕至,下官又怎麼放心讓侯爺一人留下呢?請侯爺下令銀槍軍現身,下官確認無誤,馬上便走!」
高臻天沉臉揚眉,怒瞪著鐵成銀,彷彿想以一郡之侯的威嚴,把對方壓成粉碎。鐵成銀縱然垂著頭,似乎也能感到這股壓力,但他卻硬撐著,始終不肯服軟。過了良久,高臻天才突然冷冷一笑,點著頭道:「好你個鐵成銀,人不可貌相,你比看起來聰明。沒錯,沒有什麼銀槍軍,孤就是單槍匹馬而來!」92Please respect copyright.PENANAH3YKCJtH5y