第二卷:楊世英
要何賞賜
寒風瑟瑟,枯枝悲鳴。天上那輪盈凸月依舊明亮,但為何看起來卻總是朦朦朧朧?
原來是眼中淚水所致。
丁零坐直了身子,擦乾臉上淚痕。
大師兄已遠去多時,或許已成功入城,也或許一靠近便被敵人發現,然後……他用力搖了搖頭,想把沒用的思緒甩走。他心裡填滿了怨恨與不忿,他怨恨大師兄為何非要如此衝動行事,讓他丁零從此背負一個不義的愧疚,也怨恨自己為何無力說服大師兄,阻止他無謂送死。他更不忿讓敵人再一次得逞,只要再給他多一點時間,他定可想出兩全的破敵之策,甚至還要讓敵人吃一個悶虧,可是大師兄打草驚蛇,也使他永遠失去了解救馬嘯風和柳玄星的機會。如今一切都為時已晚,大師兄已作出了自己的決定,而他丁零決不會為了虛幻的義氣而追隨這條死路,更不能讓年幼的王典也一起送命。
他踩息了篝火,把王典叫醒,說道:「我們要走了。」
王典奇問道:「走了?不救人了嗎?大師兄人呢?」
丁零沉聲道:「大師兄趁我倆熟睡,已獨自進城去救人了。他這一去,硬闖甕城,勢必鬧出大動靜,滿城士兵,必將四處搜人,此地不宜久留,你我必須馬上離開。」
王典驚道:「我們不去幫他嗎?那二師兄、三師姊呢?也不管了嗎?」
丁零搖頭道:「大師兄如若要我們幫忙,就不會不辭而別。至於二師兄、三師姊,就交給大師兄吧,救得了救不了,如今都已太遲了。」
他也不讓王典再多說,拉著他便走了。兩人不知何去何從,黑暗中也難辨方向,走著走著,來到一條河邊,想了想方向,才知這就是汎水。汎水上游,百里之外,便是蘭子溝。想起不過十多天前,一家人還在六藝齋無憂無慮,如今卻已人事全非,不由得一陣悵然。王典道:「不如回六藝齋吧,那裡畢竟是我們的家,把房子修復,等其他人回來。」丁零搖頭道:「家裡已經不安全了。」他一頓,又嘆道:「偌大一個江漢郡,都已經不安全了。」
於是兩人反向而行,順河而下,走了約莫二十里,天將破曉,來到了長江邊上,汎、江合流之處。此處有個碼頭叫周家灣口,按丁零的意思,兩人要找船出江,離開江漢郡。走進了碼頭卻發現四處也有通緝六藝門人的榜文。兩人嚇得低下了頭,不敢露臉,好在天色尚早,人潮不多,沒人發現。兩人走到角落,王典道:「如此一來,即便有船,你我也上不去,是否另想他法?」
丁零四處觀望,看見不遠處有一艘大型貨船,正在裝卸貨物,他心生一計,便拉著王典悄悄走近,趁沒人注意,施展輕功,一躍上船,閃身躲進了貨艙之中。船艙大半空著,只有幾只大木箱子,兩人便在箱子後藏好。不久,有工人陸陸續續搬貨進倉,好在光線昏暗,也沒發現兩人。
從貨艙狹縫望出去,天色漸亮,貨船開動,沿江順流東行,兩人才鬆了一口氣。丁零心裡推算了一下貨船的目的地,不得要領,只好聽天由命了。
船向東走了大半天,日漸西斜,估計約莫走了近百里,來到一處河口,卻突然向北轉進一條小河。丁零算了算方位,這時還沒走出江漢郡境,往北不就又進入江漢郡腹地了嗎?他心裡大感著急,但此時卻也無處可逃,只好靜觀其變。漸漸天又暗了下來,丁零拿出剩餘的乾糧,與王典分著吃了,繼續靜靜等待。
天色全黑,似乎已是二更時分,船才在一處碼頭停靠下來。碼頭工人擾擾攘攘,四處吆喝,似乎又在卸貨。丁零和王典突然眼前一亮,原來艙門被打開,幾個工人把貨物一箱箱往外搬。兩人藏在最深處,本希望工人不會把貨艙清空,但工人們卻似乎沒有停手的意思。眼見已快無處藏身,丁零一咬牙,拉著王典突然衝出貨艙,想要硬闖出去。不料這群工人卻似乎都不是普通碼頭工人,竟全都身負武藝,反應極快,兩人才剛衝出貨艙,便有人大喝一聲:「哪來的毛賊!」好幾個人同時出手,迎面打來。
丁零單手應敵,數掌連發,打倒了幾個人,正要再衝,突然一人手持大刀,一刀砍來。丁零一看,便知此人武功比其他工人要高,不敢大意,放開了王典,凝神應戰。打了幾個回合,一招「借水行舟」把對方拍倒,不料回頭一看,幾乎同時,另一邊王典已被五六個壯漢押在地上。丁零急忙抓起那使刀的人,一手扣住咽喉,喝道:「住手!」
他這時才看清楚環境,只見除了船上約莫十人以外,碼頭上已密密麻麻圍了數十個壯漢,都是短褲短靠的工人裝扮,拿著刀棍槍棒各式兵器,蠢蠢欲動。他這一喝似乎並不湊效,五六個壯漢沒有停手,把王典結結實實制服,提了起來。丁零急忙又叫道:「把人放了!否則你們頭領便沒命了!」
這時從船頭傳來一陣粗曠笑聲,一人排眾走上前來,笑道:「老子活得好好地,怎麼突然便沒命了?」
丁零一看此人,身材高大壯碩,服飾雖說不上華貴,但卻明顯比其他壯漢好上了數倍,便知自己猜錯,此人才是這些人的頭領,當下只好說道:「無論如何,你我手上都有人質,一命換一命吧!」
那頭領見船艙貨物沒有什麼損失,本想答應,不料這時身旁一個長得賊眉鼠眼的人卻突然說道:「船頭且慢,你看這兩人長相,是不是有點像那官府通緝的六藝門人?」
「船頭」指的便是一船之頭領。丁零猜得不錯,這位被稱為「船頭」的壯漢姓李,正是這一艘貨船的頭領。這時李船頭聞言一凜,抬起王典的頭來仔細打量,點點頭笑道:「你小子眼神忒利,倒是有點像!那我們這回不就發財了?」
丁零心急如焚,但他單槍匹馬,卻鬥不過這數十個壯漢,一時間竟無計可施。這時李船頭大聲問道:「大刀老九,你可怕死?」丁零手上人質喊道:「我死不打緊,船頭記得把賞銀分一半給我家老母!」丁零大吃一驚,沒想到此人愛財竟比性命更甚。其實大刀老九以及這夥壯漢,哪個不是每天都在拼了命掙錢?多少人拼了一輩子,臨了臨了,把身子都拼殘了,也攢不到一千兩銀子。如若今晚丟了性命,家人卻分到一半賞銀,便算是上輩子修來的了。當下李船頭喝道:「好,一言為定!兄弟們,上!」
其餘壯漢聞令,竟真的不顧人質死活,一湧而上。丁零沒想過真要殺人,見狀把那大刀老九往前一推,把衝上來的人阻了一阻,同時叫道:「想抓我丁零,哪有這般容易?」說著往後一跳,落入水中,消失無踪。
李船頭見狀,氣得直跺腳,指著王典罵道:「沒曾想你六藝門的人,如此寡情薄義,連自家兄弟都不顧,竟獨自逃生去了,到手的一千兩銀子,白白飛走了!」王典見六師兄果然丟下了自己,也不禁絕望悲痛,氣憤難忍,想到:「之前丟下大師兄、二師兄和三師姊,如今又丟下我,沒想到多年的兄弟之情,對六師兄而言竟一文不值!大師兄罵他貪生怕死,果然不假!」
一眾壯漢七手八腳,把王典五花大綁,那大刀老九走上前抓住王典,左看右看,道:「此人是真是假?快去把通緝榜文撕來,比對比對!」
李船頭大笑道:「何須比對?剛才那人自報姓名,叫做丁零,正是榜文上的名字,還能有假?」又吩咐道:「把這小子看好了,好生照顧,別讓他死了,那賞銀差著五百兩呢!」
那賊眉鼠眼的人又問道:「那,如今是直接送官府呢,還是先稟報幫主?」
這一問,倒讓李船頭略感為難。瞞住幫主,自然可以獨佔賞銀,但眼前數十名幫眾,卻不全是自己信得過的人,難保不會拿了錢後,又去向幫主告狀陷害。他撓了撓頭,有了決定,畢竟賞銀再多,也抵不上幫主震怒,於是回頭怒罵道:「廢話!我等的命都是幫主給的,還能為了銀子欺瞞幫主嗎?」
於是李船頭吩咐其他人繼續卸貨,自己帶了大刀老九等七八個幫眾,輪流抗著王典,連夜朝東而去。走了不到半個時辰,來到一處小城鎮,名叫臨市口。雖然大半夜的燈光昏暗,王典被人抗著又顛簸難耐,但他還是清楚認出了這座城鎮,當天被彩翎幫人擒獲,不也正是被帶到此處嗎?沒想到水陸兜了一圈,竟又回到原處。難道這夥人,竟又是彩翎幫的人?他心裡嘀咕著,不知又走了多久,便來到了一處宅院大廳,被丟在地上,幾人圍著看守。王典看清了大廳狀況,卻又與那彩翎幫不一樣,也不知到底是什麼地方,最顯眼的,是大廳上首長案上,擺了一柄手杖,通體金黃,竟似是黃金所鑄。
等了良久,一個魁梧大漢走了出來,此人雖然年過半百,但卻依舊身體健壯,不顯老態,他睡眼惺忪,似乎剛被人從夢中叫醒,但臉上一樣不怒自威,問道:「什麼要事,非得深夜通報,擾我清夢?莫非我金杖幫的碼頭又被那洞庭幫偷襲了?」
王典一聽「金杖幫」三個字,猛然醒悟,當天那彩翎幫幫主曹班曾提起過,兩家同是鹽幫,卻是死對頭。原來此人正是金杖幫幫主,名叫鄒興。
這時李船頭趕緊賠罪道:「非也,非也,啟稟幫主,是好事,發財的好事!」他把剛才船上的事扼要陳述一遍,最後說道:「這小子,可值一千兩銀子啊,呵呵。」
鄒興聽了,眼中彷彿射出了光,眉開眼笑,道:「幹得好,幹得好。等拿了賞銀,你們全部重重有賞,尤其是你,大刀老九。」
大刀老九大喜過望,抱拳道:「謝幫主!」
鄒興一陣沉吟,吩咐道:「你們都先退下吧,交送官府之前,我要好好審問此人。」
李船頭等人領命退下,大廳剩下鄒興和王典,鄒興嘿嘿笑著,問王典道:「小兄弟,你還有幾個同門,如今都身在何處啊?你老實交代了,我讓你飽餐一頓,如何?」
王典這才恍然,原來此賊竟是想從我口中,找到其他師兄師姊,再賺一筆!他呸了一聲,正想破口大罵,突然只見銀光一閃,一把長劍無聲無息,閃電般刺到了鄒興身後!鄒興反應雖然慢了分毫,但最後還是驚覺了起來,臉色一變,慌忙俯身躲過,這一劍一刺不中,來人瞬間變招,改刺為斬,「唰!」地一聲,在鄒興背上劃出長長一道血口,鮮血噴湧而出。
王典這才看清,來者不是別人,正是丁零!
這時鄒興吃痛,就地一滾,丁零急急趕上,再補上一劍,鄒興驚恐萬分,還沒爬起身,便驚聲呼叫道:「來人!有刺……!」最後一個「客」字尚未出口,丁零長劍劃過咽喉,鄒興頓時再發不出半點聲音。
其實鄒興武功本來不弱,若非丁零偷襲,絕無可能在二十招之內取勝。他本想無聲無息地殺人,不料還是慢了一步,當下絲毫不作停留,回身一揮劍,斬斷了王典身上的繩索,拉起他便跑。廳外幫眾聽見鄒興臨死前的呼救,急忙衝了進來,見幫主摀住咽喉,血流如注,神仙難救,嚇得魂飛魄散,再看見丁零和王典奔逃的背影,便叫嚷著追趕,瞬間便驚動了整座宅院。丁零和王典從窗口一躍而出,再翻過圍牆,逃出了宅院。之前的李船頭尚未走遠,見狀也馬上派人追捕,一時之間,凡在附近的金杖幫眾,上至各堂堂主,下至弟子學徒,數百餘號人,盡數出動,吶喊聲此起彼落,追殺六藝門刺客。
王典跟在丁零身後,驚喜叫道:「六師兄,原來你還沒走!」丁零笑道:「我能丟下你嗎?你把我丁零當什麼人了?」
原來當時在船上,丁零知道雙拳難敵四手,惡虎還怕群狼,急中生智,佯裝逃走,其實落水後卻沒有走遠,四處黑漆漆地,也沒人發現。他落水前自報姓名,便是要讓對方確信王典就是官府通緝之人,如此一來,王典便非但沒有性命之憂,更是想死也難。他悄悄爬上岸,一直跟在李船頭等人後面,尋找機會救人。他一路跟踪,對方有近十人,還有那大刀老九,他自覺沒有十足把握,一直忍住沒有出手,最後來到金杖幫這處宅院,在眾人等著鄒興出來之時,他便已趁沒人注意,潛入大廳,爬到房樑上藏好。鄒興心生貪念,獨自審問王典,如此天賜良機,丁零不再猶豫,斷然出手。
這時金杖幫數百幫眾點起火把四處搜尋,丁零兩人退路被堵,在巷子裡東竄西逃。這臨市口不比江漢城,市區不大,巷子不深,要不是夜色漆黑,早被人發現。很快,敵人的搜捕網逐漸收緊,兩人正覺走投無路,心中叫苦,突然不遠處黑暗中出現一個人影,向他們招手,低聲喊道:「想活命,跟我來!」
丁零不知此人是敵是友,但目下也別無選擇,於是一咬牙,跟了上去。那人領著兩人在巷子裡左轉右拐,突然停下,在一扇小門上敲了一串暗號,小門隨即打開,三人趕緊湧了進去。
門內是一所院子,兩旁又有十餘名壯漢舉著火把守衛著,院子正中,一個老人悠閒地坐在藤椅上,抽著旱煙,似乎就在等著他們。丁零還以為中計,待看清楚,卻赫然發現,此人竟是日前遇到過的彩翎幫幫主曹班。當天他身穿法會服飾,表情莊重,如今換上常服,似乎輕鬆許多,眼神更閃爍著半絲調皮和狡黠。
這時曹班側著頭,盯著丁零和王典,上下打量,似笑非笑地說道:「兩位小兄弟,我們又見面了。」
丁零打量著四下環境,開門見山問道:「曹幫主,您這是要救我倆,還是要抓呢?」
曹班微微一笑,口中輕輕呼出一股青煙,說道:「今晚天氣轉暖,本是好好睡一覺的好日子,但整個臨市口卻都被你倆攪的雞飛狗跳,人畜難安。」他一頓,繼續說道:「要救要抓,就得看你倆到底幹了些什麼事,惹得金杖幫盡數出動,大動干戈?」
丁零眼珠一轉,有了計較,便悠悠道:「今晚這事,大了去了。對那金杖幫而言,是滅頂之災,可對你彩翎幫來說,卻是喜從天降了。」
「哦?」曹班揚了揚眉道:「願聞其詳。」
丁零回頭盯著曹班,肅然道:「在下把那金杖幫幫主給殺了!」
曹班聞言身子一震,跳起了身,驚道:「鄒興死了?此話當真?」
丁零冷冷道:「一劍封喉!」
曹班眨了眨眼,依舊將信將疑。丁零又笑了笑,道:「若非如此,還有何事,會讓金杖幫人這般驚慌失措?金杖幫幫主暴斃,群龍無首,此時曹幫主趁亂出擊,必可大獲全勝!」他侃侃而談,得意洋洋,實則心裡誠惶誠恐,惴惴不安。他只知兩幫相爭多年,卻對鹽幫運作一無所知,「出擊」二字,具體內容為何,他也毫無概念,搶地盤?搶買賣?搶銀子?又或許,鄒興死了,對彩翎幫也並非好事?此時此刻,他也只能孤注一擲了。
曹班來回踱步,低頭沉思,丁零故作鎮定,耐心等著。良久,曹班終於哈哈大笑,拍著丁零肩膀道:「好啊,幹得好!六藝門人,果然身手不凡!老夫不但要救你倆,還要重賞你倆。說說吧,你們想要什麼賞賜?」
丁零暗裡鬆了口氣,沉吟片刻,突然問道:「據在下所知,官府下了禁武令,何以你們鹽幫中人,卻可以身攜兵器,招搖過市?」
曹班笑道:「小兄弟,你聰明絕頂,該不會以為官府下此奇令,是真想杜絕江漢郡內所有武力吧?都是門面而已,要對付的只是你們這等與官府作對的遊俠而已。禁武令是不假,但不是還有習武票嗎?我們鹽幫,可是朝廷正經下放的幫會,那習武票是要多少有多少。你想老夫賞你兩張習武票?小事一樁!老夫還可以送你一份大禮,把你倆送出江漢郡如何?」
王典聞言喜道:「六師兄,這不正是我們想要的嗎?」
不料丁零卻笑了笑,搖搖頭道:「不,我們不走了。」他一頓,對曹班道:「曹幫主,這不是我想要的賞賜。」
「哦?」
丁零突然掀起長袍,單膝跪下,抱拳道:「幫主在上,在下丁零,要加入彩翎幫!」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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