第三卷:馬嘯風
羊入虎口
時間回到一個月前,那一晚,夜空上掛著一輪盈凸月,映照著江漢城北門甕城內,濺滿雪地的鮮血。
「哈哈哈哈……!」華承仁淒厲的笑聲在甕城中迴盪,他臨終的遺言也震懾了在場的每一個人。
「都等著吧,我六藝齋人當中,必有亡你高家之人!」
袁八通當時正在場。
作為江漢城平提督,掌管江漢城防,這一次的行動他當然參與其中。當時他就站在甕城牆上,目睹了所有經過。當他看見三大護法聯手對戰華承仁時,他臉上忍不住表露了一絲不齒的神色。他並不是看不起雷奔雲等人以多欺少,而是覺得三大護法聯手竟還敗在一個江湖武夫手上,著實丟人。他深深認為,憑這三人,不,加上雷厲風,這四人的能力,根本不配什麼四大護法的稱譽。當然,他知道自己的武功遠遠不如此四人,但統領軍隊,行軍打仗,靠的根本就不是個人的武功。
袁家是江漢郡的新興士族,冒出頭來才不過十多年。袁八通的父親名叫袁戎,本是楚國茂坪堡鎮人,在楚軍中任校尉之職。三十多年前,袁八通八歲時,一名楚國將軍率領部下百餘人叛逃到燕國,袁戎就是在此時舉家隨軍遷到江漢郡定居。本以為從此可以過上好日子,不料這位將軍未幾便生了一場重病,一命嗚呼。隨他叛逃而來的部下沒了靠山,馬上受到燕軍排擠,袁戎也被害丟了職務,至死都忿忿不平。
袁戎有兩個兒子,大哥袁四方,二弟袁八通。兩兄弟幼承庭訓,熟讀兵法,也練過一些粗淺武藝。袁四方天生有軍事才能,為人知足謙恭。而袁八通則一心想在江漢郡闖出名頭,振興門楣,但卻一直鬱鬱不得志,直到遇上當時一樣野心勃勃的高臻天。
袁八通還有個妹妹,名叫袁月好,一心傾慕高臻天。高臻天當時年方二十六七,尚未娶妻,年輕有為,意氣風發,一心想扳倒當時的江漢郡牧吳顧,取而代之。他特別賞識袁四方之才,最後更迎娶了袁月好。有了這一層聯姻關係,袁家兩兄弟從此放心致力輔佐高臻天。
在與吳顧的明爭暗鬥之中,兩兄弟出謀劃策,帶兵上陣,立下不少汗馬功勞。可惜在一次戰役中,袁四方中了埋伏,戰死沙場。高臻天得知後嚎啕痛哭,如喪考妣,哀呼道:「吾失四方兄弟,大業延誤十年矣!」
再後來,高臻天功成名就,爵封郡侯,江漢郡大定,高臻天分封功臣,袁八通本來滿心期待,但最後得到的卻是峋月縣。峋月縣是一個偏遠貧瘠之地,相比其他人所得的臨江富饒之地,又或如黎風、磬花縣蘊藏鹽礦之地,根本不值一錢。他心中深感不忿,只是看在妹妹份上,不作計較。高臻天又追封袁四方為征江平將軍,也任用了袁八通為江漢城平提督。當時他對袁八通說:「孤知道你志在四方,只想領軍征戰,但江漢城防乃重中之重,孤只能交託給可信可靠之人。你是征江將軍胞弟,又是夫人的兄長,只有你最合適擔此重任,還望你莫要嫌棄職稱低微。」話說得好聽,但其他人都封了個平將軍,唯獨他一個提督,袁八通心知肚明,侯爺總覺得自己不如大哥袁四方,加上袁家並非出身銀槍門,所以始終懷有嫌隙,為此,多年以來,他一直都有懷才不遇、明珠暗投之感。群雄出征六藝齋當天,他在城上與侄兒袁本思的對話,便顯露出了他對侯爺的諸多不滿。
華承仁突然自殺身亡,震驚了全場,也把袁八通的思緒拉回到現實。他帶著部下來到甕城下,檢查了華承仁的屍首,他七孔流血,腦蓋碎裂,早已死透。再看了看雷奔雲,他身受重傷,臉如死灰,連站也站不起來。袁八通心中冷冷一笑,不禁為當天對侄兒作出的預言,感到自豪。眾人對付六藝門的行動再三失利,這次殺了一個,卻又逃了兩個,雙方仇恨如雪球般越滾越大,越發難以收拾。
這時城門外突然一陣騷動,原來是侯爺高臻天親自來了。高臻天休息了幾天,傷勢已有好轉,但此時還是由兩個婢女攙扶著,高鼎天也形影不離地跟在身後。進了甕城,高臻天不耐煩地甩下兩個婢女,快步走到雷奔雲身前,把他扶起,慰問道:「雷將軍,身體可有大礙?」
雷奔雲誠惶誠恐,跪下道:「侯爺體恤部下,下官感恩戴德,沒齒難忘。但下官兩次領軍失利,損兵折將,責無旁貸,請侯爺降罪,以立軍威。」
高臻天一雙眼劍鋒似的把在場幾人一一掃過,道:「若要問罪,在場諸君,連孤也算在內,都難逃其責。你們說呢?」嚴、狄二人聞言,嚇得也跪下道:「出戰失利,我等都有過錯,請侯爺軍法處置。」高臻天哼了一聲,道:「罷了,罷了,都起來吧。雷將軍,你身為主將,不罰的確有損軍威。去找孫大夫看看傷勢吧,傷好以後,再去領三十軍杖,此事以後莫要再提了。」
如此安排,明裡是罰,暗裡其實卻是不予責怪之意,諸將都心領神會,應諾領命。高臻天又走到華承仁身前蹲下,仔細查看屍體。嚴萬殲和狄同仇一人一句,匯報早前戰事。高臻天默默聽完,才起身嘆氣道:「捨己救人,視死如歸,不愧是一條好漢,虎父無犬子呀。他臨終,可有遺言?」
華承仁臨死說的話,嚴、狄兩人自然不敢複述。袁八通心裡哼了一聲,上前一步,道:「此人臨死所言,在場所有人都聽得清清楚楚。他說,六藝門尚有六人,一個個都會再來報仇,六人之中,必有一人,可以……可以成功。下官以為,此話雖然狂妄,但也不無道理,以硬碰硬,並非上策,是否應該改變方略?請侯爺明察。」
高臻天聽了,黑著臉一言不發。出征六藝齋,是他拍板決定,如今這句話意思很明顯,便是說指責他決策有誤。他沉默良久,才問道:「逃脫的兩個俘虜,找到了嗎?」
袁八通道:「已命部下全城搜尋。他們有傷在身,又出不了城,除非長了翅膀,不然遲早一定落網。」
高臻天沉聲道:「袁提督,今晚這甕城內的事,歸雷將軍負責,但出了甕城,便都歸你管了。多派些人手吧,不論死活,把人帶來戲鷺園,孤不想再聽見壞消息了!」
袁八通聞言心下一驚,看來侯爺把心中的不悅,都遷怒到他頭上了,心裡雖然不忿,但也只好說道:「下官遵命。」
——
袁八通把部下數千城防士兵,都派到城裡去,連他自己也領著一個小隊,挨家挨戶搜尋,城裡頓時一片恐慌,人人自保。江漢城雖大,但八處城門緊閉,無處可逃,按理逃犯應該無所遁形,但奇怪的是,忙了一夜,天將破曉,卻依舊沒有任何發現。袁八通正心急如焚,突然有人高聲喊著:「老爺,老爺!」袁八通一看,卻原來是自己府中管家。
管家氣喘喘說道:「小人幾乎跑遍全城,總算找到老爺了,家裡出事了,十萬火急,少爺讓小人趕緊找老爺回去!」
「少爺」指的便是袁八通的侄子,袁四方留下的獨子,袁本思。此子年輕有為,聰明能幹,一向都是袁八通的左膀右臂。袁八通正忙著搜捕逃犯,他不會不知,此時差人來召他回府,那就一定是件大事了。到底有什麼事情,會比侯爺嚴令交代下來的任務更重要?
——
卻說馬嘯風和柳玄星被逼留下了大師兄,獨自逃生,在錯綜複雜的巷子裡轉了幾個彎,暫時擺脫了追兵,但士兵叫嚷之聲不斷,越追越近,很快便會找到兩人。兩人感到走投無路,正想回頭拼死一搏,卻突然看見巷子邊有一輛木頭車子。車子殘破不堪,想要以之藏身也有所不能,但柳玄星卻突然急中生智,對馬嘯風做了個手勢道:「上去!」
兩人爬上車子,再奮力一跳,攀上了巷子一邊的圍牆,翻身進入了一處院子。雙腳才剛著地,便突然聽到一聲女子驚呼。兩人這時才有時間看清環境,只見此處花紅草綠,有假山涼亭,竟是一戶富貴人家的後花園。
涼亭之中坐著一個女子,年方妙齡,面目秀美,身著羅裳,頭上結著十字髻,一望而知是個富家千金,身旁還有兩個丫環掌著燈。
馬、柳二人突然翻牆而入,把小姐嚇得高聲驚呼,但她很快便發現,這兩人雖然衣衫襤褸,手中還持著劍,但神情狼狽,身體虛弱,連走路都踉踉蹌蹌,也似乎對自己沒什麼敵意,於是便問道:「你們是誰?為何闖入我府中?」
馬、柳二人沒想到一進來便被人發現,大感尷尬,馬嘯風硬著頭皮站直了身子,拱手道:「我倆逃避追捕,走投無路,萬不得已,才闖了進來。請小姐做做好心,讓我倆在此躲避一晚。」
小姐驚道:「逃避追捕?如此說來,你們是逃犯?」
柳玄星怒道:「官府無道,我倆是無辜的!」
小姐還想再問,突然一陣陣腳步聲響起,從院子裡跑出來十多個雄赳赳的家丁,手持長棍,一下子把兩人團團圍了起來。原來小姐適才一聲驚叫,已驚動了院子裡的人。為首的是一個翩翩公子,看樣子年歲與馬嘯風相當,長得相貌堂堂,溫文儒雅。他先走到小姐身前,行禮問道:「堂妹沒有受到驚嚇吧?」小姐搖搖頭。公子再轉向馬、柳二人,搖頭失笑道:「你們便是犯人馬嘯風、柳玄星吧?天堂有路你不走,地獄無門闖進來,你們可知,這是什麼地方?」
馬、柳二人對望一眼,心裡都涼了半截。馬嘯風嘆道:「總不成又繞回到奸賊的戲鷺園了吧?」
公子笑著搖頭,說道:「雖不中,亦不遠矣。這裡是江漢城平提督府,在下袁本思,幸會,幸會。」
袁八通的封地在江漢郡東北的峋月縣,一向以來,袁八通的家人都在峋月縣定居,只有袁八通和袁本思,因在江漢城身居要職,所以在此常駐,設有府邸,每隔數月才回家一趟。這一年元旦之日,袁八通遇上了六藝齋這攤子事,公務纏身,自然無法再像往年一樣,回峋月縣與家人過年,所以女兒帶上家人,來到江漢郡與父親團聚。
袁八通夫人幾年前因病身故,至今尚未續弦,膝下無子,只有一個女兒,名叫袁茵茵,就是此時涼亭中的女子了。這一晚,她心血來潮,轉側難眠,於是深夜來到後花園賞月讀書,不料卻撞上了馬嘯風和柳玄星。袁茵茵平日不出家門,不問政事,但也從父親與堂兄的言談中知道官府抓了兩個很重要的俘虜,就正是為了父親要看守這兩人,自己才會來到江漢城。此時她得知這兩人就在眼前,也大吃一驚,不由得對他們細細觀察起來。
此時柳玄星聽說兩人竟然自投羅網,翻進了袁八通府邸,氣得拋下了劍,仰天叫道:「天要亡我倆,夫復奈何?只是枉費了大師兄捨命相救之恩!」
馬嘯風撿起長劍,豪氣頓生,道:「師妹別怕,我倆走到此處,山窮水盡,不怨天,不尤人,只怪自己學藝未精,有辱師門。但有一條,我倆決不能再被奸人俘虜,再被他們利用,去害其他師弟師妹!無非一死而已,又有何懼!」
柳玄星聞言,撲上前抱住了馬嘯風,道:「沒錯!今生能與師兄死在一塊,玄星死而無憾!師兄快動手吧!」
馬嘯風仰天長笑,喝道:「我馬嘯風將門之後,四代忠良,本願報效國家,戰死沙場,今日雖不幸落入奸人手裡,卻也決不能死於奸人槍下!」說罷,他倒轉劍鋒,一劍刺下!
眼見兩人便要同時死於這一劍下,袁本思急喊道:「且慢!」同時搶過了身旁家丁的長棍,射了出去。他準頭不佳,這一棍瞄的本是馬嘯風手上長劍,卻只打中了他的手臂。所幸馬嘯風此時氣虛體弱,這輕輕一棍,便足以使他失了準頭,這一劍刺下,只刺進了身前柳玄星後背左肩。馬嘯風見狀,怒吼道:「奸賊!連死也不能成全我倆嗎?」他把劍拔出,正想再刺,卻見柳玄星痛苦難當,心有不忍,不由得一陣猶豫。就這一拖延,幾個家丁已一衝上前,搶過了長劍,幾根長棍橫架在了兩人身上,將兩人制服。
袁本思走上前,皺眉問道:「你剛才說,將門之後,四代忠良,是什麼意思?」
馬嘯風怒道:「我乃本朝已故鎮國大將軍馬厲兵之子、已故驃騎將軍馬功成之孫,已故征西將軍馬壯之曾孫!你有種馬上殺了我倆,否則日後我馬嘯風必領十萬大軍,踏平你江漢郡!」
袁本思聽見馬嘯風自報祖上名頭,暗吃一驚,問道:「有何憑證?」
馬嘯風哈哈大笑:「我馬嘯風頂天立地,光明磊落,難道還會冒認祖宗?我就是我,何需憑證!」
和高鼎天一樣,袁本思馬上意識到事態嚴重。但僅憑馬嘯風片面之辭,他分不清真假。他本也大可像高鼎天一樣,裝作沒聽見,把兩人殺了了事,但他卻突然想到,此事如若當真,對他和叔父想辦而又一直無處著手的一件大事而言,卻是一次天賜良機。茲事體大,他決定不了,於是他深吸一口氣,連續下了三道命令:「第一,把這兩人綁了,押進客房,派五個人緊緊盯著,要是讓他們逃了、死了,提頭來見!第二,此事對外不許透漏半個字,違令者死!第三,馬上派人出府,找到叔父,告訴他,十萬火急,馬上回府!」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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