第四卷:柳玄星
還劍約戰
河水緩緩流淌,發出細微潺潺水聲,靜靜傾聽,能讓心神也分外平靜。這條小河名叫慶河,是漢水的一條支流。沿河往南十餘里,下游不遠便是漢陽城。
楊世英此時便正坐在河邊,閉著眼享受著難得的幽靜。此處遠離塵囂,風景清幽,又恰好流過一條小河,頗有幾分六藝齋的意境,讓楊世英格外喜歡。回想漢水岸邊一場激戰,殺蔣百駿、破天星石,然後遇上莫非先生,這一些彷彿只不過是幾天以前的事,卻又彷彿已過了許久。
河邊不遠,有幾座小屋,其中一間頂上伸出一管煙囪,不時有濃煙冒出,透過門窗亦可見火光閃爍,正是莫非的煉劍廬。莫非答應,以天星之核,為楊世英煉一把神劍,不過星核不比尋常鐵礦,提煉需時,正好此時他和秦霜、常歡三人都受了傷,於是便在此住下,一邊養傷,一邊等候莫非煉劍。
這些天,三人朝夕相處,雖然日子不長,但性情相投,已結成了莫逆之交。秦霜本來個性孤傲,處處與楊世英爭先,但自從與他同困密室,又經歷漢水岸邊一役之後,漸漸發現此人俠肝義膽,豪氣干雲,英雄氣概,剛正不阿,不愧「世英」之名,總算也放下了敵意。
常歡為人真誠豪爽,與兩人更是一拍即合。問起他武功來歷,他大笑道:「在下自幼父母雙亡,年僅十二,便行走江湖。前後拜過師的門派,只怕不下七八家,只不過在下生性不喜拘束,卻沒一家呆得長久。」
楊世英看了他背上長棍一眼,道:「看常兄棍法,剛柔並濟,攻守有致,想來中原郕州五郎宗的五郎棍法,也是常兄所學之一了?」
常歡喜道:「楊兄好眼力!沒錯,十八般兵器之中,在下最喜棍法。刀劍殺一雙,棍掃一大片,足可退敵,卻不致命,最合在下心意。」
楊世英讚歎道:「常人習武,能把一兩門武功學好,已是難得。常兄博學廣涉,想必是天生奇才,資質過人,在下自愧不如。」
秦霜卻哼了一聲,說道:「只怕所學雜而不精,貪多嚼不爛!」
常歡大笑,說道:「秦姑娘所言極是!在下習武,只貪一時之新,從不求登峰造極,所涉所習,都只是皮毛而已,難登大雅之堂,哈哈!」
話雖如此,但他的武功,楊世英與秦霜都親眼見識過,至少一套五郎棍法,雖然可能略輸兩人一籌,造詣卻絕非「皮毛而已」。
此時楊世英在河邊靜坐,回想起三人當時的對話,想到秦霜雖然放過了他,卻又忍不住轉而揶揄常歡,不由得嘴角露出一絲苦笑,此女本性難移,還是如此好勝。就在這時,他卻突然皺起了眉頭。雖然雙眼緊閉,但他卻清楚感受得到,寧靜的空氣之中,突然飄來了一絲冰冷冷的殺氣。
他睜眼擡頭一看,只見河流對岸不遠之處,不知何時竟出現了一個年輕公子。此人衣著華貴,風度翩翩,神情倨傲,腰上懸著兩把長劍,正隔著河水冷冷地盯著楊世英。楊世英認得此人,正是當天出現在雲來客棧的劍客任鋒。
楊世英起身抱拳,隔岸朗聲道:「原來是『寒霜鋒刃』任公子駕臨,久違了。」
屋內的秦霜與常歡二人聞聲,也走了出來。常歡聽見來人名號,大感興奮,也抱拳道:「漢陽任家,劍客任鋒?在下名叫常歡,久仰大名,如雷貫耳,幸會、幸會!」
秦霜悄悄拉了拉他衣袖,低聲道:「別幸會太早,此人只怕來意不善!」
果然對岸任鋒對常歡視若無睹,只冷冷質問道:「楊世英,你我相約比武,事到臨頭,卻又詐死逃約,豈是好漢所為?」
楊世英微微一怔,心念一轉,便已想到了事情原委,於是輕輕一笑道:「任公子誤會了,此事另有隱情。在下遭奸人暗算,被困了幾天,奸人更謊稱在下死訊,蠱惑人心,圖謀不義之利。所幸邪不壓正,在下成功脫困,奸人之計不曾得逞。害任公子期望落空,還請多多包涵。」
任鋒似乎也並非不講理之人,聞言緩緩點了點頭,說道:「原來如此。任某也早覺得,六藝門的人,不該如此輕易死去。」
他一心要找華白年傳人比武,好不容易遇上楊世英,豈料臨陣在即,竟離奇傳來死訊,難免大感失望。本來他心想,那也無妨,直接到燕國蘭子溝去,再找其他六藝門弟子比武就是了,不料一打聽之下,才知原來六藝門早已被官府剿滅,倖存的幾個弟子下落不明,生死未卜,想找也難。他為此著實失落難過了好幾天,後來聽說了漢水岸上之戰,才知原來楊世英還活著,大喜過望,略一推算,知道莫先生也一直在追尋著天星,猜到也許莫先生收留了楊世英,於是來此碰碰運氣,結果果然不負所望。這時,他仔細上下打量了楊世英,又問道:「你受傷了?」
楊世英微笑道:「一點皮外之傷,無足掛齒。」
任鋒搖頭道:「不,不止外傷,也有內傷。你我比武,必須絕對公平公正,你也必須處於最佳狀態!」
當天在雲來客棧,秦霜對於任鋒「蠻不講理、不通人情」地逼人比武,便曾出言嘲諷,如今見他依舊糾纏不休,忍不住說道:「任公子,多日不見,你是絲毫沒有長進啊。當天約你比武之人,根本就不是楊少俠,楊少俠從來就不曾答應過你比武。你如此糾纏不休,不依不饒,難道不怕被人恥笑?」
任鋒怒道:「任某早已說過,無論楊少俠願不願意,任某一定要與楊少俠比武!」
秦霜還想再罵,楊世英卻突然說道:「好,在下願意與任公子比武!」
秦霜一怔奇道:「這種無理的要求,你也答應?」
楊世英肅然道:「大丈夫一諾千金,既然有人以我之名義,立下了戰約,那我楊世英,便不能有負任公子之期望!」
任鋒點頭讚道:「好!楊少俠果然是條漢子。」他解下腰間一把長劍,一揮手,長劍射過河水,直挺挺插在了楊世英腳邊。他繼續道:「此劍物歸原主,一個月後,你我一分高下!」他對比武迫不及待,定下一月之期,為的是讓對方有足夠的時間,養好身體,公平決鬥。
楊世英拔起長劍一看,大喜過望,原來正是自己的「俠骨」佩劍。這把劍當天由丁零手中,交到了任鋒手裡,他一直保管至今。任鋒定下了時間,地點就該由楊世英決定了。他收下佩劍,抱拳道:「謝過任公子還劍之恩。一月之後,在下自當親到府上拜謝!」
比武地點,關乎決戰勝負。他選擇了任家府邸,是有意相讓,以報還劍之恩。任鋒當然不想佔此便宜,但卻也並不反對。在自家府邸,他可以確保比武不受干擾,公平比試。他不再多話,點了點頭,回頭便走了。
常歡望著任鋒消失的背影,問楊世英道:「漢陽任家的劍法,源遠流長,享負盛名,楊兄可有信心?」
楊世英一笑道:「在下盡力而為,無論勝負,也總算了了任公子一樁心事,豈非也是成人之美?在下只是好奇,任公子非要比武,到底有何原委?」
秦霜哼道:「以他那副不講理的性子,你即便問了,他多半也不會說。」
這時身後卻傳來一陣笑聲道:「其中原委,老夫倒知道一二。」
三人回頭一看,原來是莫非先生。他笑道:「說來可笑,只因其父任揚,當年與華大俠比試劍法,輸了一招,一輩子引為遺憾,臨死前非得逼著兒子,找華大俠傳人再比一次。」他笑著搖頭嘆息,繼續道:「他任家人,就是如此看不開。」
楊、秦二人聞言,嘖嘖稱奇。常歡卻哈哈大笑說道:「莫先生何太目不見睫?先生當年鑄壞了一把劍,如今便追著天星不放,如此鍥而不捨、止於至善,豈非與任揚前輩同出一轍?」
莫非被取笑,卻毫不忌諱,大笑道:「常少俠說得沒錯!任揚當年與老夫私交不淺,正是由於脾性相近,臭味相投啊。」
秦霜肅然道:「莫先生執於鑄劍,終成一代大師。任家執於劍道,劍法也必有過人之處。楊少俠,只怕這一次,你遇上難纏的對手了。」
楊世英嘴角微微苦笑,心裡卻並不十分在意輸贏。
如此又過了幾天,秦霜突然找上楊世英,沉著臉道:「楊世英,你與任鋒立下戰約,至今已過了三天。這三天之中,你都幹了什麼?」
楊世英見她臉色不悅,有點心虛,怔怔問道:「我……沒幹什麼吧?」
秦霜慍道:「正是!任家的劍法享負盛名,你豈可等閒視之?你的傷也好了七八成了吧,來吧,本姑娘陪你練劍!」
楊世英失笑道:「比武勝負,都在世英身上,秦女俠何太著急?」
秦霜氣道:「你我結伴同行,你若敗下陣來,本姑娘也一樣臉上無光!你若不答應比武,倒也還好,既然答應了,當然得認真準備,全力以赴!」
此言恍若當頭棒喝,楊世英肅然道:「秦女俠教訓得是,在下若不認真,便是對任公子不敬了。」
於是兩人提起長劍,走到一處開廣之地,認真過招練劍。這段日子以來,兩人雖然同行多日,對對方的武功深淺,早已心中有數,但除了初次相見之時,匆匆對戰過一次以外,卻從未認真交手過。此時楊世英使出六藝齋的俠客劍法,秦霜使出霄山派的凌霄劍法,兩人各盡全力,一來一往,打得不亦樂乎,難分勝負。
打得正酣,突然一把聲音傳來,大笑道:「哈哈哈,姓楊的小子、姓秦的女娃,老子總算找到你們了!」
兩人心中一凜,停手一看,來人是個粗獷大漢,滿面鬍子,鬚髮如戟,短褲短靠,一身橫肉,肩上扛著一把巨斧,正是之前蔣百駿的手下「嵩山樵客」毛牛。秦霜一見,柳眉倒豎,橫起劍冷冷道:「是你?你是想來為你主子報仇嗎?」
毛牛一怔,又笑道:「主子?女娃說的是那姓蔣的?哈哈哈,老子從來不認主子,他只是老子的顧客!」
楊世英微微一笑,上前把秦霜的劍壓了下去,說道:「毛大哥,多日不見,久違了。在下覺得,毛大哥還是把來意說清楚了,否則秦女俠發起脾氣來,可是連在下也惹不起的。」
毛牛惱怒地撓了撓頭,說道:「有理、有理。好男不與女鬥,女人若是發起脾氣,連老子也得退避三舍!實不相瞞,老子家住嵩山,砍柴為生,上有年邁老母,下有老婆孩子。自打家裡那婆娘生了個娃以後,便整日嫌棄老家又破又小,孩子連一張床都架不起來,又嫌老子一窮二白,供不起孩子讀書認字,每日唸唸叨叨,煩人透頂!老子一怒之下,離家下山,想憑一身蠻力,狠狠賺一筆銀子,回去把婆娘的嘴堵上。下山不久,便遇上了那鐵家兄弟,輾轉接了一筆買賣,便是給那姓蔣的護一趟鏢。本以為銀子快要到手了,不料中途又殺出你倆,攪了老子好事!如今姓蔣的一命歸西,老子是白幹一場,見財化水,連回鄉的盤纏都花光了啊!」
兩人聽他言語粗鄙,但卻說得聲情並茂,滑稽可笑,礙於禮貌,強忍笑意,但還有一人,卻已哈哈大笑了起來,卻是常歡。原來他聽見嘈雜聲,也走了出來。他大笑道:「這位毛大哥,不打不相識,可還記得在下?」
毛牛哈哈一笑道:「你小子也在此?太好了!你也算條漢子,老子上次誤傷了你,你要是不樂意,來來來,老子今日任你打一棍!」
上一次相鬥,毛牛一斧砍傷了常歡,但常歡為人豁達,卻絲毫不放在心上。他哈哈大笑,說道:「前事就一筆勾銷了吧!毛大哥命運坎坷,但卻總算忍住了不偷不搶,憑本事賺錢,也算是好漢所為!」
秦霜也被逗得笑了,說道:「毛牛,那麼你此來,是想在我倆身上,討回銀子嗎?本姑娘先把話說明白了,我們和你一樣,也是一窮二白!」
毛牛搖了搖頭,繼續道:「你們要是身上有銀子,能住在這破爛地方嗎?這一點老子還是看得明白的。當天老子被你們打得落花流水,逃了回城裡,卻連那鐵家兄弟的踪影也不見了,白忙活一場,又氣又悶,但也還得繼續想法子賺錢啊。在城裡晃悠了好幾天,半點門路找不著,心裡那愁啊,這時突然卻聽見人說,那叫任鋒的劍客,和你小子立下了戰約。你們是不知道,江湖中人聽說了此事,個個都興奮莫名,搶著打探比武的時間地點,到時都要去觀戰!」
原來兩人比武之約,還是被任鋒府上下人探得了消息,洩露了風聲,一傳十,十傳百,早已在漢陽一帶傳遍。從當天在五里坡慕名而來的人潮,便可見一斑。不過當時兩人被困於密室,當然並不知情。這時楊世英搖頭苦笑,毛牛繼續說道:「你們猜怎麼著?還有人開出了盤口,賭上你倆決鬥的勝負!」
「哦?」常歡聞言,大感興趣,問道:「那是多少盤口?」
毛牛笑道:「漢陽任家享負盛名,『寒霜鋒刃』任鋒的名頭比你小子大多了,江湖人士一面倒認定了他必勝,買任鋒勝的,只有一陪一,買你小子勝的,卻有一陪十!哈哈,不過你也別太灰心,旁人不知你武功深淺,老子可是親身試過啊,老子對你信心滿滿,覺得你絕對會贏!」
說到這裡,常歡總算聽明白了,他失笑道:「所以你把心一橫,孤注一擲,反買楊兄贏,打算來個大爆冷門,狠賺一筆?」
毛牛大笑道:「正是!反正身上就只剩下一點零碎銀子,乾脆全下了。不過回頭想了想,不勞而獲可不好,於是費盡了心思,總算找到了你們。來吧來吧,從今天起,老子當你靶子,陪你練劍,無論如何,都得把你操得武功大進,打敗任鋒!」
楊世英等三人聽了啼笑皆非,但見他性子耿直單純,知他並無惡意,正好又多一個人給楊世英餵招,於是便讓他留下。
自此四人便在劍廬住下,每天輪流陪楊世英練劍。三人見毛牛的巨斧招式直來直往,看似簡單,其實大巧若拙,問他師承何派,他笑道:「老子本來就一砍柴的,哪來什麼門派?老家不遠有座廟,廟裡有個和尚,常來看老子砍柴。有一天突然問老子,砍柴累不累呀?老子說那不廢話嗎,他又說有砍柴不累的法門,問老子學不學,啊那老子當然要學。於是跟他練了幾下,後來發現幹活果然輕鬆多了。」
楊世英心中一凜,追問道:「那寺廟叫什麼?」
毛牛撓撓頭,答道:「燒……什麼來著?啊,叫少林寺!」
三人聞言,啼笑皆非,這才想起,他自稱嵩山樵客,老家當然是在嵩山了。那少林和尚想必是個世外高手,見毛牛一身神力,忍不住出手指點了幾招。毛牛有此機緣,也是他的福分。
毛牛自從上一次目睹楊世英身背棺木過隘,對楊、秦二人便已是又敬又佩,雖然後來因勢所逼,對立而戰,但事過境遷,他固然大喇喇地從不放在心上,楊、秦二人也是黑白分明之人,亦早已沒有了芥蒂。常歡與毛牛雖是初次相識,但兩人俱是率直本性,竟甚為投契,大有相逢恨晚之感。四人白天暢快練功,晚上喝酒聊天,時而嬉鬧,時而感懷,好不快活。自六藝齋出事以來,楊世英失去了家人,如今卻結識了一群好友,也不由得深感人生無常。在深夜之中,鑄劍廬處傳來的火光格外明亮,也不知莫非熔煉星核,最後到底會鑄就出何等神劍?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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