第二卷:楊世英
囚困密室
夜深人靜,漢陽碼頭上空無一人,現在本就是人睡覺休息、準備天明繼續打拼謀生的時間。但丁零卻睡不著,他倚著貨船甲板欄杆,仰頭望著星空,心裡想的卻是五師兄。五師兄要是知道了我今日的所作所為,應該會想要一劍殺了我吧?
還有一人也沒睡。他緩緩走上了船,丁零一看,原來是高展元。
從貨船吃水高低,就能看出貨船已輕了許多。高展元淡淡問道:「船艙都已清空了?很好。」
丁零笑了笑,答道:「公子想要盡量減輕船隻重量,好讓天星可以儘速運回江漢郡,事關重大,彩翎幫豈敢怠慢?下個月彩翎幫去給官府繳納税銀時,會說我們按公子之命,把五千五百斤上好散鹽盡數倒入了河中,損失的銀子還要向你高家索回。」他一頓,狡黠一笑,繼續道:「不過在下其實只是讓董大哥在城裡租了一間貨倉,把貨物轉移貯藏而已。這個秘密,在下可是只告訴公子一個外人。」
高展元瞪住丁零看了半晌,才道:「很好。這個秘密,本公子從來沒聽見過。」水至清則無魚,要手下辦事賣力,總不能一毛不拔。況且,以丁零今日所為來看,他值這個價。他忍不住嘆了一聲,道:「臨元要是有你一半的能力,侯爺一定會很欣慰。」
提起高臨元,丁零心裡一下繃了起來。但他臉上卻還是很輕鬆地問道:「哦?二公子早前的任務進行得很順利,難道又闖禍了?」
高展元道:「自那之後,他便不見了人影。我猜想,他一定又是按捺不住,跑了去花天酒地了。」
丁零鬆了一口氣,笑道:「男人好酒好色,本是正常。」
高展元無奈搖頭,又問:「據你推測,明日蔣百駿是否會出城?」
丁零沉吟片刻,道:「不會。經昨晚雲來客棧一事,他會更為謹慎。再等一兩天吧,他遲早會出城的。在下更為擔心的是,漢陽太守若是調集數千人的大軍護送,你們也很難下手。」
高展元一笑道:「丁少俠不懂兵事,這也難怪。沈將軍只是一郡太守,手下雖有兵將,但沒有魏國皇帝兵符,卻無法輕易調動,更遑論要行軍數百里,朝汐京皇帝老家而去。再者,大軍行軍,糧草輜重,全都是錢,沒有朝廷調撥,他區區太守,可擔當不起。」
丁零聽了,沉思片刻,拱手道:「公子指點迷津,丁零受教了。」這句話倒是真心實意,沒有任何算計。
高展元望著漆黑一片的河水,幽幽道:「治理一郡之地,有許多難處,非書中所載可述。丁零啊,當初侯爺本想邀尊師出仕,倘若尊師沒有拒絕,如今你,甚至是楊世英,都會有許多機會,可以出力相助官府,造福江漢郡百姓。你我聯手合作,也許就不會只是一場交易了。」
丁零聞言,沉默不語。師父拒絕高臻天之請,更下了殺心,肯定有他自己的理由,可是這些理由,難道不會錯嗎?他在六藝齋將近二十年,熟讀了先哲書上的道理,但離開了六藝齋僅僅大半個月,卻發現天底下原來還有更多學問,與書上所載毫無關係。他發現自己已漸漸分不清誰對誰錯,誰正誰邪了。要不是與高展元之間有著師門大仇這一道隔閡,他也許可以敞開心扉,盡述心中所想,但此時,他保持沉默,已是所能釋出的最大善意了。
——
秦霜中毒較輕,比楊世英更早醒了過來。她張開眼,發現楊世英就躺在身邊。丁零離開之前,貼心地點亮了一盞油燈,甚至還留下了一桶燈油和打火石。秦霜正想好好觀察一下四周環境,油燈卻在此時閃爍了幾下,熄滅過去,原來是燈中火油,已然燒盡。燈一滅,密室頓時變得一片漆黑,伸手不見五指。秦霜平日裡天不怕地不怕,這時卻突然感到恐懼,不斷用腳去踢楊世英,叫道:「楊世英!快醒醒!」
踢了好一會,楊世英終於被叫醒了。他呻吟了兩聲,但覺喉乾舌燥,頭痛欲裂,眼前卻什麼也看不見。秦霜叫道:「快把燈點亮!」
楊世英才剛從昏迷中回過神來,「兩眼一抹黑」,連續問道:「那紅袍人去哪了?我昏迷了多久?這是什麼地方?燈在哪?」最後,他又問道:「秦姑娘,你在哪?你受傷了嗎?手腳被綁上了嗎?在下還是先把你解開吧?」要不是動彈不得,為何急著叫楊世英點燈,自己卻不動手?不過秦霜卻答道:「不、不,我沒事,只是有點……有點怕黑。」
楊世英聞言不禁莞爾一笑,原來這位姑娘也有害怕的事物。他笑道:「可是,在下不知道燈在哪。」
秦霜沉吟了良久,才說道:「你過來扶著我,我帶你去。」
楊世英又問:「你受傷了?走不動了?」
秦霜臉一紅,氣道:「是……不是!我走得動,只是……一個人走,會怕!」
楊世英心中暗笑:「無論武功高下,姑娘畢竟還是姑娘。」當下只好循聲朝秦霜的方向爬了過去,一邊爬,一邊伸手亂摸,突然摸到了一件軟綿綿的事物,秦霜叫了一聲:「別亂摸!」本能地把他反手一扣,同時一巴掌掃了過去,黑暗中卻竟然準確地打中了楊世英。
楊世英有點委屈地摸了摸臉頰,道:「秦姑娘,在下開始懷疑,是不是其實你都看得清清楚楚,只不過是我自己瞎了?」
秦霜抓到了楊世英手臂,心情鎮定了不少,也覺有點不好意思,說道:「好啦好啦,小女子出手太重,跟楊少俠道歉就是了。你還是趕緊去點燈吧。」
她緊緊抱著楊世英手臂,一步一步地朝油燈的方向走去,兩人胡亂摸索了好一會,才找到油燈、燈油和打火石,把燈點亮。
秦霜大大鬆了一口氣,臉一紅,才急忙放開楊世英。楊世英舉起油燈,四下打量了所處密室的環境。這間密室空間不小,竟還有兩廂房間,一廂擺有一些殘舊家具,看來曾是一間主人秘密辦公的書房,另一廂卻空無一物,從地上痕跡來看,可能曾是收藏財寶的儲物間。四處牆壁都是由石磚砌成,頂上有幾處通風小孔,隱隱可以感到有涼風流通,兩人至少不怕窒息。書房一角,堆了許多食物乾糧和清水,足夠兩人吃上好幾天。在儲物間一角,丁零更貼心地以幾扇木板粗糙地搭出了一個小隔間,裡面竟然還準備了馬桶。書房一面是唯一出入口,如今已被一扇石門關緊。門旁本有開門機關,但卻已被破壞。楊世英用力一推,石門紋絲不動,他心中惱火,放下油燈,紮馬運勁,大喝一聲,雙掌齊發,重重拍在石門上,石門只微微顫了一下,卻絲毫無損。
他怒哼一聲,道:「秦姑娘,你也過來,你我合力再試一試!」不料回頭一看,卻看見秦霜倚牆坐在地上,臉色發白,甚是虛弱。他一驚上前問道:「你受了傷?怎麼不早說?」秦霜只無力地點了點頭。原來早前為了逼出體內毒酒,已然受了些內傷,後來一番激戰,催谷真氣,又傷了元氣,之後受了丁零一掌,緊接著又被高臨元抱在懷裡,氣急攻心,更是傷上加傷。
當下楊世英二話不說,便要助她運功療傷,手才伸出,想起適才那一巴掌,又縮了回去,說道:「在下替姑娘運功療傷,若有冒犯,還請見諒。」秦霜搖搖頭道:「不,我死不了,別浪費了你的真氣,留著破門才是。」楊世英堅持道:「不,秦姑娘若是有個三長兩短,在下即便破了門,也無顏出去。先幫你療傷,然後你我再一起想法子吧。」當下便與秦霜盤膝對坐,雙手分別抵住秦霜丹田和天靈蓋,運起真氣,緩緩注入秦霜體內。秦霜但覺一股剛陽真氣傳來,於是收攝心神,引導真氣在體內周天流轉,但覺精神一振,全身暖哄哄地甚是受用。
也不知過了多久,楊世英額頭漸漸冒出汗珠,他收回雙掌,兩人氣沉丹田,同時長呼出一口氣。再看秦霜,臉色已紅潤許多。秦霜嘆道:「謝謝你。你六藝門的內功,的確高明。」
她難得服軟讚揚,楊世英淺淺一笑,問道:「我昏倒以後,發生了何事?你是怎麼受的傷?那紅袍人又去哪了?」
秦霜欲言又止,沉吟不語。她心中有不少疑問,不知從何說起。楊世英見狀便道:「一時想不起也不打緊。你先休息一會,我再去看看有沒有別的出口。」
秦霜又嘆道:「不必看了。他們存心把你我困在此處,又怎會留下別的出口?」
楊世英一怔,然後忿忿道:「此舉目的,一定與天星有關。為了不讓我們出手阻止他們搶奪天星,高家的人竟連如此下三濫的伎倆也用上了。」他一頓,又嘆道:「說到底,是我大意了。是我帶頭喝的毒酒,連累了你。」
秦霜搖頭嘆道:「怪不得你。打從在街上遇到高臨元起,那紅袍人,似乎已把你我的每一步,都計算得清清楚楚。這根本是一個針對你我而設的陷阱。不過至少,他們並沒有取你我性命。你看他們準備的食物,顯然只是想把你我困住幾天。等他們辦完了事,還是會回來放我們的。」
楊世英又一怔,點頭皺眉道:「沒錯。不過高家與我,仇深似海,如此天賜良機,他們為何不一槍把我殺了?難道當中,還有什麼陰謀詭計?」
秦霜心中,卻並不這麼悲觀。她當時吐出了半杯酒,所中之毒,沒有楊世英那麼猛烈。失手戰敗後,她雖然身體不聽使喚,但一縷意識卻還在。高臨元對她的禽獸企圖,與丁零的對話,以及後來丁零出手殺死高臨元,她都聽見看見。正因如此,她更深深覺得事情並不尋常。那位被稱為「丁少俠」的紅袍人,對兩人的敵意似乎不大。自己雖中了此人一掌,但她也看得出來,對方已臨時收力,並沒有殺人的意圖。最要緊的一點是,兩人交手數十招,當時事態緊急,不及細想,現在回頭想來,對方的招式路數,竟與楊世英有幾分相似!他到底是什麼人?想到此處,她問道:「我之前只知你六藝門與江漢郡高家有過節,卻並不知道詳情,你可以對我說說嗎?」
楊世英長嘆一聲,見如今困在此處,也無所事事,便把自己的經歷詳細說了一遍。秦霜默默聽完,感慨道:「原來華前輩已經蒙難了。爺爺曾多次提起過他,言辭間甚是佩服,他要是知道了這個消息,想必也會十分惋惜。江漢郡官府殺害了你師父師娘,如今更要把你六藝門趕盡殺絕,難怪你對他們如此仇恨。」她一頓,望了楊世英一眼,只見他說到傷心處,眼眶盈淚,別過了頭偷偷擦拭,便安慰道:「天下公道,自在人心。武林中俠義之士倘若知道了,也必會站在你六藝門這一邊。遠的不說,我霄山派便會出手幫你主持公道,助你報此大仇。就算爺爺不願意出手,我秦霜也不會袖手旁觀!」
楊世英微感詫異道:「你願意幫我?」
秦霜道:「當然。」她板起了臉,學著楊世英的口吻道:「我霄山派人雖然不是什麼英雄好漢,但行走江湖,鋤強扶弱,伸張正義這些道理還是知道的。」這正是楊世英曾經說過的話。
楊世英忍俊不住笑了出來,甚為感動,說道:「謝謝你。」自從第一次在葫蘆村遇到秦霜,她便一直與自己攀比爭強,兩人雖然一路結伴同行,但感覺卻甚是陌生。直到此時,方才覺得眼前這位女子也是個見義勇為的俠義中人,對她改觀不少,兩人關係也更為親近了。這一句感謝,不為報仇在望,只為報仇路上,不再孤單。
這時秦霜又皺眉喃喃道:「不過如此說來,高家的人的確沒有理由錯失大好機會,留你性命。難道說,他果然不是高家的人?」
楊世英奇道:「他?他是誰?」
秦霜微一遲疑,問道:「你六藝門中,可有一人姓丁?」
楊世英答道:「丁?我六師弟就叫丁零。為何有此一問?」
秦霜心中一驚,沉吟了片刻,才說道:「那紅袍人就是姓丁。」接著,她便把與紅袍人交手的經過,以及昏迷中的所見所聞詳細說了,最後她遲疑道:「按理說,你六師弟不可能幫助仇家對付我們,或許……還有別的解釋,只是我們還沒想到。」
楊世英默默聽完,臉色變得鐵青。對紅袍人的嫌疑遠遠蓋過了仇人高臨元之死的好消息,此人設下的陷阱似拙還巧,似乎早已看透了自己,的確像是六師弟的手筆。這個六師弟,從小便已是鬼靈精怪,最愛戲弄同門,為此不少被師父責罰。兩人年紀相若,小時候最是要好,雖然年紀漸長後,因性格相異而時常鬥嘴,但卻絲毫無損兄弟情誼。想到最後,他大力搖頭沉聲道:「不可能。六師弟雖然有時想法有些乖僻,但卻不可能做出這等數典忘祖、為虎作倀的事。」
秦霜搖頭道:「不然。此人雖然表面上在為高家辦事,但似乎卻保下了你的性命,更救了我,最後還殺了高臨元。」
楊世英還是搖頭道:「高臨元固然該死,但趁人不備,突然偷襲,也不是我六藝齋弟子的作風!此人殺高臨元,說不定只是高家齷齪的內鬥,志不在救人!」
秦霜又道:「此人剛好姓丁,又會使你六藝門的武功,豈非太過巧合?」
楊世英道:「世上姓丁的大有人在,你當時已然中毒,神智迷糊,招式認錯了也不足為奇。這一定只是個巧合,再不然,便是高家有意離間!」
秦霜再道:「絕對沒有認錯,我現在便可以使幾招給你看。」
楊世英突然發怒,喝道:「不必了!」他一頓,長嘆一聲,口氣轉軟道:「你內傷未癒,不宜亂動。無論怎麼說,我也絕不會相信六師弟會這麼做。此事……還是以後再說吧。」
秦霜一怔,知道楊世英口上極力辯解,但其實只是心裡難受,不敢承認,當下只好作罷,反正等脫困以後,再設法查明便是了。
在密室之中,不見天日,也不知時辰,秦霜內傷初癒,覺得睏了,便倚著牆角睡了。楊世英心有不甘,爬起身把四處牆壁都摸了一遍,卻果然沒有發現其他出口或機關,忙了一輪,只好忿忿不平地也睡了。一覺醒來,發現秦霜早已醒了,正在吃著紅袍人留下的乾糧,心中不知是何滋味。秦霜遞來一塊燒餅,楊世英接過,卻遲遲不願意吃。秦霜道:「放心吃吧,正如你所說,對方要是想害我們,早已下手,何須等到現在?」
楊世英哼道:「我倒不是怕食物有毒,只是覺得吃了他留下的東西,就像是向他低頭認慫了似的。」
秦霜忍不住笑道:「原來楊少俠也有爭強好勝的一面,之前說過的『正直中和』呢?」
楊世英臉一紅,道:「好,你說得對,你我便吃好睡好,待出去後再找他算賬!」
如此餓了便吃,急了便拉,睏了便睡,閒著沒事,兩人便天南地北地聊聊天,從兒時童玩聊到江湖經歷,又從經史子集聊到武功劍法,相談甚歡。如此也不知到底過了多久,感覺像是已經好幾天,又似乎不過大半天,終於有一次,楊世英心中想起紅袍人面具下得意可惡的笑容,越想越氣,按捺不住,突然叫了一聲,一拳狠狠打在牆磚上。密室雖然棄用多年,但牆磚依舊很是結實,楊世英之前早已檢查過,此時一打,依舊不見絲毫損毀,不過力道一震,卻震落了幾許沙塵,飄落了在楊世英頭上,若不是他剛好就站在此處,只怕也察覺不了。
楊世英心頭一凜,急忙把書桌拉了過來,爬上去細細檢視了每一塊磚石,果然發現其中一塊因年久失修,竟已鬆動。這塊磚石接近室頂,不爬上桌子也摸不著,因此楊世英之前才竟錯過了。他心中大喜,又打又撬,終於慢慢把磚石挖了出來。
秦霜見狀,也大感興奮,砸爛了一張椅子,把一隻椅腳交了給楊世英,道:「用這個!」
本來牆磚砌得密密實實,想要破壞當然很難,但如今出現了一處缺口,便容易了許多。楊世英手棍並用,不多時便拆下了一大片磚石,露出了牆後的黃土。楊世英錘了錘黃土,經年累月的沉壓,黃土很是結實,但楊世英笑了笑道:「黃土總比石塊容易對付!」
兩人馬上動手,利用地上粗糙的花崗石地板,把拆下的椅腳大致磨尖,然後便開始挖鑿黃土。工具不甚理想,進展緩慢,但總算慢慢見到成效,漸漸挖出了一個足可容身、淺淺的洞口。秦霜回憶起被紅袍人抱進來時的經過,喃喃算道:「若是沒有記錯,這密室深入地面不過三四尺,如此挖下去,最多一天功夫,便可挖到地面了!」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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