第五卷:柳玄辰
至死終休
紀婆婆平日走路腳步蹣跚,但此刻逃起命來,腳程卻絲毫不慢。毛牛和常歡拔開腿緊追不放,三人一直跑到湖畔,紀婆婆前無去路,回身一看,不見那空中說話之人,心裡稍定,大怒道:「窮追不捨,是以為老太婆當真怕了你們?」
後面兩人追上,毛牛怒道:「婦道人家,為老不尊,蛇蠍心腸,老子生平最恨,便是這種人!」說著便與常歡掄起兵刃,打了過去。紀婆婆嘎嘎怪叫,提起拐杖應戰。毛牛巨斧橫掃,撞上拐杖,「咔嚓」一聲,拐杖外皮碎裂,內裡竟藏著一把非劍非刀的尖刃,出其不意,刺向毛牛。毛牛大驚,好在常歡及時出手,長棍一撩,給毛牛解了圍,同時喊道:「她劍上有毒,當心了!」毛牛定眼一看,果見尖刃之上,綠光隱現,顯然餵了劇毒,心下更怒,但也不敢再大意,凝神應戰。
這時任鋒趕到,見三人打得難分難解,卻不出手,只抱劍而立,凝神觀戰。以多欺少,已是不公,雖然這並非是在比武,但若非必要,他也不願自降身份,加入混戰。
垂釣藥仙苗南星名列兩湖四絕之一,不但是因為醫術了得,武功亦有獨到之處。紀婆婆是她親傳弟子,武功自然也不弱,不過畢竟年事已邁,體力大打折扣,若是單打獨鬥,絕對不輸常歡、毛牛,但以一敵二,卻頓感捉襟見肘,疲於應付。毛牛招式橫刀闊斧,力道猛烈,她固然不敢硬拼,常歡手上雖然使的是棍,但招式卻不拘一格,一時是劍法的挑抹削刺,一時又變成刀法的劈砍剁崩,突然又變回棍法的掃撥撂戳,叫人目不暇給,難以應付。三人打了數十招,紀婆婆已落於下風,守多攻少,險象環生。
這時突然又一人趕到現場,哈哈大笑,原來卻是程守宮。她邊笑邊道:「師妹呀,多年不見,你的武功可荒廢了不少啊,竟被兩個後生打得毫無還手之力?」
紀婆婆雖然自己身處險境,但看見程守宮,卻還是忍不住開口罵道:「老不死的,你來何幹?」
程守宮轉向任鋒怒問道:「惡賊楊世英呢?我徒弟蟬衣呢?是不是你們擄走了蟬衣,逼迫她出手救人?」
原來她發現巫蟬衣不見了踪影,是以出門尋找,正巧卻遇上三人纏鬥。任鋒還沒答話,紀婆婆又已搶著挑撥離間道:「這一次你總算猜對了!我知道你徒弟在哪,你助我退敵,我帶你找人!」
程守宮哼了一聲,道:「好,也叫爾等見識見識,我盼鳳樓的正宗武功!」
說罷身子一躍,也跳進了戰圈。她以一雙肉掌應戰,但武功招式,卻與紀婆婆同出一轍,兩人功力在伯仲之間,難分高下,但合力一戰,配合無間,毛、常二人頓感壓力大增,頻頻左支右拙,狼狽不堪。
勝負瞬間逆轉,但任鋒卻還是按兵不動。以二打二,正好公平,是勝是負,也怨不得人。數招又過,紀婆婆和程守宮同時一掌拍出,各取一人,常歡和毛牛招式用老,閃躲不及,眼見便得敗下陣來,任鋒握緊劍柄,蓄勢待發,隨時準備出手救人,不料就在此時,程、紀二人卻突然又同時變招,掌勢一轉,竟不約而同,朝對方打了過去!
原來兩人雖然暫時合力禦敵,但心裡卻始終放不下對對方的恨意。她們見對方正要得手,都同時起了殺心,要趁此難得機會,在對方打下一個敵人之時,自己再偷襲傷人,坐收漁人之利。萬沒想到,兩人同一心思,一瞬之間,竟變成了兩人互相對決,自相殘殺。
「嘭!」一聲巨響,雙掌相擊,爆破一股氣流,把毛、常二人也震得退了幾步。程守宮和紀婆婆同時慘叫,雙雙口吐鮮血,飛了丈許之遠,倒在了地上。毛、常、任三人見此奇變,都目瞪口呆,百思不解。
過了不久,程守宮和紀婆婆才蠕動著身子,掙扎著坐了起身。兩人都虛弱無力,奄奄一息,無力再戰。這一掌兩人都志在殺人,用了全力,而且在對掌前那一刻,她們發現對方也正朝自己打來,心下怒不可遏,更是催谷了十二分力氣,彷彿把積壓心中數十年的怨恨,全都聚集到了這一掌之上,如洪水破堤般地全發洩了出去。兩人功力相當,竟打了個兩敗俱傷,而且傷得極重。他們醫術出神入化,此時只看了對方一眼,便知對方已是油盡燈枯,離死不遠。她們更知道,自己的情況也與對方一樣。
紀婆婆哼了一聲,喘著氣道:「師姊呀師姊,沒想到你狡詐陰險,竟想偷襲暗算我!」
程守宮也有氣無力地說道:「師妹呀師妹,你不也是一樣,卑鄙惡毒,想置我於死地嗎?」
紀婆婆陰險笑道:「我掌力之中,貫了我獨門煉製的七蟲七花之毒,嘿嘿嘿,師姊呀,你可能解?」
程守宮略一把脈,沉著臉微微點頭道:「七蟲七花,相生相剋,你居然有本事把它們煉成一塊,果然厲害,我解不了。」她嘿嘿一笑,又道:「不過,你也中了我的千毒蛇王之毒,一樣無藥可解,嘿嘿嘿。」
紀婆婆微微一凜,不忿道:「當初師父說此毒太過霸道,連他老人家都解不了,是以煉成後馬上毀棄,連配方也不曾留下,沒曾想,她最後居然傳了給你!」
程守宮笑道:「以毒蛛餵養毒蛙,再以毒蛙餵養毒蛇,最後以蛇王煉毒,師父的確不曾傳下,但我卻自行煉製成功了!」
毛、常二人聞言,才知對方一掌夾帶著致命之毒,方才一隻腳踏進了鬼門關,能躲過一劫,純屬僥倖,不由得後怕打了個冷顫。其實紀婆婆、程守宮兩人所下之毒極其珍貴,那一掌要是打在毛、常二人身上,不至於浪費此毒,不過後來見對方竟然變招暗算,心頭大怒,才決定下毒。
這時紀婆婆、程守宮兩人都知道自己所中之毒無藥可解,縱然內傷能治,也已是難逃一死,不由得都突然感到一陣解脫。紀婆婆嘎嘎笑道:「師姊呀,你可還記得,當年有一次,你我也是如此大打出手,兩敗俱傷?要不是師父出手阻攔,只怕你我早便該有如今這下場了!」
程守宮嘿嘿笑道:「只不過如今師父只怕早已仙遊去了。也好,師妹呀,你我便一起到黃泉之下,請她老人家來評評理!」
紀婆婆想起在茅屋空中那把聲音,心有餘悸,但回頭一想,如今已是將死之身,似乎也沒什麼好懼怕的了。她笑道:「她老人家倘若還活著,見到你我自相殘殺,只怕也得氣得馬上斷氣,嘎嘎嘎!」
程守宮一陣沉默,幽幽說道:「師、師父她,雖然管教嚴厲,但也的確對、對、對你我,視如己出,關懷備至!」
她說著說著,喉頭一甜,又吐出了一口鮮血。紀婆婆道:「嘎嘎嘎!你快、快、快撐不住了吧?難道到了此時,你還不願承認,你心底深處,其實也很羨慕師妹,能與所愛之人,長相廝守?」
程守宮呸了一聲,答道:「你也離死不遠了,何不趁、趁、趁還有口氣,說句實話,這些年來,你其實過、過、過得,也並沒有你想像地幸福美滿?」
紀婆婆口氣略帶悵然,問道:「我若承認,師姊可會再、再、再取笑於我?」
程守宮唏噓道:「回想兒時,你受人欺負,哪次不是師姊為、為你出頭,取、取回公道?你要是過得不好,要回來盼鳳樓,難道師姊會把你拒、拒之門外?」
紀婆婆點頭笑道:「你說得沒錯,回想起來,還、還、還是兒時與師父、師姊,相依為命之時,最、最快活呀!」
程守宮悵然嘆道:「只可惜師姊沒、沒嫁過人,何者更快活,師姊是、說、說不上來呀!」
兩人相視一眼,突然不約而同,仰天開懷大笑,笑得再無芥蒂、再無隔閡,笑得就像是兩個沒有心機、沒有心事的小女孩。兩人爭鬥了大半輩子,到了臨死一刻,彷彿突然都明白了,人世間果然有一種最毒之物,叫人遺毒終身,但那不是男女間的情愛,而是人心中的怨恨。
毛、常、任三人面面相覷,正錯愕間,笑聲嘎然而止。
涼夜湖畔,復歸寂靜,怨恨情仇,也終於復歸黃土,煙消雲散。
——
秦霜在床上躺了三天,今天總算可以無需人攙扶,自己下床走動了。她慢慢走到窗前,憑欄而望,窗外湖水遼闊,天清氣朗,叫人精神一振。
自那驚心動魄的一夜之後,楊世英等人便離開了林中茅屋,搬到了這盼鳳樓來。程守宮、紀婆婆雙雙離世,本來一心想離開此地的巫蟬衣,倒突然成了盼鳳樓主人,實在叫人感嘆人生無常。她與師父相依為命十多年,自然不可能毫無感情,得知噩耗之時,不由得悵然淚下,百感交集。
當時祖師婆婆也在。她長嘆一聲,唏噓道:「只因為師一時偏執,害得這兩姊妹彼此憎恨半輩子,好在她們臨終之前,總算釋然。蟬衣呀,你當引以為戒啊。」
巫蟬衣悵然哭道:「師父已死,蟬衣從此無依無靠,請祖師婆婆收留,讓蟬衣侍奉左右。」
苗南星笑著搖頭道:「老身獨居多年,早已習慣孑然一身,老身能教你的,已全在那《垂釣懸壺略》之中了。蟬衣呀,讀書再多,終究是紙上談兵,你早前就已想得很好,跟著楊世英等人,到外面去走走,長長見識。見過的事情多了,心胸也就闊了。」
巫蟬衣含淚拜倒,再抬起頭時,苗南星早已悄無聲息地消失無踪了。
秦霜後來聽楊世英說起這些事,為未能親眼見一見這位傳說中的前輩,引為大憾。她摸了摸身上傷口,感覺身體復原神速,暗暗讚歎垂釣藥仙名不虛傳,醫術通神,起死回生。
正沉思間,有人輕敲房門,推門而入,卻正是楊世英。楊世英走到秦霜身旁,輕聲問道:「秦姑娘,今天感覺身子,已好些了?」
秦霜一笑答道:「多得巫姑娘悉心照料,好多了。她適才說了,再過三天,我便可完全康復,像毛大哥一樣,生龍活虎。」
楊世英點頭道:「巫姑娘醫術高明,為人細心,這一次把你從鬼門關拉回來,的確功不可沒。不過她也對我說了,你重傷初癒,真氣透支,即便康復,也難免身體虛弱,須得注意飲食,好好調理身子。你為救我而受傷,倘若日後因此而落下毛病,在下是萬死難贖其罪啊。」
秦霜揚眉笑道:「如此說來,楊少俠是要把本姑娘今後所飲所食,都管起來了?」
楊世英突然一嘆,說道:「你受傷之時,把我喚作『楊大哥』,我聽在耳中,總覺得比起『楊少俠』,親切多了。」
受傷之時,迷迷糊糊,但說過的話,秦霜卻也仍依稀記得。她臉頰微微一紅,垂下頭道:「那楊大哥今後也別叫我秦姑娘了,像爺爺一樣,叫我霜霜便好。」
楊世英看著秦霜嬌羞的樣子,怦然心動,忍不住抓起了她雙手,說道:「霜霜、霜霜。你我由相識而相知,相知而相惜,相惜而相……」他耳根一紅,最後一個「愛」字,始終未能說出口,一頓又繼續道:「總之,經此一事,我總算明白了。如你所言,我行事冒冒失失,若沒你從旁提點,只怕活不了多久。霜霜,你可願意,從今以後,都陪在我身旁?」
秦霜但覺心裡小鹿亂撞,待他說完,才突然把手縮回,笑道:「從今以後?那本姑娘可得好好想清楚了。如今總算離開了魏國,不知楊大哥今後有何打算?何去何從?」
楊世英笑了笑,突然神情變得嚴肅,認真說道:「葫蘆村的大仇已報,天星之事告一段落,害你的駱家班人也已惡貫滿盈,受死伏罪。正義即天道,浩蕩不可逆,善惡終有報,可遲不可爽。我當天逃離燕國,本來打算休整一番,便殺回江漢郡,報師門大仇,不料事情接踵而來,拖延至今。如今天行劍在手,更結識了一幫志同道合的朋友,也終於到了時候,該回去江漢郡,完成未競之事了!」
秦霜問道:「以一人之力,絕難撼動江漢郡官府。常少俠等人,也都願意相助?」
楊世英點頭道:「我已和大家商議過了。常兄、毛大哥、任公子、俞姑娘、巫姑娘,大夥同仇敵愾,義氣相挺,都磨拳擦掌,要助我為六藝齋伸張正義!眾志成城,勢不可擋,報仇之日,指日可待!」
當時,常歡說道:「楊兄義薄雲天,常歡拜服,楊兄的事,便是我常歡的事。能與楊兄並肩作戰,對抗邪惡,正常歡所願也!」
毛牛說道:「惡人自然要打!況且,那高家想必平日也貪了不少民脂民膏,殺他之日,許老子拿他幾百兩銀子,那你小子欠老子的,便算還清了!」
任鋒道:「助你報了仇,你我才可真正地公平一戰!」
俞雁飛道:「早在當天丁大哥登上我的船時,我與你六藝門,彷彿便已注定糾纏不休了。罷了罷了,就算不為你,也為丁大哥,算上本姑娘一份吧!」
最後,巫蟬衣道:「師父已死,我留在此處,也只能形影相吊。何況當初你我早有協議,此時就算你們想拋下我,只怕也難了。」
此時楊世英想起當時大家所言,猶甚為感動,不由得怔了片刻,才又問秦霜道:「霜霜,你呢?你可願意陪我回江漢郡,助我殺盡奸邪,報仇雪恨?」
秦霜肅然道:「早在漢陽密室之中,我已答應助你報仇,本姑娘當然說話算話。何況我此次下山,本為天星,爺爺當時也說了,天星下凡,寓意不淺。如今看來,天星之緣,便應在了你身上。我當遵從天意,助楊大哥手持天行劍,替天行道,斬妖除魔!」107Please respect copyright.PENANABfNgKtADVu