第五卷:柳玄辰
海闊天空
當天高臻天看見柳玄辰留下的兩句話,知道她去意已決,心如死灰,本已打算放下心中情感,由她而去。不過獨自煩悶了兩天,卻突然發現,已有許久不曾見到鐵成銀的踪影。他派人傳喚,下人找遍了戲鷺園,無影無踪。他心中猛然一驚,上一次柳玄星深夜刺殺之事,他已察覺是鐵成銀有意設下的圈套,當時體諒他一心為兄報仇,情有可原,沒有追究,如今回想起來,便已猜到鐵成銀要遷怒於柳玄辰。他嚇出了一身冷汗,急忙奪門而出,策馬急奔,追了上來。他平日為人何等精明,不過此時關心則亂,沒來得細想,竟連一個護衛沒帶上,孤身一人,便追到了此處。
此時柳玄辰受傷,他自忖以一人之力,只怕對付不了鐵成銀,於是只好故佈疑陣,虛張聲勢。但見鐵成銀異常狡黠,不為所動,他也不再裝了,坦然一笑,說道:「沒錯,此處除了你、柳姑娘與孤之外,再無第四人。鐵師傅若要動手,現在正是最佳時機!」
他把話說得坦白,鐵成銀卻反而遲疑了,嘿嘿笑著,問道:「下官從未見識過侯爺的武功,真動起手來,侯爺自忖,有幾分勝算?」
高臻天胸中豪氣頓生,大笑道:「若論武功,孤不如你。但若論面相,孤卻總該比你長壽!」
柳玄辰本以為難逃一死,驚惶失措。突然看見高臻天出現,不知怎的,心中頓時生出一股暖意,心神大定,彷彿覺得只要有侯爺在旁,無論多大的凶險,都必能化險為夷。她心中明白,其實高臻天的武功比她也不如,對上鐵成銀,多半也難以取勝,她心中的這種荒誕的感覺到底因何而生,她自己也說不清楚。是他的言行舉止充滿了鎮定與自信?還是他曾經許下終身守護的諾言?即便此時知道了他原來只是虛張聲勢,她也非但不覺驚慌,反而更因他不惜孤身犯險而感動,更堅定了面對眼前困境的自信。趁著兩人說話,她勉力爬了起身,站在高臻天身旁,此時有氣無力地接著他的話說道:「更何況,我們有兩個人,鐵成銀,你沒有勝算,何苦自尋死路?」
高臻天轉頭望著柳玄辰,心下甚是感動。這「我們」二字,意義不凡。想兩人從生死相拼的仇人,到如今並肩作戰,這一路走來,著實不易。他忍不住牽起了她的手,兩人相視一眼,瞬間心意相通,生死與共。
鐵成銀把心一橫,不再廢話,怒喝一聲,一躍而起,一雙黑黝黝的鐵掌帶起兩股掌風,朝兩人打了過去。鐵家兩兄弟多次揚言,雖然愛財,但食君之祿,忠君之事,是行走江湖的底線。按約定,高臻天仍是鐵成銀的雇主,他本不該倒戈相向。為了殺人洩憤,從此被江湖唾棄,這本是一場穩賠不賺的買賣。倘若此刻在場上的是大哥鐵成金,多半會退讓離去,但鐵成銀卻沒有大哥這份持重。他審時度勢,自忖要對付一個受傷的女子,和一個養尊處優的郡侯,其實大有勝算,眼下四下無人,只要把兩人都殺了,自然便再也沒有第四人知道今晚之事。心意已決,他出手更不容情,招招致命,不留餘力。
高臻天不願柳玄辰犯險,把她一掌推開,展開思祖掌法,獨自迎上應戰。高臻天年輕時武功冠絕當時的銀槍門,當上郡牧以後,一來政事繁忙,二來生活安逸,武功確實荒廢了不少。不過自從與華白年一戰之後,不得不居安思危,復勤加練武,這段日子以來,大有長進。可惜儘管如此,面對鐵成銀這般的高手,卻還是略差一籌。他出門緊急,竟連長槍也來不及帶,如今一雙肉掌碰上對方百煉成鋼的鐵掌,每次相交都感一陣劇痛,招式多遭制肘,馬上落了下風。
鐵成銀哈哈大笑,放開了手搶攻,打得高臻天左支右拙,險象環生。柳玄辰見狀,強撐著內傷,挺著劍守在一旁,每當高臻天危急,便一劍刺出,叫鐵成銀不得不棄招回守。如此數次,鐵成銀又惱又怒,大聲罵道:「臭婆娘,我先解決了你!」說罷丟下高臻天,轉而向柳玄辰打去。柳玄辰勉力招架,但她內傷不輕,無法提氣,無論是身法速度、招式準頭,都大打折扣,此時被一輪搶攻,不由得應付得氣喘連連,驚險重重。高臻天一著急,追上前替柳玄辰解圍,情急之下顧不上招式,門戶大開,鐵成銀看準了破綻,狡黠一笑,突然回身一掌拍出,大笑道:「稟報侯爺,您中計了!」
高臻天猝不及防,胸前中掌,他悶哼了一聲,口角溢出鮮血,但卻臨危不亂,突然變掌為爪,雙手並用,以小擒拿手法瞬間扣住了對方手腕,微笑回道:「不,孤請君入甕,中計的是你!」
鐵成銀大驚,猛力一掙,一隻手臂卻如鎖鐵銬,動彈不得,他勃然大怒,猛喝一聲,另一手高舉過頭,便往高臻天天靈蓋拍去。高臻天若要閃避,便得鬆手放人,但他卻依舊緊緊扣住對方,神情也絲毫無懼,彷彿早已算準,這一掌無論如何拍不下來。
果然千鈞一髮之際,這一掌突然頓住,鐵成銀的表情也突然變得驚恐猙獰。他胸前鮮血噴湧,衣襟迅速染紅了一大片,正中突然凸出了一把劍鋒,當然便是柳玄辰的劍。他行動受制,柳玄辰不負所望,把握住了機會,一劍穿心,結束了他的性命,也結束了這一場惡戰。
片刻前掌風劍影,此時四下卻突然恢復了蘭子溝一貫的幽靜。天已完全暗了下來,鐵成銀猙獰的面孔漸漸變得模糊,身體像沒有生命的沙袋一樣緩緩癱落,倒地不起。隨著他倒下,高臻天與柳玄辰也鬆了口氣,一樣坐倒在地,喘息不已。柳玄辰透支體力,傷上加傷,累得臉色煞白,香汗淋漓;高臻天硬挨了鐵成銀一掌,憑意志強撐了片刻,此時但覺五內劇痛,「哇!」地一聲,也吐出了一大口鮮血。他擦乾了口角血跡,爬到了柳玄辰身邊躺下,有氣無力地大笑著說道:「痛快、痛快!孤已經很久沒試過如此痛快了!」
柳玄辰瞪了他一眼,喘著氣責備道:「你萬金之軀,不該行此險招!倘若我來不及出手,你此刻已然死了!」
高臻天笑道:「不過你終究還是及時出手了!孤知道,你一向不願輕易殺人,但適才那一劍,你卻沒有絲毫猶豫,孤說痛快,正是為此!」
柳玄辰心中輕嘆,暗暗搖頭。沒錯,她適才出手,沒有絲毫猶豫,怎會如此?她所救之人,明明正是殺師仇人啊。可是此人卻也正是為了擔心她的安危,才會以萬金之軀,孤身犯險,更不惜拼了性命,挨上敵人一掌,把自己置於死地,來換取讓她出手制敵的片刻時機。如此不顧一切的真情,如此性命相託的信任,怎能不叫她心生感動?即便身負師門大仇,她也不能眼睜睜看著此人為她而死啊。
她別過了頭,說道:「我在戲鷺園雖然住了不久,但也明白,你如若死了,勢必引發江漢郡政局大亂。我救你,只是不想黎民百姓受苦而已。」
高臻天不以為意,笑了笑道:「柳姑娘,你不辭而別,孤本不該再來叨擾。不過如今戲鷺園內無人知曉孤的行踪,不會有人前來救駕;以你我如今的傷勢,也無法趕路回江漢城。看來,孤只好在府上借宿幾個晚上了。你該不會狠心拒孤於門外吧?」
柳玄辰長嘆一聲,幽幽說道:「罷了、罷了。你殺我家人,如今卻又救我一命,恩怨情仇,誰說得清?你我兩家的仇恨,我已不想再提了。」
黑暗之中,她看不清高臻天的臉,或許正是這個原因,她才有勇氣說出這一句話。高臻天聞言似乎感慨萬千,嘆道:「你能放下仇恨,孤欣喜萬分。不過你不找孤算賬,也一樣會有其他人來找孤報仇。所以孤希望柳姑娘,千萬莫要為此而對華前輩、姚女俠感到愧疚,苦了自己。」
兩人心中各有所思,良久沒有說話,但卻似乎都很享受眼下的黑暗與寧靜,彷彿都覺得遠離了人世與塵囂,也遠離了俗世的目光與批判,遠離了人間的恩仇與怨恨。過了許久,他們才相互攙扶著爬了起身,搖搖晃晃地走了進六藝齋院子之中。
——
兩人於是便在重建後的六藝齋住了下來,休養傷勢。幸得高臻天命人重建六藝齋之時,分外細心,屋裡屋外、廚房臥室,日常所需器具一應俱全,甚至連換洗衣裳,也準備了幾套,兩人住起來,倍覺方便。頭一天兩人都無力動彈,只能各自打坐調息,好在柳玄辰帶了些乾糧,兩人分著吃了。身體好了些後,兩人合力把鐵成銀屍首埋了,此後便輪流外出覓食,高臻天到林中捕獵一些小動物,柳玄辰則一樣捲起褲腳,到河裡捕魚。身上雖然帶著傷,日子卻過得平靜恬逸,無憂無慮,宛若世外桃源,宛若那河邊小屋。
不知不覺過了好幾天,這一個晚上,正好萬里無雲,圓月當空,兩人坐在院子楊樹之下,篝火之旁,烤著柳玄辰捕來的魚隻,邊聊邊吃。月光下,清風徐吹,四處草木清幽,沙沙輕響,高臻天感慨道:「華前輩眼光不凡,這蘭子溝山清水秀,清幽寧靜,的確是個避世隱居的好地方。你有緣在此長大,遠離人間塵囂,真是人生幸事啊。」
柳玄辰笑著回道:「寒舍燕雀之居,怎及得上侯爺戲鷺園的高床軟枕?」
高臻天道:「榮華富貴,從來不是孤所求。這些天過得與世隔絕,反倒覺得心情暢快,令孤想起當天在河邊小屋的日子。只要有柳姑娘相伴,野果烤魚,都是珍饈美味。」
柳玄辰也想起了河邊小屋的日子,笑道:「當時你也身受重傷,看來想吃我做的烤魚,代價都不小。」
高臻天卻似乎無心嬉笑,嘆息道:「只可惜那晚鐵成銀出手太輕了些。若是出手重些,孤便得再休養幾日了。如今傷勢已好了五六成,也該是時候回戲鷺園了。」
柳玄辰一聽,心情也變得沉重了下來,沉默了片刻,點頭道:「嗯。戲鷺園不見了侯爺,想必已亂成了一片。下人們嚇破了膽,案頭上也堆積了待你審批的帖子。」
縱使過著神仙一樣的日子,也始終是個凡夫俗子,總有卸不下的責任。高臻天道:「孤已決定,明日便走。」他一頓,望著柳玄辰問道:「柳姑娘,你會隨孤一塊回戲鷺園嗎?」
柳玄辰垂頭思忖良久,似乎下了決定,擡頭笑了笑道:「你一條命,身繋江漢郡治亂,若是路上再出了意外,我可擔待不起,為百姓想,我也不敢大意。好,我就送你一程吧。」
高臻天卻並不滿足,追問道:「送到了戲鷺園,你便要走?」
柳玄辰又垂頭不語。高臻天放下手上烤魚,握起柳玄辰的手,繼續說道:「當天你不辭而別,孤想到鐵成銀要對你不利,嚇得心驚膽顫,比當天得知袁八通謀反,猶為更甚。柳姑娘,在孤心中,以你最為貴重。你若一人在江湖飄蕩,安危難料,孤在戲鷺園縱有高床暖被、山珍海味,亦寢食難安。孤希望你留在戲鷺園,留在孤的身邊。孤在此立誓,以明月為證,今生今世,絕不會再讓妳受半點傷害、半點委屈。」他輕撫柳玄辰下顎,把頭托起,似在下令,又似在請求,深情地說道:「柳姑娘,留下吧!留在戲鷺園,留在孤的身邊!」
自從當晚柳玄辰決定了放下仇恨,這些天她敞開了心扉,與高臻天真誠相處,只覺海闊天空,恣意翱翔,心中再無枷鎖,矛盾盡消。從河邊小屋初次相遇,到戲鷺園同理政務,再到六藝齋相互扶持,她終於對眼前男人,卸下了心防。高臻天雖然年紀稍長,但一身豪氣,不減當年,年月的歷練更使他心胸開闊,儒雅穩重,不但捨身相救,更為她重建家園,待她溫厚體貼,視為珍寶,宛若捧在手心之上,細心呵護,無微不至。正是這種成熟的溫柔,才正好輕柔地撫平了她過去經歷的傷痛。她沉浸在這種平淡的歡悅之中,樂不思蜀,如此到底是否背棄了師門、是否對得起死去的家人、死後又是否有面目再見師父師娘,這一切,她都不想再理會。上一次高臻天向她表露心聲,她驚怯而逃,此時高臻天又重複提出同一個要求,而她此時心境,卻已大不相同。她沒有掙脫雙手,沒有斷言拒絕,只覺心裡甜如濃蜜,臉頰通紅,嬌羞無語。高臻天看得癡了,忍不住把臉湊上,親了一口。柳玄辰身子輕輕一震,羞澀難當,卻並不抗拒。
天上月似銀盤,徐風溫柔似水,柴火閃爍跳躍,美人面如桃花。情到濃時,高臻天難以自禁,忽地把人橫抱了起來,四目相投之中,緩步走入了竹舍。131Please respect copyright.PENANA957pLfLg52