第五卷:柳玄辰
比試選婿
臨市口以東兩三里外,本是一片人煙罕至、稀稀落落的小樹林。這幾天,突然來了一夥人,風風火火,把樹木砍掉,把亂石清空,空出了一大片廣場。廣場四周,搭起了數十間小木屋、馬厩等設施,更豎起了高高的木柵欄,把廣場圍了起來。這夥人越來越多,最後竟有數百人之眾,只數天時間,便已搭建完畢,看模樣,便像是個軍營校場。校場正南方,有兩扇丈許來寬的大門,可容數十人並排出入,門口處更搭建了一座瞭望塔。但為了掩人耳目,大門無牌無匾,但卻繋了三片彩色羽翎,彩艷奪目。
沒錯,此處正是丁零為了操練私兵,命人搭建起來的井衛營校場。自打校場竣工,朱山碳便開始每日帶著數百人在此操練,教授一些基本的拳腳刀槍技法。丁零把從書上所學的一些基本軍陣,與朱山碳仔細磋商,精簡過後,又命井衛排練。除了原有的彩翎幫老弟子、新降的金杖幫舊眾以外,每日更有新招募的人加入,井衛營人數已有三四百之眾,除了輪班被調往各處鹽村執勤守衛的人以外,每日長駐於此的人也有兩百餘人,操練起來,聲勢也甚為浩大。
丁零說到做到,把當天聽到關於自己身世的事,似乎果真忘得一乾二淨,這些天以來,一直埋頭處理各種彩翎幫雜務,心無旁騖。這一天,他空出閒來,便跑到校場,查看井衛操練進展,一時興起,更親自下場演練,引來眾人紛紛喝彩。
就在這時,喝彩聲中,卻突然傳來一把女子聲音,朗聲笑道:「丁幫主不愧是六藝門高手,果然身手不凡啊!」
眾人一怔,回頭一望,只見校場上另一端,不知何時竟多了一名少女。此人十八九歲,容貌清麗,雙眸明亮,舉止優雅,卻又透著一股豪氣,此時正一面鼓掌,一面朝丁零走去。丁零一看,頓感頭皮發麻,馬上拍乾淨了身上塵土,迎上前抱拳道:「高小姐大駕光臨,丁零有失遠迎,恕罪、恕罪。」
這少女正是高臻天之女,高千韻。這時她看著丁零,似笑非笑,悠悠說道:「聽說丁幫主上任不過幾天,便在玉女崗下打了一場大勝仗,本姑娘遠在江漢城,也聽人傳得沸沸揚揚。本姑娘本來心想,民間流言,難免言過其實,此時親眼一看,哎喲,不得了了,丁幫主招兵買馬,勤練私兵,聲勢浩大,野心不小啊!」
丁零聞言微微一驚,心中想道:「難道是高臻天對我起了疑心,派她前來試探?」他以彩翎幫為掩護,以江海川為盾牌,本只想神不知鬼不覺地培植實力,除了那天在香滿園的慶功宴,其他方面都盡量低調謙卑,卻沒想到,消息竟還是傳到了江漢城。當下急忙寒暄了幾句,把高千韻請進了屋內,奉上了熱茶,呵呵笑道:「天氣炎熱,小姐趕了老遠的路,想必又累又渴,先喝碗熱茶再說。」
高千韻冷哼一聲,舉碗一飲而盡。丁零又拿起一把涼扇,邊給高千韻輕輕扇著,邊又笑道:「久違多時,見小姐別來無恙,風采依舊,丁零甚感欣慰啊。不知小姐是如何找到此處來的?」
高千韻道:「丁零啊,你也太不小心了。本姑娘早在臨市口,便跟上你了。見你策馬出鎮,便遠遠跟著,你竟絲毫沒有發現。」
丁零暗罵了自己一聲,繼續笑問道:「小姐責備得是,丁零必自省改過。小姐長途跋涉,遠道而來,不知所為何事?侯爺倘若有事吩咐,派信使前來召喚即可,又何須勞煩小姐親臨呢?」
高千韻瞪了丁零一眼,忍不住抿嘴笑道:「丁零,你很怕我爹爹吧?你偷練私兵,這事可大可小,非同兒戲呢。」
丁零忙道:「小姐可不能亂說。我彩翎幫乃是官府正經下放的幫會,有產鹽納稅之責,也有相關習武票據為憑,外面這些幫眾弟兄,都身負守衛附近數十處鹽井鹽村之重任,以確保我幫能準時足額上繳鹽稅,此事關乎江漢郡官府財務,丁零豈敢馬虎?這一切都是戶部司典江大人指派的,丁零絕不敢踰矩!」他一頓,又笑道:「至於說怕侯爺,更是從何說起呀?小姐難道忘了?丁零手上,可還有小姐所贈的一面免死金牌呢。」
高千韻佯裝出一副恍然大悟的樣子,笑道:「原來如此,那本姑娘便放心了。如此說來,我回到戲鷺園,大可一五一十向爹爹稟報所見所聞。丁幫主,你可想清楚了,茲事體大,本姑娘的金牌,只怕爹爹不認賬呢。」
丁零分不清對方到底幾分真、幾分假,心裡著實著急,忙陪笑道:「侯爺公務繁忙,區區小事,又何須驚動他呢?」
高千韻悠悠道:「要本姑娘不說也行,不過卻要勞煩丁幫主你,陪本姑娘去一個地方。」
丁零一怔,但卻總算知道高千韻拐彎抹角的目的了,問道:「不知小姐想去何處?是遊山玩水,還是尋幽探秘?」
高千韻笑道:「也不遠,一來一回,也不過四五天。」
丁零驚道:「四五天?」
高千韻板起臉道:「堂堂丁幫主,手下幾百號人給你辦事,不會連幾天都走不開吧?別磨磨蹭蹭了,趕緊收拾好行裝吧,你我馬上便走!」
丁零受制於人,只好長嘆一聲,無奈認命了。
——
兩人兩騎,從臨市口出發,高千韻神神秘秘,也不說要去何處,只拉著丁零往東南方向而走。兩人策馬而行,不急不徐,高千韻心情大好,遇上城鎮便停下吃喝,看見美景又下馬點評,走走停停,宛若遊山玩水,走了一天,約莫百餘里路,已進入了昌賦縣境內。
昌賦縣位處江漢郡東南角,是侯爺愛將雷奔雲的封地,與西邊江漢城一頭一尾,鎮守五百里長江邊界。丁零從不曾來過此地,見處處新奇,心裡也饒覺有趣,只不過一路走來,始終不知高千韻有何企圖,心中難免忐忑不安。
兩人在一處村莊借宿過了一夜,第二天繼續往東南,不多時便到了昌賦縣城。此處離郡城偏遠,城市規模比起江漢城,小了不少,但正好時值城內早市,大街小巷也還是熱鬧繁華。兩人牽著馬,在大街上走著,高千韻興致勃勃,左盼右顧,突然停下,回頭上下打量著丁零,搖頭道:「堂堂丁幫主,你這身行頭太也寒酸。」於是又拉著丁零去了裁縫店,給丁零換了身好看的新衣裳,才滿意地笑著點頭。
丁零不慣被人擺弄,沉臉瞪著高千韻,高千韻這才笑道:「行頭是好了,但這臉色可不行。我倆這是要去喝喜酒的,丁幫主可否笑得喜慶些?」
丁零一怔,奇問道:「喝喜酒?喝誰的喜酒?」
高千韻道:「淇水赤虎莊!」
丁零更奇,再問道:「赤虎莊只不過是官府收編的一個江湖門派,即便是要辦喜事,何以竟請得動堂堂高家千金?小姐又為何孤身前往?」
高千韻笑道:「丁幫主這是只知其一,不知其二了。那要出嫁的新娘,正是本姑娘的髮小!」
原來赤虎莊莊主胡歸山有個義女,名叫許意。前文提過,當年銀槍門與赤虎莊本就是世交,兩家常有來往,高千韻與許意,自小便是手帕之交。高臻天當了郡侯以後,兩家關係有所生疏,但高千韻與許意雖然身份差距愈大,卻從不曾斷絕交往,暗中常有書信往來。許意出嫁,赤虎莊派人送喜帖到戲鷺園,高臻天一來傷勢未癒,二來礙於身份,只賞了一些珠寶首飾作賀禮,卻並不打算親往赴宴。
高千韻得知喜訊後,甚為許意高興。胡歸山座下有不少徒弟,其中就有兒子胡硯郎,以及二弟子孟軍,便是當天隨胡歸山一同追捕楊世英的兩人。從過去的書信往來之中,高千韻知道,這兩人都鍾情於許意,兩師兄弟一般癡情,各有優劣,許意則猶豫不定,不知如何抉擇。此時傳出喜訊,看來是終於下了決定,可是至於到底新郎是誰,卻又語焉不詳。高千韻猶豫了幾天,一來是好奇心驅使,二來也想見見髮小,於是瞞著父親,留書離家,親往祝賀。途中路過黎風縣,想起丁零,這才拉著他作伴一起去。
當下丁零聽高千韻娓娓說出原委,不解問道:「小姐要去祝賀髮小出嫁,為何卻拉上在下如此一個旁人?」
高千韻笑道:「若非上次你慫恿我瞞著爹爹,去那聽濤園賞櫻,本姑娘這一次還不敢故技重施呢。所以又怎可不帶上你呢?」
丁零搖頭苦笑道:「好吧,算是丁零作繭自縛,咎由自取,但小姐又何苦把在下蒙在鼓裡,叫在下好生難受!」
高千韻笑得更得意了,說道:「嘻嘻,本來也不打算瞞你,只是見你懊惱苦悶,分外有趣,誰叫你平日總是一副無所不知、目中無人的樣子!」
丁零哭笑不得,得知此行並無凶險,自然大鬆了一口氣,但想起要去赤虎莊,又不禁大感頭疼。當晚在六藝齋,正是那胡歸山把他打得重傷,師門大仇也少不了此人一份,如今卻得若無其事地去他莊裡喝喜酒?不過回頭一想,上次在魏國漢陽,自己早已和赤虎莊合作過,如今也正跟大仇人高臻天之女策馬同行、相談正歡,是敵是友,早已難分,罷了罷了,大局為重,且先放下仇恨吧。
去喝喜酒,當然不能少了人情。兩人又在城裡買了份賀禮,看看天色,已是午後時分,便要出城繼續趕路。走過一家酒館,卻有個人突然從酒館裡飛了出來,帶著一身酒氣,跌在了兩人身前。酒館裡跟著衝出來兩個壯漢,怒氣沖沖罵道:「王八羔子,沒銀子還敢來喝霸王酒?看我不把你的狗腿打折!」說罷掄起木棒,便朝那醉漢打去。醉漢毫無還手之力,身子蛐蜷成一團,壯漢亂棒毆打,手下毫不留情。高千韻在旁看了,於心不忍,突然出手,接下了木棒,冷冷道:「不過是銀子而已,難道真要把人往死裡打嗎?」
壯漢瞪眼怒道:「哪來的野丫頭,多管閒事?」
高千韻柳眉倒豎,勃然大怒,罵她野丫頭,那侯爺成什麼了?正要發難,丁零一衝上前,快如閃電,壯漢看都沒看清,已被狠狠扇了一記耳光。他被打得頭昏眼花,好不容易爬了起來,丁零取出一枚銀錠,拋了過來,冷冷道:「收了銀子,馬上滾!」壯漢掂了掂銀錠,賠上酒錢,足足有餘,又見丁、高兩人似乎不好對付,哼了一聲,回頭便走了。他又怎會想到,隨口三個字,早犯下了死罪,若非丁零出手,即便說不知者不罪,只怕也少不了挨五十板子。
高千韻瞟了丁零一眼,滿意地點了點頭,微笑道:「出門在外,果然還是帶個隨從好用。」兩人也懶得管那醉漢,牽著馬便要離開,不料醉漢卻踉踉蹌蹌地爬了起來,叫了一聲:「是丁、丁、丁公子,和高、高小姐?」
高千韻一怔,回頭一看,驚訝道:「是你?孟軍!」
原來此人正是胡歸山二弟子孟軍,只不過此時看起來愁眉苦臉、落魄潦倒,與當初追殺楊世英時的神態大不相同。高千韻微一思忖,便想明白了原由。許意出嫁在即,孟軍卻在此借酒澆愁,喝得酩酊大醉,滿身酒氣,顯然新郎不是他了。當下一手掩著鼻子,嘆道:「孟軍,天涯何處無芳草,許意姊姊縱然最後沒選上你,你也不該如此萎靡消沉啊。」
不料孟軍聞言卻漲紅了臉,突然大叫道:「胡說!師妹明明愛的是我!只是師父看不上我,偏袒自家兒子罷了!」
丁、高兩人一聽,覺得似乎另有內情,便拉著孟軍走到一處無人的角落,細細問起事情原由。孟軍雖然醉醺醺地,卻還有三分清醒,顛三倒四地,卻總算把事情說明白了。原來孟軍和師兄胡硯郎都對許意有意,兩人一向明爭暗鬥,都想奪得意中人芳心。不久之前,兩人終於因某事爭風吃醋,大打出手,最後還驚動了莊主胡歸山。胡歸山震怒,覺得徒弟為了一個女子相殘,有辱門風,不過這個女子卻又正好是自己義女,也不便過分責備,但為了避免再生事端,便決定舉辦一場比試大會,兩人之中,勝出者便可迎娶許意。
高千韻聽到這裡,忍不住拍手笑道:「比武選婿?精彩精彩,只可惜我們來遲了幾天,錯過了。那你是怎麼敗下陣來的,說來聽聽。」
孟軍酒醒了不少,垂頭喪氣答道:「小姐沒有來遲,比試大會就在明天,早上比試,晚上馬上便辦婚禮!不過這場比試,不比也罷!師父分明偏袒師兄,設下的規矩叫我必敗無疑!」
高千韻奇道:「哦?此話怎說?」
孟軍道:「師父設下三場比試,第一場比武,我沒別的長處,練武總算勤奮,倒還有七分勝算;第二場比文,師兄讀書比我多,什麼之乎者也信手拈來,師父心知肚明,分明是要讓師兄勝;如此一勝一負,輸贏關鍵,全在第三場。第三場比德,師父出題,我倆對答,誰是誰非,全憑師父一人決斷!」
高千韻搖頭道:「雖說胡硯郎是親兒子,但你也是胡師傅得意弟子啊,說不定胡師傅會公平裁決呢?」
孟軍嘆道:「小姐有所不知,自從上次追捕楊世英回來,師父便已對我諸多不滿,百般挑剔,他又怎會甘心把師妹嫁給我?」
丁零一直沉默不語,此時突然聽見五師兄名字,不由得心中一凜,開口問道:「那是為何?」
孟軍長嘆了一聲,娓娓說出原由。原來胡歸山貪慕權利,一心巴結高臻天,上次在追捕楊世英途中,孟軍便曾出言抱怨,對師父為官府賣力,偷襲六藝齋,深感不忿。當時被師父一頓斥責,不敢再說,但後來越想越多,便越發覺得師父所為,失了血性。他回想當初拜入赤虎莊為徒,為的可不是要成為官府的無恥打手。就算被官府收編了,赤虎莊名頭還在,在江湖上也算個名門正派,侯爺有事,要赤虎莊幫忙,若是行俠仗義之事,當然赴湯蹈火,義不容辭,但圍剿六藝齋、追殺楊世英、強搶天星石等事,幹得也未免太齷齪蠻橫。事後回到赤虎莊,他多次旁敲側擊,述說自己的見解,胡歸山聽得明白,卻始終放不下心中慾望,對孟軍多番斥責,痛罵他目無尊長、大逆不道,兩師徒的關係由此漸漸疏離。
他喝得半醉,心裡話脫口而出,說到最後,擡眼望了高千韻和丁零一眼,這才想起,眼前兩人,一個是統領江漢郡官府的侯爺之女,一個是已向官府投誠的六藝門人,自己這番話只怕兩頭都討不了好。不過他此時萬念俱灰,也不在意了,當下又長嘆了口氣,說道:「罷了、罷了,我的話你倆要是不愛聽,要抓要拿,悉聽尊便。此時我心中除了師妹,其他都不想管了。」他想起明天師妹便要嫁人,從此成了自己的師嫂,只覺痛不欲生,搖了搖手,轉身便走,大概是又要跑去別家酒館喝霸王酒了。
不過他這卻是想多了。丁零聽他為六藝齋抱不平,固然心存感激,高千韻生性爽朗,也毫不介意。兩人心下黯然,望著他落寞離開的背影,高千韻搖頭輕聲吟道:「他生莫作有情癡,人間無地著相思。」她一頓,瞟了丁零一眼,突然問道:「丁零,換作是你,遇上意中人的父親棒打鴛鴦,你會怎麼辦?」
她看著丁零的眼神似乎藏著柔情,又帶著試探,其實話中所指,正是自己。自從當天在江漢城酒樓試題中相遇,她見丁零才智出眾,能文能武,加上性格灑脫不羈,對她雖然彬彬有禮,骨子裡卻總透著一股叛逆,彷彿把人人又敬又畏的侯爺也不放在眼裡,和以前見過的人都不一樣,對他便生出了一種又喜又恨的奇妙感情。後來同遊聽濤園,此時又結伴同行,更是被他深深吸引,不知不覺竟生出了情愫。
不過此時丁零心中若有所思,也沒留意到她的表情,被問及時,想到的卻是多日不見的紅袖。紅袖身份尊貴,不知她父親是誰?自己一介江湖莽夫,想來棒打鴛鴦是躲不了的了。當下莞爾笑道:「兩人若是兩情相悅,又豈有過不去的坎?小姐與其關心孟軍、胡硯郎、胡歸山的想法,還不如想想你的髮小到底心中屬意何人?」
一言點醒夢中人,高千韻大喜道:「說得好!到底要嫁人的,還是許意姊姊。我們女兒家的幸福,何故便得交由男人來決定?事不宜遲,馬上走!」
丁零一怔問道:「去哪?」
高千韻笑道:「當然是去赤虎莊,找許意姊姊問清楚啊!」133Please respect copyright.PENANA4IfdBVUDYN