第六卷:丁零
玩火自焚
眾人一看,竟然是巫蟬衣。柿子挑軟的捏,胡硯郎見此人嬌嬌滴滴,神色也毫無殺氣,全然一副看熱鬧的弱女子模樣,顧不得欺軟怕硬之嫌,毅然選中了她。巫蟬衣吃了一驚,連連搖手,正想說話,胡硯郎生怕秦霜反悔,二話不說,搶著出手,兩手鋼爪一揮,人已朝巫蟬衣衝了過去。
眾人自結識巫蟬衣以來,從未見識過她的身手。垂釣藥仙的醫術,她學了不少,武功卻不知深淺。秦霜此時也覺懊悔,一手握緊了劍,全神戒備,倘若巫蟬衣不敵,馬上救人,充其量讓胡硯郎再活幾天便是。巫蟬衣一生從未和人動過手,此時嚇得臉色煞白,只能狼狽閃躲。一旁俞雁飛叫道:「妹妹別怕,凝神應戰!」
這一句話似乎起了作用,巫蟬衣靜下了心,把以前所學一邊細想,一邊施展出來,頓時便扭轉了頹勢。盼鳳樓裡的藏書,除了醫學藥理,自然也有苗南星畢生所學的武功秘笈。程守宮雖然不曾教過她一招半式,但巫蟬衣天生聰明,十多年來自學自悟,竟也練就了一身不俗的武功。只不過她畢竟從無臨敵經驗,雖然暫時勉強應付得住,但數招一過,胡硯郎摸清了對方路數,已是勝券在握,心裡慶幸自己眼光獨到,選對了對手,邊打邊大笑道:「這位姑娘,武功不行,模樣卻還標致,本公子剛丟了老婆,不如便由你來頂替?」
他本來全神應戰,此話一說出口,目光不由得多望了巫蟬衣幾眼,見她柳眉倒豎,雙頰暈紅,呵氣如蘭,身材曼妙,心下更是興奮,這時見她一掌拍來,忍不住收起了一雙鋼爪,徒手接招,一爪扣住了巫蟬衣手腕,另一手往她手背上一摸,笑道:「細滑柔嫩,果然不錯!」
眾人見狀大怒,便要出手教訓,不料巫蟬衣卻不怒反笑,說道:「你如此輕薄,會遭報應的。」她掙脫了手,跳了開去,胡硯郎食髓知味,卻不肯作罷,急急追上,又再纏鬥,巫蟬衣只守不攻,左右閃躲,又過了三招,胡硯郎卻突然停下,不停撓著雙手,叫道:「癢!癢死我了!」
巫蟬衣臉色一變,冷冷說道:「話猶未了,現世現報!」胡硯郎滿臉驚恐,雙手已被自己撓出了道道血痕,此時卻輪到巫蟬衣不肯停手了,她欺身而上,一掌接一掌朝他打去,胡硯郎雙手奇癢難當,更漸漸傳到手臂之上,痛徹骨髓,根本無力還招,只能左支右拙,狼狽閃躲,忍不住大叫道:「爹爹救我!」
此時胡歸山正與楊世英打得難分難解,忽聞兒子求救,心中大驚,怒喝道:「楊世英,你言而無信!」使了一記絕招,把楊世英逼退了一步,隨即回身一撲,朝巫蟬衣衝了過去,巫蟬衣一來猝不及防,二來武功與胡歸山相比也差距太遠,但覺勁風撲面而來,竟來不及閃躲,正危急間,突然一人出手拉了她一把,堪堪躲過了胡歸山致命一爪,擡頭一看,卻是常歡,還來不及說話,胡歸山見兒子一雙手臂皮開肉綻,血淋淋地慘不忍睹,勃然大怒,一邊怒吼道:「妖女!你使的什麼旁門左道的妖法?」一邊雙爪齊出,再往巫蟬衣打去。常歡擋在巫蟬衣身前,掄起長棍接招,胡歸山狂吼一聲,一雙肉爪連發,打得常歡難以招架。就在此時,楊世英追了上來,一劍刺出,迅如閃電,胡歸山狂性大發,只顧打人,背門大開,毫無防備,楊世英神劍長驅直入,一劍悄無聲息地穿心而過,胡歸山身形突然一頓,面目猙獰而痛苦,垂頭一看,胸前血如湧泉,一顆心頓時涼透。他叱吒江湖數十年,臨敵經驗老到,本不該如此輕易動怒,只因不久前與胡硯郎一番對話,激起心中對兒子的歉疚,此時見兒子受傷,才會極怒攻心,亂了分寸,被楊世英一劍得手。他追悔莫及,厲聲罵了一句:「楊世英!你們卑鄙無恥!」話才說完,全身力氣已迅速消散,緩緩倒了下去。
大夥默默地看著胡歸山在地上掙扎抽搐,漸漸變得一動不動,心中不由得百感交集。赤虎莊在江湖上也算享負盛名,莊主「山中虎」胡歸山名頭也不算小,卻只因貪圖名利,巴結官府,如今落得一命嗚呼,慘淡下場。楊世英大仇得報,心中也說不清是何滋味,只仰頭長嘆了一聲,說不出半句話。
就在此時,巫蟬衣突然驚叫道:「啊!胡硯郎!你別走!」
眾人回頭一看,才發現胡硯郎趁著眾人分神,竟搶了馬匹,急馳而逃,此時已身在半里之外。巫蟬衣拔腿要追,秦霜卻把她攔下,說道:「巫姑娘,算了,讓他走吧。」
巫蟬衣一跺腳,說道:「他中了我的毒,除了我無人能解,這一走,必死無疑!」
眾人一聽,這才明白,原來胡硯郎是中了毒,一雙手才變得奇癢無比。剛才兩人打鬥,不知不覺之間,巫蟬衣竟出手下了毒,眾人一直目不轉睛地盯著,竟無人看得出來,這番手法,也叫眾人暗暗心驚。巫蟬衣從未殺過人,適才只因惱怒對方輕薄無禮,才出手教訓,此時急著要追,不為趕盡殺絕,反而是為了解毒救人。
秦霜輕嘆一聲,說道:「他策馬急奔,想追也追不上了。此人眼見父親喪命,猶自只顧逃命,自私自利,無情無義,本也死有餘辜。他若非急著一走了之,又怎會有此下場?自作孽,不可活,冥冥中自有天意!」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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胡硯郎拋下父親,獨自逃亡,雖然又驚又慌,卻不覺有絲毫歉疚,反而感到了一絲痛快。爹爹啊,你也該嚐嚐被犧牲的滋味了!話雖如此,他策馬急奔,還是慌不擇路,而且雙手痛癢難當,連韁繩也握不住,越癢越撓,越撓越痛,幾乎已扒下了一層皮,卻還是停不了手。毒素緩緩蔓延,也不知跑出了多遠,痛楚漸漸由雙臂傳到肩膀,由肩膀傳到胸口,痛徹心扉,他忍不住嘶聲慘叫,連馬都也坐不住,掉了下來,在地上滾動掙扎,直至全身力氣一點一滴地流失,痛楚漸漸變得麻痺,他的神志也到了彌留的邊緣。
也不知過了多久,他感覺被人扶了起來,勉力睜眼一看,心中不由得狂喜,可是他連想笑的力氣也已欠奉,只迷迷糊糊的從嘴裡擠出了四個字:「展元公子!」
來人正是高展元。原來胡硯郎倉惶而逃,不辨東西,竟誤打誤撞地往北而去,趕在了高展元回祁雪縣路上前頭。這時高展元看見他的慘狀,大感震驚,忙問道:「胡少俠!是誰下的毒手?」
胡硯郎適才在彌留之際,突然心境澄明,把心中疑惑都已想得明白。此時他自知油盡燈枯,若不把話說出來,死難瞑目,於是拼盡了最後剩餘的一點力氣,嘶聲叫道:「臨元公子,乃死於丁零之手!」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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楊世英一行人出師大捷,一出手便殺了胡歸山師徒二人,心情甚是痛快,當晚回到江漢城時,城門早已關上,楊世英本就不想留在彩翎幫的鹽倉之中,便索性提議回到江漢口碼頭俞雁飛的船上去,大夥都無異議。過了一晚,第二天午後,丁零卻沉著臉找上門來了。
眾人聚在船艙裡說話,俞雁飛問道:「丁大哥,你怎麼知道我們會在此?」
這不難猜,楊世英等人在江漢城沒有其他據點,除了這艘洞庭幫的船以外,再無別處可去。但丁零卻無意回答,只沉著臉問楊世英道:「你們殺人了?」
楊世英昂起頭,冷冷答道:「沒錯!我承諾了先放高臻天一馬,卻不曾答應不殺其他人!」
丁零再問:「所殺何人?」
楊世英毫不隱瞞,答道:「山中虎胡歸山,師徒二人!」
丁零聞言,眼中精光大盛,本來繃著的心情,卻突然鬆了一口氣。他本來擔心楊世英胡亂殺人,會打亂了他的部署,此時知道死的是赤虎莊師徒,微一思忖,卻覺得不但無害,反倒有利,殺得錯有錯著。於是臉色也放緩了,淺淺一笑道:「師兄莫要見怪,師弟只是擔心師兄一時衝動,以身犯險,會出意外。如今看見各位平安無事,全身而退,在下便放心了。胡歸山對抗楚之戰無足輕重,殺便殺了,在下只求各位,以後若有行動,可先知會在下一聲,也免得在下虛驚一場。」
這番話說得委婉,意思卻很明顯。楊世英冷哼一聲,不置可否。說到此處,丁零長嘆一聲,眼眶含淚,黯然再道:「師兄有所不知,噩耗連連,師弟宛如驚弓之鳥,是再也經受不起另一場驚嚇了。」
楊世英心中一凜,忍不住問道:「噩耗?又出了何事?」
丁零悲痛道:「四師姊,她、她揮劍自刎,自我了斷了!」
他把事情緣由又說了一遍,眾人聽完,都覺天意弄人,感慨萬分。楊世英初時悲痛懊悔,悔不該當晚出言不遜,與師姊鬧得不歡而散,留下無法彌補的遺憾,後來又越想越悲憤,怒罵道:「罪魁禍首,還是惡賊高臻天!若非他花言巧語,又怎會令得師姊對他死心塌地?我楊世英誓將此賊千刀萬剮、碎屍萬段!」
丁零點頭同意道:「師兄放心,我丁零也絕不會放過此人!」他說完,忍不住又提醒了一句:「不過,此刻還未到殺他的時機!請師兄耐心等待,師弟已有謀劃,只待時機成熟,少不了需要師兄出手殺敵的時刻!」
楊世英冷靜了下來,回頭瞪著丁零,冷冷說道:「師弟,為兄知你深謀遠慮,你要為兄聽你號令行事,只要是為了報仇,為兄並不介意。為兄只想問你一句,你百般袒護惡賊高臻天,當真只是為了江漢郡黎民百姓著想嗎?」
丁零一怔,沉著臉反問道:「師兄何出此言?我丁零難道還能有其他不可告人的目的?」
楊世英輕嘆一聲,放緩了口氣,語重心長地說道:「為兄只是擔心,師弟你當了彩翎幫主,便人心不足,食髓知味,一心想往更高處爬,甚至是,取高臻天而代之!師弟啊,為兄在此勸你一句,權力腐蝕人心,切勿心生貪念,否則只會走入歧途,胡歸山便是個榜樣!」
楊世英不比華承仁、馬嘯風,他絕頂聰明,心思縝密,其實不在丁零之下,只是一向不愛把心思用到陰謀詭計之上。他對這個師弟的性子更是瞭如指掌,早在知道了丁零的種種作為之後,心下便已作出了種種猜測。丁零與官府走得越近,他心中擔憂便越甚,此時終於忍不住,說出了心中想法。不料丁零聞言,卻非但沒有發怒,反而眨了眨眼,笑道:「師兄所言,倒也是個很實在的問題。無論是否有楚國在一旁虎視眈眈,高臻天倒臺之日,也必是江漢郡權力大洗牌之時,由誰頂替郡牧之位,關乎江漢郡治亂大局,你我都不可不察。不過若說要取高臻天而代之,師兄比起師弟,卻更有資格。」
楊世英急紅了臉,怒道:「荒唐!我一介江湖遊俠,又怎麼……荒唐至極!」
丁零神秘地笑了笑,說道:「師兄無需妄自菲薄,師兄的身世,原來殊不簡單。師兄其實,乃是當今朝廷的荊州刺史,梁有德梁大人之子!」
他語出驚人,眾人都目瞪口呆,詫異不已。丁零又笑了笑,才娓娓說出原由,原來柳玄辰留下給楊世英的書信之中,記載的就是楊世英的身世來由。
此事還得從二十年前年的楊紀瑩說起。當年楊紀瑩被梁有德姦污,躲到畏因庵中出家為尼,法號寂音,並生下了一子。寂音因對兒子愛恨交纏,無法忍受,遂求師父畏因師太把兒子送走。畏因師太,也就是從前的皇甫生之妻、「紅衣魔掌」李紅衣、黎紅櫻。她把孩子送走後,留下一封書信,記下了孩子的去向。此信後來由寂音交了給柳玄辰,柳玄辰又在河邊小屋之時,機緣巧合之下,打開看了。當時她心頭震驚,謊稱字跡化了,其實卻只是想瞞著當時身邊的「甄大俠」高臻天。
當時那封信上,只有六個字,寫得清楚明白:「六藝齋,楊世英。」
原來黎紅櫻當年抱走了孩子,竟然是送去了六藝齋。想來也對,她隱世多年,朋友不多,除了六藝齋,她還能把一個嬰孩送到何處?再回想當年華白年夫婦在某天夜裡,莫明其妙地在門口撿到一個棄嬰,兩件看似風馬牛不相及的事,聯上起來,就一目了然了。當時嬰孩襁褓之中,只有一張字條,寫的便正是楊紀瑩的「楊」字。不難想像,當時黎紅櫻放下了孩子,其實並未走遠,直等到華白年夫婦答應收養孩子,又為他取了名字後,才放心離開。
這種種事情原委,柳玄辰當時也未全部想明白,只是後來陸陸續續,才理清了前因後果。這些事情,她從不曾告訴任何人,即便在臨死之前,對高臻天又愛又恨,依舊不忍相告。當晚眾人在鹽倉相會,柳玄辰本便想告知楊世英,但後來三人鬧得有點不歡,加上又發現了楚軍犯境的消息,此事便壓了下來。當晚回到戲鷺園,她放不下心事,於是便提筆把所知寫了下來,本想下次再見,交給五師弟,只是萬沒想到,兩姊弟竟再無相見之日。
丁零把師姊所知原原本本地說了出來,可是卻由始至終,沒有交出柳玄辰留下的書信,更不提自己偷閱之事,而托詞是師姊對他親口轉述。他要留下這封書信,另有妙用。其實他對自己的身世尚且漠不關心,五師兄的親生父母是何人,他根本不感興趣,但此事卻牽扯到高臻天的過往,他隱約覺得,將來某天,或可成為對付高臻天的一把利器。
他娓娓說完,見楊世英一張臉漲得通紅,便笑道:「師兄息怒,師弟知道,師兄視名利為糞土,惡權勢如猛虎,絕不會想憑著這一層身世,去爭奪郡牧之位,師弟適才所言,只是一句戲言,師兄莫要當真。」他一頓,又輕嘆了一聲,繼續說道:「師弟一向覺得,親不親生,無關緊要,師弟心中,早已把師父師娘,視作至親。至於這一段往事,到底是真是假,師弟不敢妄下論斷,只不過這一些,的確都是師姊留下的遺言,師弟只是不想辜負了師姊一番苦心,才將此事轉告。師兄知道以後,是要嗤之以鼻,還是要認祖歸宗,都由師兄自己權衡。」在他看來,無非就如此兩個選擇。當初彭三爺透露了他的身世之時,他便毅然選擇了前者。
這時楊世英漲紅著臉怒道:「我不信!當中定有誤會!我楊世英頂天立地,坦坦蕩蕩,怎會有一個如此卑鄙無恥的父親?我的娘親,又怎會和高臻天此等惡賊糾纏不清?」
一旁秦霜柔聲勸道:「楊大哥,倘若故事屬實,這位楊紀瑩姑娘也是個可憐人,當初與高臻天相好之時,高臻天也還未當郡侯,你不該對她過分斥責。」
楊世英鼓著腮沉吟良久,緩緩點頭道:「霜霜言之有理。」他豪氣頓起,突然一拍胸脯,說道:「好!既然叫我知道了,我便當將此事查個水落石出,也免得辜負了師姊一番苦心!倘若屬實,這刺史梁有德便是個十惡不赦之徒,如今居然還身居高位,逍遙法外,這些年來,也不知又禍害了多少良家婦女!即便果然是我生身之父,我楊世英也必當大義滅親,手刃淫賊,為民除害,也為那楊紀瑩姑娘討個公道!」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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