第六卷:丁零
同室操戈
高臻天把自己鎖在了寢室之中,不吃不喝,不理政事,已經三天了。這三天之中,戲鷺園裡的下人個個愁眉苦臉,束手無策,屬下江海川、丁零等人天天進園慰問,皆見不到侯爺一面,也漸感焦慮不安。
第四天,丁零再次進園求見,卻見下人喜上眉梢,說道:「丁幫主來得正好,侯爺終於出來了。」
丁零問道:「身體安恙?精神如何?」
下人答道:「蒼天保佑,進了膳,沐了浴,孫大夫也看過了,一切都好。」
丁零臉上不見喜怒,也不知是失望還是高興,又問道:「侯爺如今身在何處?」
下人道:「在湖中水榭。」
——
丁零緩緩走在湖中廊道之上,目光緊盯著水榭之中,侯爺的背影。高臻天望著湖水,負手而立,腰背挺直,不見絲毫頹態。
進到水榭,高臻天回過了身,淡淡道:「丁零,你來了。」
他看起來雖然削瘦了幾分,但卻精神飽滿,雙眼炯炯有神,似乎已完全從悲傷之中走了出來,丁零心中不由得暗暗佩服。他拜見之後,突然一聲嘆氣,黯然說道:「草民聽下人說,師姊就是在此水榭之中走的。師姊走得突然,侯爺哀痛欲絕,絕食數天,難得如今身體初癒,實不該再到此處,免得觸景生情,又惹哀愁,傷了身體啊。」
這句話表面上在勸誡,其實卻是在提醒。高臻天聞言,眼中果然閃過了一絲哀傷,但很快卻又恢復了平靜,說道:「大敵當前,不是哀傷的時候。孤必須振作起來,否則就對不起黎民百姓,更對不起玄辰了。丁零,你也節哀順變吧。」
丁零擡頭望著湖水,沉默了半晌,方才說道:「侯爺身負江漢郡安危的重責大任,不得不壓下心中情感,先公後私,草民萬分敬佩,卻自愧不如。師姊婚期在即,明明喜氣洋洋,卻突逢奇變,悲痛輕生,草民無能,實在至今無法放下!草民思前想後,反覆思量,心中的疑慮,始終無法解開!」
高臻天一揚眉,問道:「玄辰放不下昔日的怨恨,選擇了自我了斷,這當中,又有何解不開的疑慮?」
丁零欲言又止,搖頭道:「算了,草民不該為侯爺添堵。」
高臻天慍道:「說!」
丁零似乎一驚,這才說道:「草民只是想不通,當年那件事,早已塵封,師姊到底從何得知?」
高臻天身子輕輕一震,彷彿此前從未想過這個問題。丁零心中暗喜,繼續說道:「草民尋思,必是有人相告。此人是誰?有三個條件。其一,此人清楚知道當年的往事,說不定,更是當年曾參與追捕呂菲之人;其二,此人選擇在這個時候把事情抖出來,必有目的,說不定便是為了阻止師姊嫁入高家;其三,師姊在前一晚還好好的,此人一定在抗楚會議前後,來過戲鷺園,見過師姊!」
高臻天大感震驚,忍不住背過了身,不讓丁零看見他的神情。丁零的分析入情入理,有此三條,此人身份呼之欲出!丁零擡頭看著高臻天的背影,似在微微顫抖,心中大感痛快。他此時當然不知道此人是誰,也不能確定高臻天會如何處置此人,但無論如何,此舉都足以讓高家集團之中,再現裂縫。他此時更萬萬沒有想到,這一番挑撥離間,竟會引起後來一陣軒然大波。
——
只過了一天,高鼎天就再被急召了進戲鷺園。高臻天依舊在書房單獨接見,屏退了下人。高鼎天道:「得知柳姑娘出事,為兄預料,二弟必會難過一段日子。沒想到二弟這麼快便恢復了精神,這很好。大丈夫何患無妻?二弟放心,為兄會加緊為二弟物色郡侯夫人的合適人選。」
高臻天忍住了滿腔怒火,沉聲問道:「兄長當天,對孤迎娶玄辰,提出諸多異議。敢問兄長,當天離開此處後,可曾去見過玄辰?」
其實高鼎天見過柳玄辰,戲鷺園中下人自然知道,當然也瞞不過高臻天。有此一問,是客套,也是試探。這一點高鼎天很明白,他心中一凜,知道瞞不住,便坦承道:「見過。」
高臻天追問道:「說了什麼?」
高鼎天道:「柳姑娘即將入門,為兄便告知了我高家過去的一些往事。」
高臻天見他直認不諱,也不再客套,大聲喝問道:「是你告訴玄辰我等追殺呂菲之事?你早知玄辰是呂菲之女?你是存心害死玄辰?」
高鼎天並不動氣,淡淡答道:「二弟既然都知道了,為兄無需隱瞞。沒錯,都是為兄所為。為兄所說的,全是實情,並無一句謊言。為兄並沒有要柳姑娘死,但她看不開,輕生自盡,就不是為兄所能阻攔的了。」
高臻天勃然大怒,大喝一聲,一掌怒拍長案,只聽「咔嚓」一陣巨響,長案應聲裂成兩半。他跳了起來,怒目圓瞪,指著高鼎天道:「你好大的膽子!你為何要這麼做?」
高鼎天依舊冷冷說道:「為兄早已說過,柳姑娘不是當郡侯夫人的合適人選!既然你二人都不聽勸諫,為兄別無他法,唯有出此下策!」
高臻天怒道:「孤要娶何人,是孤的私事!玄辰要嫁的,是孤不是你!你憑什麼多管閒事、橫加干涉?」
高鼎天反駁道:「二弟莫忘了自己的身份!你是江漢郡侯,一言一行,都是公事,何況婚嫁大事?何人來當郡侯夫人,事關我高家之千秋大業,絕非二弟一人之事!」
高臻天大喝道:「混帳!什麼狗屁大業,孤已說了,祖宗大齊早已煙消雲散,那只是一場空夢!」
無論再怎麼臭罵,高鼎天都能沉得住氣,但一提起祖宗遺願,他卻坐不住了。他忍不住也拍案而起,怒道:「祖宗遺願不是空夢!我大齊是天下正統,我高家是天子後裔,如今安坐在龍椅之上的,是竊國之賊!百餘年來,我高家勤勤懇懇,代代相傳,光復大齊,是所有高家人的使命與宿命!二弟,你口口聲聲地空夢空談,是對列祖列宗的不敬不孝!我高家傳至你我這一代,好不容易才有了今日之成就,是自失國以來,最有希望可以復國的一代,我們如今,離目標也僅剩一步之遙!我高鼎天絕不能容許一個女子,摧毀我高家歷代先祖辛苦耕耘得來的大業根基,當年的楊紀瑩不能,如今的柳玄辰也不能!」
高臻天本來怒極,聽了此言,卻突然靜了下來。他緩緩擡起頭,瞪住了高鼎天,沉著氣問道:「紀瑩?你為何無故提起紀瑩?紀瑩與祖宗遺願,有什麼關係?」
高鼎天似乎發現自己在盛怒之下,說得多了,這時哼了一聲,閉上了嘴,不再言語。高臻天越想越覺心寒,脊樑冒出了冷汗,忍不住厲聲吼道:「說!」
高鼎天嘆了口氣,緩緩說道:「二弟,我三兄弟當中,便數你最為優秀。你天生聰明,筋骨奇佳,練武天資過人,讀書過目不忘,長大後,你更是雄才偉略,機智百出,不瞞二弟,為兄兒時,對你甚感嫉妒。不過後來,為兄明白了,你天縱奇才,是上天對我高家的恩賜,是我大齊復國的希望!唯有你,才可以帶領我高家,完成祖宗的百年遺願!只可惜,你當時卻年輕氣盛,血氣方剛,只沉迷於兒女私情,被那楊紀瑩迷得是神魂顛倒,毫無鬥志,甚至為了她,不惜棄銀槍門而去!楊紀瑩死後,你發奮圖強,心無二用,果然便成就了今日的一切,由此可知,為兄沒有看錯,你注定要成為一代雄主!為兄的所作所為,一切都是為了你,為了高家,為了列祖列宗!」
高臻天震驚得倒退了兩步,喃喃說道:「當年刺史巡視江漢郡,江湖中卻突然傳出了有人要尋機刺殺,郡牧吳顧因此才找了武通鏢局充當護院。那沒來由的刺殺消息,原來是你所放?」
事已至此,高鼎天也不隱瞞了,他挺胸說道:「為兄不但散播了消息,更親自出面,慫恿楊紀瑩,叫她趁出嫁之前,再為鏢局立一份功勞!那吳顧好色成性,世人皆知,為兄料定,他必定會忍不住出手!」
高臻天但覺渾身發寒,難以置信,搖著頭道:「你當年極力反對孤與紀瑩的婚事,孤一直不明所以,萬沒想到,孤這一生,原來只是你成就高家大業的一顆棋子!」
他怔呆半晌,才又突然擡頭怒喝道:「你喪心病狂!你為了一場空夢,竟不惜害死孤心愛之人?」
高鼎天再次厲聲道:「祖宗遺願不是空夢!為了高家大業,你的兒女私情,微不足道!犧牲幾個女子性命,不算什麼!莫說楊紀瑩、柳玄辰,為兄連玉芝也一樣可以犧牲!」
高臻天聞言不由得又一怔。玉芝就是錢玉芝,也就是高鼎天的原配夫人。前文提過,錢玉芝的娘家曾是兩湖首富,後來錢老爺與錢玉芝因故雙雙病死,錢家家產,才落入了高鼎天手中。高臻天再次心頭發寒,震驚說道:「當年錢老爺與嫂子無故病死,難道……」
事隔多年,高鼎天也無需再隱瞞,他昂起頭大聲說道:「沒錯!他們都是為兄下毒害死的!為兄當初迎娶玉芝,所為本就是他錢家家財,可老丈人卻糊塗懵懂,守著萬貫家財,愣是不肯支持我高家起事!為兄也是逼不得已,才下了毒手!二弟,倘若沒有錢家家財,我高家如何能夠招兵買馬?如何能夠推翻吳顧?如何有你今日的郡侯身份?」他冷笑兩聲,繼續道:「我高家子弟,為了高家大業,作出犧牲的,也不止二弟你一人!」
高臻天感到毛骨悚然,打了個冷顫,嘶聲罵道:「高鼎天!你泯滅人性,簡直禽獸不如!你毒害丈人、妻子,孤管不著!但你害死紀瑩、玄辰,孤卻一定要為她們報仇!」
高鼎天哼聲反駁道:「倘若二弟肯聽勸諫,能像為兄一般,及早放下兒女私情,無論是楊紀瑩還是柳玄辰,本來都不需要死!要說到底是誰害死了他們,二弟你,也難辭其咎!」
「你……!」高臻天忍無可忍,突然一跳而起,提起了一把長槍,厲聲怒吼道:「孤殺了你!」
高鼎天見他挺槍衝來,不閃不躲,只一聲大喝道:「二弟!你當真要為了一個女人,背叛家門,同室操戈嗎?」
這一聲喝,果然使高臻天手中長槍頓在了半空。高鼎天信心滿滿,他堅信兄弟這一槍刺不下來。說到底,兄弟是手足,女人卻只如衣服,兄弟間多年來出生入死的感情,總比兒女私情來得重要。柳玄辰新喪,二弟難免悲傷難過,但他相信,這個兄弟還是個胸懷大志的男子漢,只要過了一段時間,他始終還是會體諒兄長的一番苦心的。至於楊紀瑩之死,已是二十年前的事,如今她即便還未化成白骨,也早已人老珠黃,任何感情都已該變得淡如無物了,又還有什麼值得留戀的?若非如此,他也不會膽敢對一切直認不諱。
不過這一次,他卻似乎算錯了。高臻天對楊紀瑩及柳玄辰的感情,似乎比他所想像的更為深重,而且,他也算漏了所作所為對高臻天造成的羞辱。高臻天突然大喝一聲,倒轉了槍頭,一棒便往他打了下去。高鼎天猝不及防,硬受了一仗,倒在了地上。為了高家大業,受此一仗,我高鼎天認了!不過高臻天卻似乎並沒有要住手的意思,他口中嘶聲怒喊著,一杖接一杖地繼續打,往蛐蜷在地上的兄長身上不斷地打,往死裡打!
高鼎天起初勉力忍受,任由侯爺發洩,到他覺得懊悔、覺得受不了之時,卻已無力反抗。他終於知道,這個兄弟這一次是真的動怒了。難道侯爺倒轉槍頭,原來並非不想殺人,而只是不想讓人死得太快?他開始怕了,想逃了,但卻已太遲了。
也不知到底打了多久,高臻天忽覺一陣氣血翻湧,一口鮮血奪喉而出,他才不得不停下了手。他氣喘喘地看著地上的高鼎天,見他遍體鱗傷,頭破血流,但一口氣卻還在,忍不住狠聲罵道:「高鼎天!你欺騙了孤二十年,把孤玩弄於股掌之間,害死了孤心愛之人,還想讓孤繼續替你完成你的祖宗遺願!孤一生之中,從未見過你這般喪心病狂之人,從未受過如此奇恥大辱!你以為身為孤的兄長,孤便不敢殺你?孤才是江漢郡侯!要不是之前玄辰把孤打傷了,孤今天便把你活活打死!」
高鼎天被打得渾身抽搐,強忍著不發出半點呻吟,當然也說不出半句話。高臻天大喝道:「來人!把此人押入地牢,嚴加看守!」108Please respect copyright.PENANAKbi0R4huAg