第一卷:華承仁
忍辱求醫
前情說到,唐萱身中十餘箭,撲倒雪地之上。華承仁拋下雷厲風和銀槍戰士,趕到妻子身邊之時,唐萱身下白雪早已染成一片血紅。華承仁跪下把妻子抱起,擁入懷中,唐萱身體冰涼如雪,早已氣絕多時。華承仁口中喃喃喊著:「娘子,娘子。」卻說不出別的話。他眼神呆滯,似已癡迷,淚流滿面而不自覺,只想以自己體溫,焐暖妻子軀體,免她受冰寒之苦。如此也不知過了多久,只知白雪片片飄落,把地上鮮血覆蓋,也把兩人堆成一座小雪丘。
遠方不知何處,傳來一陣雞啼之聲,劃破寂靜長空,也驚醒了華承仁。他動了一下,才發現手腳都已被凍得麻痺。他讓體內真氣運行了一個周天,感覺暖和了些,才踉踉蹌蹌地站了起來,抱著妻子,一步步朝六藝齋方向走去。
他哪裡知道,當他在雪地中緬懷妻子之時,在六藝齋前,卻已發生了更為慘烈的悲劇。當他回到六藝齋時,天色已微亮,雷奔雲等人早已離開,留下多處觸目驚心的血跡,四處都有打鬥的痕跡,一片狼藉。華承仁大驚失色,一顆心如墮冰窟,急忙放下了妻子,四處查看,嘶聲大叫著:「娘!師弟!師妹!」但無論死人活人,卻連半個都看不到。
正當他慌得雙手不由自主顫抖起來時,卻聽見一把微弱的呻吟聲。他心中不知該喜該憂,循聲找去,在一片塌下的竹牆之下,發現一人俯趴在地,奄奄一息。他把人翻起一看,竟然是六師弟丁零!
原來當時丁零被胡歸山一爪打中胸口,力透五內,除了胸口多了五個血洞,也受了極重的內傷。他在倒地的那一刻,便已知道如若繼續留在現場,必死無疑,於是無論多麼難受,也強撐著馬上爬了起來,踉蹌逃走。情況雖然危急,但他卻異常冷靜,迅速擬定了退路。他環顧四周,確認了方向,便往汎水河跑去。他邊跑邊脫下袍子,捂住胸口止血,以防留下血跡。到了河邊,他涉水而行,卻並不過河,以此避免在雪中留下足跡,同時也故佈疑陣,讓敵人追到對岸去。他沿著河水走了一段,見追兵未至,又爬了上岸,朝六藝齋方向而去。
到了六藝齋附近,他再也撐不住,一個踉蹌撲倒在地,又吐了兩口鮮血。所受內傷,似乎比想的更重。尋常人此時難免叫苦,但丁零卻偏偏暗自竊笑,笑自己鴻運當頭,這傷越重越好。正是因為當時胡歸山出手夠重,自信滿滿,這才沒有馬上追擊,否則自己又怎還能活到現在?他休息了片刻,發現已無力站起來,只好慢慢在地上爬行。
這時,他隱約聽見,從六藝齋傳來了陣陣廝殺之聲,從聲音判斷,還是一場大型混戰。他心念一轉,已大致猜到事情的來龍去脈。敵人肯定不止自己見到的那一些,肯定已把六藝齋重重包圍。敵人有備而來,人數眾多,而且高手如雲,六藝齋只怕難以抵擋。尋常人此時想必要馬上轉頭,逃離六藝齋,越遠越好,但丁零卻偏偏要繼續朝六藝齋爬去。並不是他捨不得同門,他清楚憑自己此時的情況,絲毫幫不上忙。他要回六藝齋,是因為他很多年前,便曾在書上看到過一句話:最危險的地方,便是最安全的地方。激戰過後,敵人難免要四處搜索自己,但他們一定想不到,自己原來就藏身在六藝齋中。
他再爬前數丈,便看到了六藝齋前激戰的情況。尋常人此時難免被戰況吸引,想看清楚誰勝誰負,但丁零卻偏偏毫不關心。這不是因為他不關心同門,而是既然自己絲毫幫不上忙,那便無論戰況如何,也與自己無關了。他小心翼翼,利用草叢作掩護,避開了守在一旁的銀槍戰士,一寸一寸地爬到竹舍之後,藏身在一面倒塌的竹牆之下。
到了這時,他感覺全身力氣都已用盡,再也無法挪動一根指頭。透過一處縫隙,他可以看見外面的戰況。他看見師娘慘死,也看見馬嘯風、柳玄星被五花大綁抬走。他心中悲痛莫名,但卻沒有發出絲毫聲響,眼神也沒有任何感情起伏。在把身體藏起來的同時,他不自覺地把內心也隱藏得密不透風。他認清楚了敵人,暗暗立誓,終有一天,要報此血海深仇!這個誓言刻在骨裡、劃在心上,永不背棄!漸漸地,在敵人全部撤走之前,他連眼皮也再撐不起來,昏迷了過去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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華承仁急急忙忙,把丁零扶好,一探脈博,卻不由得皺緊了眉頭。丁零胸口的外傷好治,但臟腑所受內傷,卻極為棘手。丁零中爪後,不顧一切地逃命,透支了體內真氣,又更使傷上加傷。無論如何,救人要緊,總要勉力一試。華承仁盤膝坐好,兩手撫著丁零胸口和丹田,替他運氣療傷。
良久,丁零悠悠醒來,看見大師兄,終於再也忍不住,痛哭道:「師父、師娘,都已死了!」華承仁聞言身子一震,詢問詳情,丁零把自己在林中的經歷,和回來時的所見所聞,如實說出,華承仁聽後,悲憤交集。丁零又說:「二師兄、三師姊被捉,四師姊、五師兄、七師弟不知所踪,生死未卜。如今六藝齋,便只剩你我兩人了。」他一頓又說道:「不,還有嫂子。嫂子呢?」
華承仁臉色黯然,一言不發,過去把妻子屍首抱了過來。唐萱雖然嫁給了華承仁只有幾年,但自打搬進來六藝齋後,與其他同門都相處融洽,親若兄弟姊妹,丁零看見她也不幸慘死,不由得悲從中來,欲哭無聲。華承仁默默拿起了鏟子,在院子中那楊樹下挖了起來。往年春夏季節,楊樹枝葉繁茂,如今卻是光禿禿地,肅殺無情,彷彿就在敘述著六藝齋的凋零。
華承仁把妻子安葬好後,又削木刻字,種下墳碑。他輕撫著碑上的字,又喃喃和妻子說了會話,回頭再看丁零,卻發現他精神萎靡,臉色越發慘白,傷勢似又加重。華承仁大驚,替他把脈後,沉重道:「你所受內傷極重,已非為兄所能救。」丁零聞言,慘然一笑道:「如此就有勞師兄,替丁零再挖一坑了。」華承仁搖頭道:「不。為兄不能治,卻還有人能治。事不宜遲,我們馬上上路。」丁零問道:「師弟的情況,只怕挨不過一天。世上縱有妙手神醫,只怕遠在天邊,又怎來得及?」華承仁道:「來得及。我們要去的地方不遠。」丁零問道:「是什麼地方?」華承仁答道:「仙草山,靈芝峰,不死廬。」
丁零聽見這個地方,不由得怔了半晌,然後才說道:「除了大師兄,還真沒有多少人會想起這個地方。不過要去求此人,也太委屈師兄了。」
華承仁沒等丁零反應,便已開始收拾行裝了。他在倒塌的竹舍中找到了自己的佩劍和一些銀兩,又在凌亂的廚房中找到一些乾糧,最後才說道:「大丈夫能屈能伸,受點委屈算什麼?先把你治好,再去救二師弟、三師妹,然後再把其他人找回來,一起去找那高臻天算帳!師父師娘不在,所謂長兄為父,只要為兄還活著,即便是赴湯蹈火,也決不會再讓你們出事!」
——
那仙草山就在江漢郡境內,在蘭子溝以東約一百里,的確不是很遠,但要在一天之內趕到,還要帶著受傷的丁零,也絕非易事。華承仁揹著丁零,徒步而走。可想而知,官府必會大肆搜捕六藝七子,所以他們都不敢走到人煙聚集的地方,自然也無法僱用馬車。大雪雖已停了半天,地上積雪卻還未消融,又為路途添加幾分艱辛。路途之中,丁零數度吐血昏迷,華承仁不得不停下,把真氣注入他體內,保住他最後一口氣。
從午前出發,一路馬不停蹄,直走到天黑,也不過走了半路。饒是華承仁年輕力壯,內功深厚,也感到體力難支,不得不停下歇息。他餵丁零吃了些乾糧,閉目打坐片刻,又再揹起丁零趕路。夜裡天氣更冷,丁零氣虛體弱,冷得瑟瑟發抖,華承仁把自己的棉衣也脫下,讓丁零穿上。窮冬月末,殘月無光,華承仁這才想起,再過兩天,便是元旦。往年一家人齊聚一堂,和樂融融,誰能料到,厄禍橫生。漆黑中趕路又比白天更難,但華承仁卻咬緊了牙關,苦苦支撐。離仙草山漸近,他也不由得想起那段往事,開始暗暗擔心,如何開口求人。
原來華承仁娶唐萱之前,也曾有過年少輕狂的歲月,結下過一段孽緣。卻說那不死廬主人,人稱紀婆婆,有個孫女名叫紀香茹。有一次,紀香茹聽說有一種草藥只在蘭子溝生長,於是專程去蘭子溝採集,機緣巧合下,碰上華承仁在林中練劍,對他一見傾心,也因此結識了六藝齋諸人,從此常常來往。不過華承仁卻只心儀唐萱,對紀香茹多次婉拒,無奈紀香茹對他卻已是一往情深,情根深重。華承仁最後與唐萱成親,紀香茹傷心欲絕,萬念俱灰,一時想不開,竟服毒殉情。紀婆婆一向對孫女疼愛有加,因此而遷怒六藝齋人,對華承仁更是恨之入骨。有著如此恩怨糾葛,剪不斷,理還亂,紀婆婆還會願意出手救人嗎?無論如何,華承仁已下了決心,即便以一命換一命,也要保護好師弟。
路途極盡艱難,但華承仁和丁零還是挺了過去。第二天午後,兩人終於到了仙草山,上了靈芝峰。在半里之外,華承仁便已聞到陣陣草藥味。他加緊腳步,來到一座茅廬之前。茅廬甚是簡陋,廬前院子,有許多篩子竹架,堆滿了各種草藥,但卻看不見有人。
華承仁不眠不休地趕路,到此早已筋疲力盡,手腳發麻,全憑一口氣強撐著。他放下丁零,在門口跪下,喊道:「晚輩六藝齋華承仁,特來求見不死廬紀婆婆!」
這一喊,才發現自己口乾舌燥,聲音沙啞,但此時也管不上了。他等了片刻,不見回應,又喊了兩遍。突然「嘭!」地一聲,廬門被重重推開,一個人影瞬間衝了出來,來到華承仁身前。丁零一驚,這時才看清,來人竟是一個老婆婆。她一頭白髮,曲弓著背,看起來年紀很大了,但一雙眼卻是精神奕奕,炯炯有神。她手上還輕扶著拐杖,誰能想到,這樣一個老婆婆,居然身手矯健,行動神速?
老婆婆當然便是紀婆婆。這時她一手抓起華承仁的臉,仔細端詳,然後仰天大笑。她笑起來「嘎嘎」作聲,宛如烏鴉啼叫,讓人不寒而慄。她嘎嘎笑著,說道:「華承仁呀華承仁,萬沒想到,你居然還有臉來見老身,嘎嘎嘎嘎!」
華承仁為了救人,也顧不得面子了,漲紅了臉,說道:「晚輩慚愧,晚輩知道,本不該前來,讓紀婆婆見到晚輩,徒然想起過去的事,惹紀婆婆不高興。但舍弟丁零,身負重傷,命懸一線,唯有紀婆婆能救。還望紀婆婆大人有大量,慈悲為懷,能仗義出手,救舍弟一命!」
紀婆婆只望了丁零臉色和胸前傷口一眼,便冷哼一聲道:「淇水赤虎莊的伏虎破甲爪,霸道強橫,摧人五內,小伙子心脈已損,真氣透支,的確傷得不輕,你雖然給他輸了不少真氣,吊住一條小命,但於事無補呀,看樣子,兩腿一伸,也就是這一時三刻的事了。」
丁零見紀婆婆模樣嚇人,本來甚是嫌棄,但見她只不過瞟了自己一眼,便斷診如神,心裡由衷佩服,於是也說道:「紀婆婆神通廣大,說得一點沒錯,求紀婆婆救晚輩一命,大恩大德,日後必有重謝!」
紀婆婆嘎嘎笑道:「你們六藝齋的人,害死了我乖孫女,個個死有餘辜,死了正好!老身樂見其成,何故要救?嘎嘎嘎!」
華承仁見紀婆婆對當年的事依然念念不忘,便磕頭道:「紀姑娘之死,晚輩難辭其咎,但卻與舍弟沒有絲毫關係,求紀婆婆大發慈悲,救舍弟一命,晚輩願一輩子為奴為僕,代紀姑娘侍奉紀婆婆!」
紀婆婆呸了一聲,罵道:「恬不知恥!你與我家香茹非親非故,憑什麼代她侍奉老身?」
華承仁一咬牙,道:「晚輩知道,紀婆婆恨我入骨。只要紀婆婆能救舍弟,無論有何吩咐,晚輩決不敢違背,即便要取晚輩性命,以一命換一命,晚輩也可以馬上死在紀婆婆面前!」
丁零聞言,大吃一驚,正想阻止,紀婆婆已說道:「哦?你當真什麼事都願意做?」
華承仁再磕頭道:「請紀婆婆吩咐!」
紀婆婆冷哼一聲,來回踱步片刻,方才說道:「老身如若強迫於你,只怕外人閒話,說老身以老欺小。這麼著吧,老身也不要你性命,還給你兩個選擇,你任選一條,辦成了,老身便救人。」
華承仁喜道:「紀婆婆請說!」
紀婆婆長嘆一聲,說道:「我家香茹臨死,仍對你念念不忘。她一輩子所望,就是嫁你為妻。老身救不了她,卻還想要為她圓夢。」她一頓,繼續說道:「華承仁!你馬上把那姓唐的賤人休了,再與我家香茹冥婚,娶她為正室妻房,此後一輩子不得再娶,你可辦得到?」
華承仁聞言,驚得呆若木雞,久久不能說話。士可殺,不可辱,為了救丁零,他可以捨棄性命,但與妻子的情義,卻比性命更為珍貴,不容玷污!
丁零深知師兄脾性,這時搶著說道:「紀婆婆有所不知。我嫂子已不在人世,師兄無需休妻,亦可再娶。」這的確是一個折衷的辦法,既保全了師兄和嫂子的情義,也能滿足紀香茹的遺願。
不料紀婆婆卻勃然大怒,頓著拐杖道:「不行!若不先休妻,我家香茹豈非當了填房,九泉之下,永世要看那賤人臉色?絕對不行!死了也得休!」說完,她又嘎嘎笑了起來,道:「死得好呀,姓唐的賤人,你早就該死了,嘎嘎嘎!」
華承仁聽她一聲聲「賤人」地辱罵妻子,心裡怒極,但有求於人,又不敢駁斥。當下只好說道:「請紀婆婆說說第二條選擇。」
紀婆婆又冷哼一聲,說道:「第二條嘛,我家香茹生前,常說你武功高強,劍法了得,說你使劍練劍之時,風姿瀟灑,氣宇軒昂。我呸!她就是被你這肉相迷惑,才為你殉情!」她吸了口氣,繼續道:「華承仁!老身要你自斷一臂,今生無法再用劍,唯有如此,我家香茹才能對你絕情!」
紀婆婆說得咬牙切齒,丁零也聽得心驚膽顫,但華承仁臉上卻波瀾不驚。性命亦可捨棄,一條手臂又算得了什麼?他再一叩頭,說道:「晚輩謹遵紀婆婆吩咐,萬望紀婆婆不要食言!」說罷,左手抽出長劍,銀光一閃,便要砍下右臂!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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