第六卷:丁零
認祖歸宗
眾人沉默,不敢再說話。高鼎天一動氣,似乎又牽動了傷口,卻強忍著不發出聲音。過了良久,他才沉聲緩緩說道:「阿三跟隨為父多年,對為父忠心耿耿,他不會胡說。」
高展元不肯罷休,反駁道:「人心難測,此人一定是被丁零收買了!兒子求爹爹,莫要信他胡言亂語,妖言惑眾!」
高鼎天長嘆一聲,說道:「展元啊,以你的聰明才智,又怎會分不清真假呢?你的心思,為父知道。你一心要入丁零的罪,好為為父將功抵過。你深怕認了這個兄弟,便救不了這個父親,是也不是?」
高展元但覺一陣揪心之痛,忍不住摀住了胸口,無力地跪倒在地。知子莫若父,父親正說中了他的心事。他千辛萬苦,幾經周折,方才找齊了丁零的罪證,距離解救父親出獄,只有一步之遙,為山九仞,功虧一簣啊!丁零是否真是他的兄弟?或許是的,可是丁零的性命,又怎能與父親相提並論?他自與丁零相遇,關係雖然一直似敵似友,但對彼此的智謀與能力卻是惺惺相惜,棋逢對手,若非隔著一層仇恨,說不定更會相逢恨晚,結為知交。這是否便是與生俱來的兄弟情誼?父子三人倘若不是在如此境況下團聚,他多半會不假思索,為丁零隱瞞過失,可如今,代價是父親啊!
他痛苦了良久,才壓著聲音吶喊道:「爹!兒子不能眼睜睜看著爹送死啊!」
高鼎天回頭看著兒子,心頭也是百感交集。他年輕時與二弟高臻天個性迴異,二弟用情專一,他卻風流好色,一生之中有過無數女人,可是對兒女私情卻看得甚淡,從不曾對她們有過真感情,連自己的婚事,也都是看在錢家的財力,將來可能對高家有利的份上,才迎娶了原配錢玉芝。可唯獨是香囊,卻在他心中,佔了一席之地。天意往往就是如此荒唐,一個名門公子,對一眾金枝玉葉,全嗤之以鼻,卻偏偏對一個青樓女子,動了真情。若非動了真情,又何須費盡周折,為她贖身安家?可是性子使然,他的真情,卻還是不如高臻天那般的堅如磐石。後來錢玉芝發現了姦情,大發雷霆,他權衡利弊,還是選擇了忍痛斬斷情絲,可縱然如此,他卻從不曾忘記香囊。再後來,他毒害了丈人與錢玉芝,不再受人約束,便想再續前緣,只可惜一切都已太遲。這些年來,他對此深感遺憾,對香囊、對那出生不久的兒子,都深感愧疚。以往身在封地,尚可寄情政務,這些天困於獄中,無所事事,又自以為必死,難免緬懷往事,心中想起最多的,便是這對母子。他做夢也沒有想過,有生之年,竟還能與失散的兒子團聚,此時此刻,他又怎能為了自己活命,叫兒子犧牲?
他長聲嘆氣,語氣沉重,卻很堅定,說道:「為父欠下他母子二人太多了。這個人情,為父不得不還。丁零有今日之災,為父責無旁貸,為父不能讓他再受委屈。展元,你的這條計策,絕不可行,你必須放棄!」
在這個時候,丁零適時地表現得感激涕零,突然一跪而下,哽咽叫道:「兒子丁零,見過父親、見過兄長!」
這一聲「父親」、「兄長」叫了出口,正式地認祖歸宗,這一件事便算是板上釘釘,已成定局了。高鼎天大為感動,柔聲問道:「孩子啊,這些年苦了你了。為父當年一時之失,害死了你娘親,後來又對付了六藝門,以致你顛沛流離、歷盡艱辛,你心中,可有責怪父親?」
丁零嘆道:「當年事出有因,兒子並沒有責怪父親。如今父親對兒子寬宏大量,兒子心存感激,沒齒難忘。既然如今已是高家人,恩恩怨怨早已說不清,罷了罷了,六藝齋的仇恨,任他煙消雲散吧!」
高鼎天大感寬慰,笑道:「好,好,你是個懂事的孩子。為父當年雖然沒了你的消息,但按族譜排輩,也給你取了名字,你的本名,叫作思元,深思熟慮之思,骨肉相思之思!」
高思元,丁零不由得默默念了幾遍,也不知該作何感想。高鼎天轉頭又對高展元道:「展元,思元的話,你都聽見了吧?他過去的錯失,也都一筆勾銷了吧,你把他弄了進來,如今便得想法子把他救出去,這是為父的命令!至於為父的生死,為父看開了,你也無需再操心了,要殺要剮,聽憑二弟決斷吧!」
高展元驚道:「爹!你是高家的主心骨,豈能輕言生死?你一向念念不忘祖宗大業,你若不在,何以為繼?」
高鼎天嘆道:「二弟無心天下,為父也無能為力。祖宗大業,也只能寄望於下一代了。好在我高家下一代,還有你二人在,只要日後你二人兄弟同心,祖宗大業,何愁不成?展元啊,為父心意已定,你無需再勸了。」他一頓,心裡還是不放心,又沉聲說道:「展元,你必須把兄弟救出去,為父要聽你親口答應!」
高展元心如刀絞,把頭埋在了地上,沉痛說道:「兒子、兒子,遵命!」
——
高展元回到了別苑,陷入了深深的痛苦之中。父親寧肯赴死,也要保全丁零性命,他心如刀割之餘,還不得不想法子為丁零脫罪。
他手上拿著董大成及麻六的供詞,忍不住微微顫抖。侯爺已驗證過了高臨元的屍首,當時已斬釘截鐵地下了結論,如今縱然隱瞞下倪可道的死因,丁零也還是死罪難逃!如今還能有什麼法子,可以讓丁零脫罪?
難道要向侯爺坦承丁零的身世?不,丁零殺害高家子弟,罪行太重,按叔父的性子,只怕也一樣要大義滅親。再加上,如今父親是戴罪之身,難保侯爺不會因為父親所為,而遷怒於丁零。所以丁零的身份,還是暫且保密為上。高展元想到此處,其實還有另一層心思。他還不能夠絕對肯定,丁零的確就是自己的兄弟,他還想再拖延一時,徹查清楚,倘若稟報了侯爺,此事就再無環轉的餘地。
他在書房中來回踱步,想了整整一天,不知不覺,天已漸漸暗了下來。本來承諾了侯爺,今天便會有結果,他已派人去通報侯爺,拖延了一日。時間無多,過了今晚,他便無論如何,都得去見侯爺了。他長嘆了一聲,終於下了決心。他舉起手中的兩份供詞,湊到檯燈上點燃,燒成了灰燼。從此真相灰飛煙滅,煙消雲散。
他又喊來了手下,低聲吩咐了幾句。手下一臉愕然,但最後還是點頭應諾照辦。手下離開後,他關上了門窗,把自己鎖在了房裡,然後拔出了一把匕首,閉上雙眼,猛吸了一口氣,匕首用力一劃,在自己胸口上,劃出了長長一道血口,傷口血流如注,他卻強忍住了,沒發出半點聲音。
——
第二天,高展元進戲鷺園見高臻天。高展元摀住胸口,腳步有些沉重,緩步走入了乾坎殿,突然跪下,說道:「侄兒見過叔父。」
高臻天奇道:「為何行此大禮?」
高展元道:「侄兒有罪,請叔父責罰。」
高臻天再問:「你何罪之有?」
高展元道:「侄兒辨事不明,辦案草率,妄下論斷,冤枉好人。」
高臻天揚了揚眉,想了想,說道:「如此說來,你這是要為丁零翻供?」
高展元點頭道:「沒錯。丁零是清白的,是侄兒冤枉了他。」
高臻天拍案道:「大膽!孤已親自驗證過臨元的屍首,除了丁零,兇手還能是誰?即便你查到倪可道之死,與他無關,他也不算清白。展元,你本來口口聲聲,指證丁零,如今卻突然翻供,你把孤的乾坎殿,視作兒戲嗎?」
高展元道:「侄兒知罪,不敢抵賴。只不過侄兒深入追查丁零的罪證,卻發現了疑點重重,更發現新的證據,說明了丁零的清白。侄兒不忍見好人枉死,故此翻供。」
高臻天點了點頭,問道:「是何新的證據?」
高展元突然一扯,脫下了上衣,露出了胸前的傷口。傷口長逾尺許,開膛破肚,雖已包紮,卻依舊滲出鮮血,把繃帶染得片片鮮紅。高臻天一見大驚,問道:「發生了何事?」
高展元道:「就在昨晚,有人闖進了侄兒別苑,意圖刺殺。侄兒僥倖,躲過了一劫,更萬幸從此人口中,得知了臨元兄弟之死的真相。」
高臻天追問道:「刺客是誰?真相又是什麼?」
高展元道:「此人乃是舊相識,楊世英!他親口承認,原來當天他與秦霜,雙雙被困於宅子密室,幾經周折,逃了出來,卻遇上了臨元兄弟。據他所說,臨元兄弟因為垂涎秦霜美色,想趁二人落難,趁虛而入,卻沒想到兩人正好逃出了密室。三人大打出手,臨元兄弟不敵,最終死於楊世英劍下。」
高臻天聞言,皺緊了眉頭沉思。高展元繼續說道:「這才是事情真相。侄兒先入為主,忽略了那宅子之中,除了丁零,還有楊世英與秦霜,他們才是兇手。那楊世英武功高強,在丁零之上,又與秦霜聯手,故能做到一劍封喉。」
高臻天沉思良久,緩緩點頭,沉吟道:「如此說來,倒也合情合理。」他轉頭一看,見高展元傷口仍在滲血,想來刺殺之事,也不似信口開河,於是便採信了。不過對他而言,倪可道之死,更為關鍵,於是又問道:「倪可道之死,也是疑點重重,你審問兩個彩翎幫弟子,有何結果?」
高展元點頭道:「他們已然招供了。」他取出兩張供詞,交了給侯爺,侯爺一邊細讀,他一邊解釋道:「倪大人之死的確另有隱情,但卻與丁零無關。原來這兩人因彩翎幫事務,經常出入磬花縣,曾受倪家下人欺侮,因此懷恨在心。賞櫻大會當晚,他們趁現場混亂,惡由心生,合力把倪大人推了出去送死,籍以解恨,由始至終,丁零並不知情。侄兒把二人分開審訊,二人所言,完全吻合,不應有假。」
高臻天讀完供詞,勃然大怒,擡頭道:「好個心狠手辣的刁民小人!來人!把這兩人押上來,孤要親自審問!」
下人馬上去傳,不過片刻之後,帶上殿來的卻只是兩具屍首。高展元道:「侄兒辦事不力,沒把這兩人看好。他們作供畫押之後,自知罪責難逃,竟雙雙畏罪自殺了。」
下人揭開掩屍的白布,露出了屍首面目。高臻天當然從未見過這兩人,但他們的確就是丁零的得力手下,董大成與麻六。高展元早已料到,縱然捏造了供詞,侯爺也必定會傳召二人審問,為免露出馬腳,這兩人就必須死無對證。即便不為此,這兩人活著,便是永遠丁零謀害倪可道的證人,也是他捏造供詞的證人,為了丁零,為了自己,他們也非死不可。不過他心底深處,其實卻還有一層心思。丁零設下了一個天衣無縫之局,逼得父親捨命相救,更逼得他走投無路,這一口氣憋在心裡,無處發洩。他把高臨元之死嫁禍到楊世英頭上,再把丁零的兩個愛將殺了,也算是對丁零的一個小小報復。
高臻天仰天長呼了一口氣,感到心力交瘁。這件事到此,也該告一段落了。他緩緩走上了殿首臺階,重新在首座坐下,說道:「來人,把孫大夫請來,看看展元的傷勢。」
高展元臉上不現喜怒,但心中卻大鬆了一口氣。侯爺此舉,說明他的話已被採信,顯然也不打算怪罪他之前冤枉丁零的事了。高臻天接著又下令道:「把獄中犯人,高鼎天、丁零,帶上來!」101Please respect copyright.PENANARuqTEPMlh9