第六卷:丁零
澡池嬉對
這一天大起大落,彷彿經歷了許多事,可是此時天色,卻還未過午後。丁零在下人的帶領下,去了侯爺所賞賜的府邸。一座三進大宅,大門匾額上寫著「丁府」兩個嶄新的金漆大字,屋內家具擺設、僕人丫鬟,一應俱全,甚至還賜了一箱子金銀珠寶。丁零想起這些天的經歷,心中正感慨萬千,偶一瞥眼,看見寶箱之中,有一件很別緻的髮釵,心中一動,不由得拿起仔細端詳。
一支白玉百合釵,紫玉為梗,翡翠為葉,白玉花瓣,雕工精細,維妙維肖,遠看宛如一支剛從樹上摘下的百合花枝,近看方知名貴不凡,令他想起當天紅袖所贈的琉璃玉蘭釵。想起紅袖,他又不禁輕嘆了一聲。這幾天經歷的無奈與愁苦,憋在心頭,恐怕只有在紅袖面前,才能盡情傾述了。
他把髮釵收入懷中,這時,下人突然通報,有客人求見。丁零心中大奇,什麼人這麼快便知道了自己的新宅?走出院子一看,只見一人滿臉喜色,朝他急奔而來,原來竟然是高千韻。
高千韻大叫著:「丁零!」跑到身前,喜不自禁,竟忘了身份,一把抱住了他,更哭了出來,說道:「你果然脫困了!死丁零、臭丁零,你可把本姑娘嚇壞了!」
丁零目怔口呆,手足無措,擡頭一看,才發現高千韻身後,還有兩個人,竟然正是適才還心心念念的紅袖以及嬤嬤梅姨。
原來當晚高千韻與紅袖、彭三爺說完話後,彭三爺急急離開,紅袖心裡不放心,也決定到江漢城走一趟。問起高千韻有何打算,她一臉茫然,本想回戲鷺園,又怕爹爹責罰,思忖再三後,便決定跟隨紅袖,到了江漢城再做打算。於是帶上梅姨,三人同行,到了江漢城,在客棧住下。高千韻生怕回戲鷺園以後,又被爹爹軟禁,再出不來,於是決定再等幾天。當下紅袖留在客棧之中,梅姨與高千韻則出去多方打聽丁零的消息。在客棧過了一晚,今早丁零從戲鷺園出來,行踪便被梅姨盯上了,於是便帶了紅袖與高千韻過來。
這時高千韻緊緊抱著了丁零,舉動親暱,紅袖看在眼裡,雙眼瞟著丁零,神情似笑非笑,似怒還嗔,丁零大感尷尬,想要把人推開,雙手又不敢碰上高千韻,好在過了不久,高千韻似也回過了神來,紅著臉放開了丁零。丁零見她梨花帶雨,哭得真誠,心下對她也滿懷感激與愧疚,作揖拜倒,說道:「勞小姐為丁零操心,實在罪過。丁零今日得以逃脫牢獄之災,全拜小姐仗義相助所致,丁零銘感五內,沒齒難忘。」
高千韻擦乾了眼淚,又恢復了高家小姐的神態,昂頭道:「你知道就好,本姑娘為了你,這一路上可沒少吃苦頭。等回到戲鷺園,還得被爹爹責罰呢!」
丁零回想當天在獄中對她撒了謊,實際上是利用了這位姑娘的善良,與她對自己的一片真誠,由衷感到愧疚,點頭道:「為丁零之事,連累了小姐,實在是丁零的不是。」
他話才說完,突然心中一凜,暗裡思忖著,高千韻回到戲鷺園,倘若提起見過彭三爺,是否又會讓侯爺起疑?他正想著如何應對,卻聽紅袖在一旁說道:「吃苦受罰,還算小事。丁零,你要是糟蹋了一個姑娘的名聲,那罪過就大了。」
丁零一驚,不知紅袖所指,是高千韻呢?還是她自己?記得當晚在香滿園,自己承諾今生不負紅袖,此時她該不會對自己和高千韻,生出誤會吧?他一時情急,漲紅了臉,平日口若懸河,此時竟找不到一句合適的話。紅袖有心作弄,看見了他的窘態,滿意地笑了笑,才接著說道:「你千不該萬不該,不該叫一個黃花閨女,去香滿園這種地方。」
丁零聞言,大鬆了一口氣,靈光一閃,趁機說道:「是、是。紅袖責備得是,丁零一時思慮不周,險些害了小姐。小姐回到戲鷺園,可千萬別提去過香滿園,更別提見過彭三爺、紅袖等人,否則倘若叫侯爺知道,丁零罪該萬死倒是活該,卻只怕壞了小姐名聲。」
他和紅袖一人一句,說的話雖然也不算親暱,但高千韻旁觀者清,看見了兩人眉來眼去的神情,一顆少女細膩的心靈,似乎馬上便明白了什麼,不知怎的,本來興高采烈的心情,彷彿被澆了一盤冷水,再也笑不出來。其實早在香滿園時,便已感到丁零和紅袖關係非同一般,只不過當時一來情急救人,二來心懷奢望,才把感覺壓了下來,此時人沒事了,期望卻也幻滅了。若是別的女子,堂堂高家千金倒也不怵,但眼前這位紅袖姑娘,雖然身份不明,甚至在青樓作客,卻處處透露著尊貴氣息,叫人不敢攀比。一時之間,心中更生出了自慚形穢之感,黯然地點了點頭,喃喃說道:「好,我知道了。」
丁零不懂少女心思,還道她是擔心侯爺責罰,又說道:「小姐勿憂,侯爺倘若再把小姐關起來,丁零自當親自向侯爺求情,請侯爺從寬發落。」
高千韻也不再多說什麼,轉頭幽幽道:「好啦,既然你已平安無事,我也該回戲鷺園了。」
丁零目送她離去的背影,似乎也感受到了她心中的愁緒。他雖然不明白高千韻的心思,但心中卻不得不為她憂心。大仇得報之日,該如何處置這位堂妹?她又該如何自處?
——
丁府的後院,是一座花園。花園之中,有一座不大不小的澡池,引附近河水而灌,看起來清涼透徹,四周有花叢假山遮掩,清幽而隱蔽。
丁零牽著紅袖,四處參觀新宅,來到此處,大覺過癮,在獄中待了幾天,正覺渾身汗臭,一時興起,把衣服一脫,便跳進了池中。
紅袖抿嘴而笑,也不以為意,拿起擦布,蹲在池邊親自為丁零擦背。丁零大呼舒服,說道:「紅袖為丁零奔波,又為丁零擦背,丁零無以為報,只好……只好也替紅袖擦擦背了!」
紅袖一聽,吃了一驚,正想閃躲,卻已被丁零拉下了澡池,正好倒在了丁零懷中。紅袖衣衫盡濕,兩人肌膚相親,紅袖滿臉通紅,嬌羞地把頭埋進了丁零懷裡。
小別勝新婚,兩人多日不見,難免一番纏綿。魚水之歡,無需細述,卻說兩人泡在池中,互相依偎,丁零問道:「丁零身陷牢獄,可有把紅袖嚇壞?」
紅袖笑道:「紅袖又不是高小姐那般的小女孩,怎會嚇壞?區區戲鷺園地牢,倘若也能把你困住,你又怎配得上紅袖傾心?」
丁零見她又提起高千韻,知她心中還有氣,伸手到池邊,在衣服堆中取出那支白玉百合釵,說道:「這支髮釵,讓我想起了你,樸實無華,卻貴不可言,就像你以前贈予我的那支琉璃玉蘭釵一樣。」
紅袖接過,甚是喜愛,問道:「突然贈我首飾,是逢迎討好呢,還是賠禮道歉?」
丁零笑道:「兩者兼有!我以前贈你的那塊玉佩,已被高鼎天帶走,只好補上此釵,還望紅袖天天佩戴,莫忘了丁零。」
紅袖奇道:「當天玉佩被彭三爺拿走,如今又到了高鼎天手中,莫非此玉,便是彭三爺把你撈出來的關鍵?」
丁零點頭道:「沒有什麼事能瞞得過紅袖。」他長嘆一聲,把自己的身世,與這些天發生的事,娓娓詳述了一遍。只有在紅袖面前,丁零說話,方可毫無遮掩,連那些自己也覺得羞愧的事,也無需隱瞞。最後,他嘆氣說道:「我為了自保,利用了高小姐的善良、高展元的機智、高鼎天的慈愛。他們與我,既是仇人,卻又血濃於水,是堂妹、兄長、父親。五師兄指責我,為了降魔而成魔,說得沒錯,我無信無恥,無情無義,是個卑鄙小人。師父師娘泉下有知,想必絕難饒恕。」
他認親自救,在與高展元的這一場生死搏鬥之中,大獲全勝,但他自己卻也並不好過。從此,他便成為了六親不認、謀害家人、背宗棄祖、大逆不道之人,他必須準備好,接受天下人的唾棄,這便是他當初在香滿園畫舫上極力否認身世的原因,也是如今這場勝利的代價。他慘然一笑,又問道:「紅袖,你可會因此,而看不起丁零?」
紅袖眨了眨眼,不答丁零的話,卻突然抿嘴笑道:「原來,她是你堂妹。」
丁零哭笑不得,莞爾道:「沒錯,這一下,紅袖可以放過丁零了吧?」
紅袖收起了笑容,認真想了想,說道:「按你所說,你本無認親之意,早在香滿園時,便已作出了選擇。在紅袖看來,既已作了選擇,便是敵我分明,對付敵人,倘若依舊執著於仁義道德,那便是重蹈你師兄師姊之覆轍了,所以不擇手段,無可厚非。紅袖覺得,你以此手段脫困,非但是大智,而且是大勇。智,所以料敵先知;勇,所以能忍人所不能。天倫之情,人皆有之,自古以來,子為父隱者眾,大義滅親者寡,要做到六親不認,絕非易事,你心中所忍受之痛,又豈是他人所能體會?」
她輕輕一嘆,又繼續說道:「要說有愧的,便只有對高小姐了。她雖是高臻天之女,卻與這場仇恨無關。她無辜捲入你們的鬥爭當中,也只能說是不幸了。你也只好日後,再慢慢想法子補償吧。」
丁零默默聽著,思忖良久,漸漸笑了出來,起初微笑,最後哈哈大笑,說道:「知我者,紅袖也!不愧丁零當初,把你奉為知己呀!」
紅袖想了想,又微笑道:「不過,知易行難,你當初選擇之時,這一切都還未發生,如今當面認了親人,叫了一聲『爹』,嘗過了天倫之樂,心中感受,想必已與當初大不相同;高鼎天對你舐犢情深,恩重如山;高臻天對你信任有加,陞官進爵;反而你師父師娘,以後若在黃泉見面,也要饒你不得;再加上,你如今知道,當初高臻天殺你師父,多少有點逼不得已,高臻天自己,似乎也已有悔意,連你四師姊,也已原諒了他;種種恩怨,說不清,道不明,這條復仇之路,你是否還能堅持得住?你此時倘若選擇投奔官府,神機平校尉丁大人,你日後前程,無可限量呀!」
丁零一笑,手指輕輕戳了紅袖鼻頭一下,說道:「紅袖呀紅袖,你這是在試探我。」他一頓,輕聲一嘆,點頭繼續道:「沒錯,自六藝齋出事以來,的確發生了許多變化。我發現高家之人並不如想像中的十惡不赦,我六藝齋人也並非全是無辜;師兄師姊前赴後繼,陸續死在了復仇路上,但高家及其黨羽,也一樣蒙受了慘痛損失,一樣連累了許多無辜之人;我漸漸了解了許多官府內情,也漸漸明白了師父當初要刺殺高臻天的用意,放在今日,我已不能苟同師父的意圖,師父倘若還在,以我的所作所為,多半還會成為師父要刺殺的對象之一。」
他一陣苦笑,眼神突然又變得堅決,繼續說道:「四師姊曾說,高臻天本心不壞。但是非對錯與報仇雪恨,兩者之間,有關係嗎?」這本是個不容易回答的問題,但他心中已有答案。他搖了搖頭,繼續道:「我丁零要報仇,不為伸張正義,也不為任何人,只為了忠於我自己的誓言,當初躲在瓦礫之下,親眼目睹師娘死於敵人手中時,心中立下的誓言。我丁零,不能對自己言而無信!」
紅袖緩緩點頭道:「我明白了。大丈夫有始有終,一旦下了決定,絕不半途而廢。」
丁零突然一笑,說道:「紅袖,丁零心底最深處的秘密,你全知道了。可是丁零對紅袖,卻還是一無所知啊。」
紅袖神秘地笑道:「紅袖的身份,你遲早會知道的,只是如今時機未到,丁大人還得多忍一會。紅袖只能說,我眼下的目的,與你一致。」
丁零奇道:「與我一致?」
紅袖道:「讓高家下臺!」
這是紅袖第一次透露關於她自己的事,丁零雖然早已料到紅袖不是個平凡女子,不過卻還是大感意外。他沒有想過,一個在香滿園作客、彷彿不食人間煙火的女子,竟也有如此世俗的目的。一瞬之間,他心中想了許多,紅袖是早已有此目的嗎?她是因此才與自己交好嗎?她是在利用自己對付高家嗎?倘若在適才的試探之中,自己表現得猶豫,她會作何反應?他怔住了半晌,才呼出了一口氣,心有餘悸地說道:「丁零慶幸,在高家與六藝齋之間,作出了正確的選擇。高家招惹了紅袖這樣的敵人,可真是倒了大霉了。」
紅袖問道:「如今你知道了,會不會覺得紅袖在利用你?心裡會不會有芥蒂?」
丁零說道:「我認真回想過了,相識以來,你從不曾讓我做過違心之事,怎麼能說是利用呢?你我既然目標一致,應該說,是同路之人,相互扶持才是。況且,」他笑了笑,繼續道:「即便是利用,丁零能為紅袖效犬馬之勞,也應該覺得榮幸才是。」
紅袖似乎放下了心頭大石,點頭道:「你不怪罪,紅袖心中歡喜。紅袖今日對你坦白,就是不想你日後對紅袖心生嫌隙。紅袖想對付高家許久了,只是勢單力薄,苦無良策,直到那一晚,你硬闖小樓,我才看到了一線生機。紅袖確定,最後能鬥垮高家的,一定是你,丁零。紅袖也會盡我所能,助你成功。」
丁零忍不住好奇心,追問道:「我對付高家,是為了報仇,你與高家之間,又有何恩怨?」
紅袖笑道:「丁大人在套紅袖的話?高臻天是人中龍鳳,有能力,也有野心,這樣的人,很危險。紅袖的動機,時機到了,你自然會知道。我且問你,你可曾想過,高家倒臺之後,誰能接替郡牧之位?」
丁零猶記得不久之前,他曾對五師兄提出過一樣的問題。既然要鬥垮高家,這便是一個不能迴避的問題。紅袖能有此一問,說明她要對付高家,絕非一時衝動,而是經過了周詳的思慮。這時丁零坦言答道:「我考慮過許多人,卻並沒有滿意的答案。此人須得有足以服眾的身份、地位及聲望。或許,還得從江漢郡七大家族當中推選。」
紅袖搖搖頭道:「如今高臻天部下之人,俱是貪婪之輩,當郡牧當然也並無不可,只是苦了百姓。你難道不想趁此機會,為江漢郡百姓,找一位賢明的郡牧?」
丁零點頭稱是,說道:「言之有理。如此說來,此人還得公正嚴明,清廉如水。二師兄倘若還在,還真合適。」他突然噗哧一笑,說道:「我五師兄乃是刺史梁大人之子,身份地位是有的,為人也剛正不阿,俠義過人,他來當可否?」
紅袖笑道:「官場不比江湖,俠義一錢不值。楊少俠可當武林盟主,卻難當一縣之令呀。」
丁零不得不同意,又點頭道:「如此說來,此人還得有用人之智,治理之才。」他哈哈一笑,繼續道:「看來,非區區在下不可了!」
他本是一句戲言,但紅袖卻並沒有笑,而是很認真地點了點頭。
丁零哈哈大笑,並不當真,揶揄道:「好呀,待高家倒臺之日,便有勞紅袖姑娘,推舉在下出任郡牧吧。紅袖才情過人,艷壓群芳,出來振臂一呼,必定萬民附和,齊聲擁戴!」
紅袖忍不住噗哧一聲,也笑了出來,說道:「一言為定。到時,你可不能推辭哦。」153Please respect copyright.PENANAhjwqDbVrsn