第六卷：丁零
金枝玉葉
雞鳴報曉，天色大明。芙河兩岸戰後的慘烈狀況，在陽光照耀下一覽無遺，屍橫遍野，血流成河。這本應是個肅殺悲涼的情景，但戰場上得勝的燕軍將士，卻個個都只覺士氣高昂，舉戈狂歡。
此戰大獲全勝，在丁零與賀鋒兩人的率領之下，斬敵七八千人，其餘楚軍，盡皆棄械投降，可謂全軍覆沒，而燕軍一方，點算過後，卻只傷亡了兩千餘人。雖然主將狄同仇不幸陣亡，但丁零當機立斷，挺身而出，迅速穩定了軍心，不但沉著指揮將士作戰，更身先士卒勇猛殺敵，為燕軍取得了非凡的戰果，也贏得了眾將士的愛戴與敬佩，聲勢如日中天，一時無兩。
丁零與賀鋒會合商議過後，留下一部分人清理戰場，其他士兵把投降的俘虜押回軍營看管，待稟報侯爺後再作處置。然後兩人只帶了三四隨從，提著袁八通、楚將羋芠首級，擡著狄同仇屍首，趕回戲鷺園向侯爺報捷。
江漢城百姓至此才知道楚軍來犯的消息，得知我軍大捷，成功保衛了江漢城，皆又驚又喜。見丁、賀兩名功臣歸來，自發地夾道歡迎，喝彩叫好，歡聲如雷。丁零和賀鋒都是首次面對這種場面，不由得相視而笑，受寵若驚。
穿過了江漢城大街，來到了戲鷺園大門口，丁零卻突然腳步一頓，攔下眾人，說道：「且慢！」
賀鋒奇道：「怎麼了？」
丁零緊皺眉頭，說不出來，但心裡卻有一種直覺，總覺得眼前的戲鷺園，與往常不大一樣，似乎有些不對勁。這時，從大門內走出來一人，卻竟然是侯英。他恭恭敬敬向丁零作揖行禮，說道：「恭喜丁大人芙河之戰大捷。丁大人請進！」
丁零一看見侯英，馬上恍然大悟。戲鷺園不對勁之處，原來就在大門口站崗的幾個銀槍戰士身上！這幾個人，根本不是原來的銀槍戰士，而是本來的黑衫刀士，穿上了銀槍戰士的鎧甲！
他心中一驚，彷彿明白了，又彷彿毫無頭緒。他瞪著侯英雙眼看了半晌，侯英坦然回視，無所隱瞞。這時賀鋒也皺眉問侯英道：「你是何人？本官怎麼從沒見過你？」
他話音剛落，便已有幾個「銀槍戰士」悄悄從眾人身後欺上身來，除了丁零，都被單刀架住了咽喉。賀鋒猝不及防，已被挾持，又驚又怒，喝道：「這是何意？你們是什麼人？侯爺呢？」
侯英一言不發，揮一揮手，手下便迅速把賀鋒等人押了進門，只留下了丁零一人。區區幾個黑衫刀士，丁零若要救人，絕對辦得到，但他卻始終一動不動，沒有出手。在這一瞬間，他選擇了相信侯英。侯英若有異心，不會如此肆無忌憚地在他面前行凶。他任由賀鋒被押了下去，冷冷瞪著侯英，等他解釋清楚。侯英伸手一請，再一次說道：「丁大人請進。」
說罷，他也不等丁零反應，回身便走了進去。丁零冷冷一哼，舉步跟上。
侯英放慢了腳步，等丁零追上，然後邊走邊說道：「稟報丁大人，這座戲鷺園，已完全掌控在我們的人手裡了。所有原來駐守的銀槍戰士，都已被制服，換上了我們的人，侯爺如今，也已被軟禁在了乾坎殿內。」
連侯爺也遭軟禁了？丁零又驚又怒，但還是怒大於驚，冷冷問道：「是我們的人，還是你們的人？」
對付高臻天雖然一直是丁零的目的，但擅自行動、先斬後奏的人，又怎會是可靠的手下？要不是侯英此刻的神情依舊畢恭畢敬，丁零早就認定此人已經反了！侯英卻絲毫沒有惶恐或得意之色，只微微一笑，答道：「當然是丁大人的人，在下，也是丁大人的人。」
丁零哼了一聲，又問：「憑城裡區區兩百黑衫刀士，怎能輕易拿下戲鷺園？」
侯英道：「在下對丁大人瞞報了。調到城裡的手下，不只兩百。除了派往昌賦縣的三百人以外，其他所有弟兄，在幾天以前，都進城了。」
丁零又一驚，瞪圓了眼問道：「所有人？」
侯英點頭道：「養兵千日，用在一時。這些年練出來的所有刀士，共有三千餘人。」他一頓，忍不住又苦笑道：「這些天，倘若有客人在各地妓院撒野，我們的姑娘，可就得要遭殃了。」
高鼎天多年來以手中權力包庇，練出來的這三千私兵，一直都隱藏在民間各地妓院之中，充當護院，他們一走，妓院當然就空虛了。但這當然不是眼下丁零在意的重點。他知道，為了應付戰事，高臻天把軍隊都調到前線去了，只留下了數百銀槍戰士駐守戲鷺園，侯英以眾敵寡，當然輕易便攻佔了戲鷺園。不僅如此，這段日子以來，城外戰事乃是頭等大事，賀鋒也調走了大部分守城軍隊，城內反而變得空虛，再加上丁零自己發出的兵部公文也起了掩護作用，以致竟有三千私兵混於城內而毫無察覺！昨晚芙河之戰爆發，城內人心惶惶，留守的軍隊都把注意力集中在城外，侯英選擇了在此時動手，也是緊緊握住了這一千載良機！城內三千黑衫刀士從集結、到進攻、到盡數制服戲鷺園內所有人，全過程不曾走漏半點風聲、不曾驚動守城將士，要不是正好城外爆發戰事，根本絕無可能！螳螂捕蟬，黃雀在後，高臻天計劃趁楚軍不備，攻佔茂坪堡，但真正棋高一著、趁虛而入，一舉拿下了戲鷺園的人，卻原來是侯英！
不！不是侯英！如此巧妙周全、深思熟慮的計劃，如此雷霆萬鈞、一擊即中的行動，絕非侯英能辦得到！丁零所見過的所有人當中，除了高臻天自己以外，就只有一人，有此能耐！他心中大驚，卻難以置信，忍不住頓住了腳步，語氣也再難以自制，怒問道：「你到底是受何人指使這麼幹？又到底有何目的？」
侯英表情依舊平靜，淡淡說道：「丁大人息怒。不錯，在下只是聽命行事。彭三爺離開前曾吩咐過，除了丁大人，在下更得聽命於此人。在下當時不明所以，直到今日，方才恍然。此人雖然越過了丁大人下令，但終究還是為了丁大人好。她此刻就在房內等候，丁大人入內一見，便知原由。」
丁零轉頭一看，才發現原來不知不覺，兩人已走到了一間廂房之前。廂房門窗緊閉，有黑衫刀士把守，內裡到底是誰？他深吸了一口氣，上前輕輕把門推開。這一刻，他不知為何，竟又想起了當初在香滿園，第一次走進紅袖小樓時的情景。當時他不知樓內何人，對未知感到好奇緊張；此時他幾乎已能確定房內是誰，但心中卻依舊充滿了對未知的茫然，甚至對答案感到有點心怯。
房內女子錦羅玉衣，高鬟金釵，盛裝打扮，雍容華貴。聽見有人推門，她輕輕轉過身來，只見一張秀臉明眸皓齒，柳眉櫻唇，美麗不可方物。她的眼神本就孤傲不群，配上這一身妝容，更是貴氣得叫人不敢對視。她作此裝扮，與平素大不相同，彷彿已變了個人，但丁零對這一張臉龐、這一雙眼神卻太熟悉了。他曾無數次把這張臉捧在手心上端詳，也曾無數次往這雙眸子深處凝望。
果然不出所料，此人當然就是紅袖。房內除了紅袖，還有兩個人，其中一個當然便是與紅袖形影不離的嬤嬤梅姨，另一人卻叫丁零驚訝莫名。此人年過半百，相貌堂堂，一條手臂卻似乎受了重傷，夾著木板包紮整齊，還吊在繃帶之上。他身穿官服，位高權重，但在紅袖面前卻顯得畢恭畢敬，當然就是刺史大人梁有德了。
丁零自與紅袖相識以來，每次相見，無論遭遇了何事，心中都倍感輕鬆，彷彿重回至親懷抱，但這一次卻不一樣。雖然他還是堅信紅袖不會對自己有惡意，更沒有對紅袖先斬後奏的行動感到不悅，但卻還是忍不住隱隱覺得事不尋常，有不祥之兆。他心中有無數個疑問，但最後卻選擇了一個看似最無關緊要的問題：「紅袖，此人怎會在此？他應該早已死在了高臻天手上！」
梁有德轉向了丁零，臉上恢復了官威，沉聲說道：「大膽丁零，見到公主，還不下跪？」
「公主？」丁零看著紅袖雙眼，皺眉問道：「什麼公主？」
梁有德道：「你眼前之人，便是皇上陛下最寵愛的掌上明珠、我大燕國的景琇公主！」
丁零臉上不動聲色，彷彿寵辱不驚，但心裡頭卻再次大吃一驚。他早知道紅袖身份尊貴，絕非凡人，但他卻還是沒有想到，她竟然是堂堂金枝玉葉、大燕景琇公主！
景者，祥也；琇者，美也。當今大燕皇上有四個皇子、六個皇女。景琇公主本名燕琇，十個子女當中，只有燕琇乃是當今皇后所生，身份尤其尊貴。她最得皇上寵愛，皇上更曾戲言嘆道：「小琇若是男兒身，朕當立之為太子。」燕琇年僅十歲，皇上便賜封號為「景琇公主」，是至今所有皇女之中，唯一享有封號之人。這其中當然少不了女憑母貴的因由，但燕琇聰慧絕頂，心思靈巧，才情出眾，對朝廷政事常有真知灼見，皇上自然難免奉若掌上明珠。這些宮廷軼事，自然也有不少傳到了民間，成為一時佳話。
華白年曾說：「地方百姓只知有郡牧，而不知有皇帝。」此話雖然言過其實，但江漢郡地處大燕邊境，山高皇帝遠，民間對景琇公主的確所知不多，不過丁零如今也是個官府中人了，當然還是聽說過的，也明白這個稱號所代表的意義。他怔怔地看了紅袖良久，終於長呼出一口氣，整了整衣衫，雙膝跪地，稽首拜倒，呼道：「下官拜見景琇公主。」
論身份、論官職，他都理應跪拜，這是身為大燕子民應有之禮。紅袖一直一言不發，此時終於開口淡淡說道：「丁大人英勇殺敵，護國有功，無需多禮，平身吧。」她一頓，又道：「梅姨、梁大人，你們且先退下，本宮與丁大人有要事相商。」
丁零站起了身，梅姨與梁有德依命退下，關上了房門，房內便剩下了丁零與紅袖兩人。這絕非兩人第一次獨處一室，但此時的氣氛，卻彷彿比第一次在香滿園相見更為陌生尷尬。紅袖輕嘆一聲，走到丁零身前，四目交投，收起了公主的威儀，柔聲問道：「丁零，你在生紅袖的氣嗎？」
丁零面無表情，問道：「你還是紅袖？」
紅袖道：「紅袖永遠是紅袖，是丁零的紅袖。」
丁零沉思良久，緩緩說道：「鷸蚌相爭，漁人得利。你利用了我與高臻天周旋的間隙，出其不意地出招，只一個回合，便把高家打垮了。你瞞著我，救下了梁有德；繞過我，調用了侯英；我與三萬大軍，在芙河浴血奮戰，於你而言，卻只不過是打了一場掩護，為你攻佔戲鷺園，製造了機會。我丁零生平，從未被人如此欺騙、利用過。」他一頓，忍不住長嘆了口氣，才繼續道：「若是換作別人，我必暴跳如雷。可是既然是紅袖，我丁零卻也只好認了，無怨無悔。」
紅袖喜上眉梢，問道：「紅袖在你心中，當真有如此分量？」
丁零苦笑道：「牡丹花下死，做鬼也風流。敗在紅袖手下，丁零甘拜下風，心服口服。我如今，只想活著做個明白人，死了當個明白鬼。」
紅袖抿嘴笑道：「我們曾說過，你我是同路之人，相互扶持，沒有勝負之分，紅袖又怎會要丁零做鬼呢？何況，這致命的最後一擊，雖然是由紅袖使出，但倘若沒有你之前所為，把高臻天麾下的左膀右臂一個個剷除，紅袖的計劃又怎會成功呢？」她輕嘆一聲，彷彿想起了許多往事，幽幽繼續道：「你心中的疑問，紅袖知道。還是讓紅袖從頭說起吧。」115Please respect copyright.ＰＥＮＡＮＡNBmltkc0Dq
