第六卷:丁零
人傑鬼雄
高臻天心下一驚,臉上卻哈哈大笑道:「無憑無據,子虛烏有之事!孤課徵稅賦,乃是為了填補軍餉!擴軍徵兵,亦是為了保衛疆土!楚軍犯境,歷歷在目,若非孤有大軍鎮守,我大燕早已國破家亡,焉能有你燕家穩坐京師?公主,此番抗楚退敵,孤立了大功,本也沒指望朝廷犒賞,只是萬沒料到,公主竟以道聽途說之言,誣陷忠良!公主倘若沒有真憑實據,實難叫天下人信服!」
紅袖默默聽完,嘴角露出笑意,說道:「侯爺才思敏捷,能言善道,本宮早有耳聞,果然名不虛傳,本宮佩服。沒錯,本宮拿不出證據,但這卻不代表你真無此心。本宮為了拿你,只好到別處羅織罪名,但這也不代表你是清白無罪。你高家祖宗遺願,到底是真是假,你我心知肚明。你若想以抗楚之功折罪,本宮也不許。此戰之所以大獲全勝,功勞全在丁大人!丁大人截獲楚軍情報,準確預知了楚軍進軍計劃,這才是取勝之關鍵,與你高臻天,絲毫沒有關係!」
高臻天聞言,轉頭怒瞪丁零。丁零一直默默看著紅袖與高臻天唇槍舌劍,此時毫不迴避,冷峻回望,兩道凌厲目光在空中相撞,彷彿迸出了火花。
在這一瞬間,高臻天終於徹底明白了。你由始至終,從沒改變過報仇之心!從第一次在漢陽接近展元開始,直到如今帶人佔據戲鷺園,你處心積慮、不擇手段、無所不用其極,都是為了報仇!展元的指控真實無誤,正是你殺死了臨元,也是你設計害死了倪可道!你挑撥離間,使孤與兄長、梁有德反目成仇,你以一人之力,使盡了陰謀詭計,攪得江漢郡群豪勢力分崩離析,孤麾下的文臣武將、身邊的左膀右臂,一個個倒下,趁著這一場燕楚之戰,最後便終於到了出手對付孤的時刻了!孤閱人無數,這一次卻竟然看走了眼!
在這一瞬間,丁零的眼神也在嘲笑高臻天!師父、師娘、嫂子、大師兄、二師兄、三師姊、四師姊、麻六、董大成,他們全是因你而死!如此血海深仇,你竟還癡心妄想我丁零能寬恕你、能真心誠意替你辦事,這豈非太過天真、太過幼稚?你犯下如此不可饒恕的失誤,豈能再有活路?你早該想到會有今天的下場!
也是在這一瞬之間,兩人的眼神卻又同時起了變化。對於高臻天英雄末路,丁零突然感到一陣憐憫與同情,甚至還有惺惺相惜之意。他不得不承認,兩人之間,有許多相似之處,他們跟本是同一種人。在高臻天身上,他似乎也看到了自己的影子、自己的未來。而高臻天看著丁零,卻突然感到了一陣惋惜,彷彿便看到了從前的自己。他當年為了給楊紀瑩報仇,何嘗不是如此地不擇手段、不惜一頭栽進了一場空夢當中?他當時成功了,可是卻直到如今才恍然覺悟,他原來也付出了慘痛的代價,他出賣了自己的靈魂,白活了二十年!丁零呀丁零,這一場復仇的遊戲,你贏了,可是你又付出了什麼代價?值得嗎?
兩人相視,只不過是眨眼間的功夫,彼此彷彿都明白了對方的心意,卻都沒有開口說半句話。不過一旁高千韻卻忍不住開口了。她叫道:「丁零!爹爹與我如此善待於你,你為何要恩將仇報、翻臉無情?」
丁零可以坦然面對高臻天,卻不得不對高千韻感到愧疚。面對高千韻厲聲責難,他羞於答話,不由得別過了頭,無言以對。好在紅袖深知他的心思,馬上替他解了圍,說道:「多說無益,梁大人,你來宣令吧。」
朝廷自有法度規矩,紅袖雖然身份尊貴,但手中其實卻並無實權,這就是她縱然厭惡梁有德的德行,卻依舊要救下此人性命的原因。她需要此人荊州刺史的職權,也需要此人手上的御賜符節。而對於梁有德來說,有公主撐腰,要他對付高臻天,當然是求之不得之事,兩人於是一拍即合。按朝廷規章,他本就有此權力,以往不得不看高臻天臉色,也只因顧忌侯爺手上兵權,如今公主把一切都安排好了,他自然便再無忌憚了。
這時他走了上前,沉聲說道:「江漢郡牧高臻天,昏庸無能,貪婪無度,無才無德,治郡無方,尸位素餐,德不配位!自上任以來,你不思為百姓謀福、為國家效力,卻只貪圖享樂、窮奢極欲!地方吏員貪污成風,辦案不公,豪強子弟無視王法,為所欲為!你用人唯親,縱容手下作惡,欺男霸女,橫徵暴斂,搜刮民脂民膏,卻對朝廷謊報耕地、隱瞞丁口,以圖瞞報稅收,逃避上貢納賦之責,以權謀私、中飽私囊!種種惡行,致使江漢郡百姓三餐不飽,衣不蔽體,苦不堪言,民不聊生,怨聲載道,人神共憤!今皇恩浩蕩,順應民意,罷黜你郡牧之位,褫奪你郡侯之爵,還江漢郡百姓一片青天!」
他洋洋灑灑長篇大論,一聽之下,煞有介事,其實所有指控俱都是含糊抽象,可以套用在天底下任何一位官員身上,全無真憑實據,卻又彷彿言之鑿鑿,鐵證如山。這番話當然是紅袖所授意,她自小陪伴父皇治國,深諳治下之術,自古帝王,要懲治臣屬,本就只需一條「莫須有」,如此長篇大論,其實也只是為了向天下交代而已。這其中的意思,紅袖「羅織罪名」四個字,早已一言點破。
高臻天當然也不糊塗,他深知爭辯毫無意義,便怒道:「放肆!孤乃皇上親封郡侯,輪不到你區區一個刺史來處置!孤要親自進京,拜見皇上,叩訴衷情!」
不料梁有德卻高舉符節喝道:「本官乃皇上親封持節使,有便宜行事、先斬後奏之權!」
按律的確如此,不過若非有公主撐腰,梁有德當然也不敢如此肆無忌憚。高臻天擡頭看著符節,啞口無言,正如他所料,敵人思慮周全,計劃周詳,絕不會留下任何漏洞。紅袖也不等他答話,又淡淡說道:「梁大人,按你的指控,高臻天罪大惡極,單只奪爵罷官,只怕難以平息民怨啊。」
梁有德道:「公主所言極是。高臻天惡貫滿盈,按律當全家抄斬!」
這四個字的意思是:抄沒家產,自高臻天以下,高忘元、高千韻都得死。這當然還是紅袖的意思。斬草不除根,春風吹又生,高家只要還有一人存活,尤其是男丁,便難保日後不會捲土重來。
高臻天怒氣衝霄,厲聲斥道:「公主當真忌憚我高家若斯,連兩個孩子也要趕盡殺絕?」
紅袖也還沒答話,高千韻便突然衝到階下,淚流滿面,跪倒不斷磕頭,哭道:「公主!請公主看在一場相識的份上,從輕發落!爹爹年事已高,弟弟猶未成年,千韻自願受死,只求公主饒了他們!」
紅袖別過了臉,無動於衷。高千韻又爬到丁零腳下,磕頭哭道:「丁零、丁大人!千韻認輸了!千韻不敢再使喚你了、不敢再糾纏你了!求你原諒千韻吧!父債女還,你要為六藝門報仇,千韻可以死在你面前!千韻求你,求你看在當天千韻為你東奔西走的份上,你救救爹爹和弟弟好不好?」
丁零想起昔日兩人相處的情景,一顆心不禁揪得疼痛。酒樓試題、遊園賞櫻、大鬧赤虎莊、勇闖香滿園,高千韻對他不但有情有義,而且有恩!他被高千韻哭得忍不住也眼眶濕紅,踏前了一步,叫道:「公主!」他叫了一聲,話卻說不下去,該如何處置高千韻,他實在也下不了決定。
紅袖的心也亂了。她本已想好,高家三人都非死不可。但人非草木,孰能無情?丁零的心情,她又怎會不明白?她自己也曾與高千韻相處多日,這個女子心地善良、性情爽直、敢作敢為,她所犯唯一的錯,就是生在了高家!聽見了丁零的聲音,她輕嘆了一聲,說道:「梁大人,高家的家產,本都是江漢郡百姓的民脂民膏,抄家就免了,這筆財富,就留給下任郡牧,用於修橋補路,治理民生,還之於民吧。」她一頓,看了高千韻一言,才繼續道:「高千韻一介婦孺,對政務一竅不通,高臻天種種惡行,她毫不知情。梁大人,你看,是否罪不至死?」
梁有德一怔,這與先前商議好的不一樣,他不敢擅自做主,只好試探道:「公主寬宏大量,愛民如子,真乃黎民之福。那,罰她削髮為尼,終身禁於尼庵之中,公主覺得可否?」
紅袖想了想,答道:「本宮不敢僭越,但憑梁大人決斷吧。」
這就是同意了。梁有德當即朗聲說道:「犯人高臻天、高忘元,罪證確鑿,馬上行刑!」
他手一揮,幾個黑衫刀士便捧著兩個盤子,走到了高臻天身前,盤子上,各放了一條白綾。梁有德嘿嘿笑道:「高臻天,公主心懷仁義,念在你曾是我大燕郡侯、身份尊貴的份上,賜你絞縊之刑,留你父子全屍,你還不謝恩?」
高臻天瞪著盤上白綾,突然悲涼地長嘆一聲,悵然說道:「好,公主為孤設下了天羅地網,孤認栽了!孤可以一死,卻只想在臨死之前,與一雙兒女,說幾句臨別的話。請公主允准。」
他如此輕易就範,殿上眾人都微感意外。但一代豪傑,英雄末路,紅袖心中也覺不忍,便點了點頭。高臻天環視了眾人一圈,又道:「孤一家三口的體己之言,難道各位也想要聽嗎?難道臨死之人的微末隱私,也不能容嗎?」
紅袖微一沉吟,突然笑了。她笑著問道:「高臻天,你難道想要本宮把你三人鎖進你寢室之中,再給你們半個時辰,好好地一述離情別緒?」
高臻天黯然道:「一個臨死之人,如此卑微的請求,不算過分。」
紅袖本來笑得很是開懷,但此時突然又忍住不笑了。士可殺不可辱,她自知不該取笑。她板著臉,嘆道:「高臻天,早在得知你當晚神不知鬼不覺地,帶著梁大人離開了江漢城,本宮便已猜到,你戲鷺園裡必有地下秘道。這些秘道的入口,侯英早已帶人都搜出來了。」
其中一個入口,就在高臻天寢室之中!這果然便是高臻天心裡的如意算盤。他低聲下氣,忍受屈辱,就是為了帶一雙兒女,從秘道逃生!只要出了城,到了軍營,便可領大軍反攻進來!只不過萬沒想到,這一步竟也被公主算計了,敵人果然沒有留下任何漏洞!這已是他的最後一條退路,除此以外,他已無計可施!
他窮途末路,心事又被公主當眾點破,終於忍不住老羞成怒,突然猛喝一聲,兩手一揮,翻落了白綾,同時兩掌往前一拍,朝兩個黑衫刀士打了過去!黑衫刀士大吃一驚,連滾帶爬,堪堪躲過,高臻天盛怒難忍,一招不中,第二招急急追上,丁零見狀,急忙出手制止,高臻天看見丁零,心頭更怒,使出全身之力,全往丁零招呼過去,邊打邊怒吼道:「丁零!你多行不義,必有報應!」丁零不敢直攖其鋒,只守不攻,護住全身,也不答話。
紅袖見狀,拍案怒吒道:「高臻天!你想女兒陪你死嗎?」
高臻天縱在盛怒之下,這句話還是聽得清清楚楚,不由得頓住了手腳,回頭看了女兒一眼。只見高千韻緊緊抱著弟弟,兩人都早已哭成了個淚人。他當然可以拼死一戰,我高臻天英雄一世,又豈是束手就擒、坐以待斃之人?即便拉不下丁零墊背,至少也死得轟轟烈烈,不枉一身豪氣!可是一雙兒女,難道便要受累送死?他知道父子倆是插翅難飛了,但公主答應了饒女兒一命,這也總比三人同死為好啊!
在這一刻,他又想起了一生摯愛的楊紀瑩、柳玄辰。他生平自命英雄豪傑,但此時走到了盡頭,回頭一望,才驚覺連心愛之人,也保護不了,更有甚者,這兩人全都是因他而死!不!不止他們,兒子肅元、忘元,豈非也是一樣?他年輕時意氣風發,自命不凡,卻直到最近,才醒悟一生竟都受兄長欺瞞,玩弄於股掌之間,數十年人生,根本是光陰虛度!他如夢初醒,本想用餘下歲月,補償過去錯失,治理好江漢郡,還玄辰心願,不料奇變突起,上天根本就不給他這個機會!以往對他卑躬屈膝的江海川、賀鋒,如今伏在地上,一聲也不敢吭,數十年積累的權勢,根本是南柯一夢!回想一生經歷,根本就是一場笑話!
他停下了手,突然哈哈大笑,笑聲悲壯淒厲,笑得如癡如狂,笑得叫人心驚膽寒。他狂笑良久,又突然停下,豪壯說道:「好!丁零、燕琇!你們想要滅我高家,我成全你們!我今日就用我父子兩條命,換女兒一條生路!」
他說完回頭望著高忘元,問道:「兒子,你害怕嗎?」
高忘元平日雖然貪玩,但卻不笨。殿上之事,他看在眼裡,其實心裡明明白白。他由始至終不曾說過一句話,此時雖然臉上淚痕未乾,眼中也滿是驚恐之色,但卻還是勉力挺起了胸膛,大聲喊道:「兒子一生過得無憂無慮,該玩的都玩過了,此生已無憾了!死則死矣,兒子不怕!」
高臻天大笑道:「好!是我高家好男兒!」
他對兒子一向要求嚴厲,多年以來,這是第一次稱讚兒子。高忘元聞言,眼中彷彿也射出了光芒。高臻天豪氣衝天,繼續喝道:「生當作人傑,死亦為鬼雄!我高家男兒,可以死於沙場之上,可以死於強敵劍下,卻絕不能死於一條白綾之下!」
他話音剛落,突然衝到兒子身前,叫道:「兒子先行一步,為父隨後便來!」舉掌一拍,打在了高忘元天靈蓋上!高忘元一聲也不哼,身子突然軟下,七竅流血,氣絕身亡。
高臻天又仰天大笑三聲,笑著舉掌一拍,打在了自己的天靈蓋上。
笑聲驟止,一代梟雄,壯烈倒下,百里山河,彷彿也為之一震。120Please respect copyright.PENANANAiQ3qCqFL