第六卷:丁零
幾許離愁
碼頭上依舊車水馬龍,舟來船往,人人忙得不可開交,絲毫沒有被數十里外,江漢城裡的劇變所影響。此處正是位處長江南岸的白沙洲口碼頭,便是當天王典與楊世英一行人相遇重逢之處。
此時天才剛亮不久,碼頭裡來了一男兩女,手提兵刃,正找船渡江。碼頭裡人來人往,很快便有人認出了人,上前歡喜叫道:「少幫主,你終於出現了!」
這三人正是俞雁飛、楊世英及秦霜。當天三人別了常歡和巫蟬衣後,擔心江漢城的戰事,於是決定先回江漢城再做打算。他們不走回頭路,反而向西北而行,走的正好便是當天王典與袁茵茵的路。去時連夜長奔,此時並無急事,於是緩緩而行,走走停停,路上又過了一夜,如今才來到白沙洲口。
這時俞雁飛見到洞庭幫手下,也大喜吩咐道:「太好了,我們正要過江,趕緊去弄條船來。」
洞庭幫弟子面有難色,吃吃說道:「幫、幫主有令,倘若見到少幫主,便叫少幫主趕緊回去總堂,不得再四處流連,更、更不許再把船交給少幫主!」
原來洞庭幫幫主俞化龍聽手下說了俞雁飛在牛欄寨的行動,雷霆震怒,斥責她不該把洞庭幫捲入江漢郡的權鬥之中,好在至今無人發現,但卻再也不能讓這個行事莽撞的女兒在外頭繼續闖禍了,於是吩咐手下,趕緊把女兒逮回來。俞雁飛聽說了原由,吐了吐舌頭,頓足道:「爹爹不懂內情,胡亂發脾氣!本姑娘還有要事要辦,不能回去!」
洞庭幫弟子滿臉為難,正想再勸,楊世英一聲輕嘆,搭話道:「俞姑娘,請聽我一言。這段日子蒙你相助,在下銘感五內。如今胡歸山師徒、高鼎天父子、雷家兩兄弟,都已剷除,接下來,也已沒什麼大事了。常兄弟、毛大哥、任公子、巫姑娘都已相繼離去,天下無不散之宴席,俞姑娘,你也該繼續過自己原來的生活了。回去吧,別惹令尊生氣。樹欲靜而風不止,莫待無法回頭時,才追悔莫及啊。」
他想起師父師娘,不禁又一陣悵然。俞雁飛聞言一怔,垂頭黯然嘆道:「天下無不散之宴席,此時,就是曲終人散之時了嗎?真叫人傷感啊。」她沉默良久,才擡頭繼續說道:「好,既然如此,我們便就此別過。楊大哥、秦姊姊,多多保重!他日你們大仇得報,記得到洞庭湖找我,我再親自掌舵,帶你們尋幽探秘,去看那洞庭十八景!」
——
楊世英與秦霜上了船,船緩緩開出了江,兩人站在船尾,與岸上依依不捨的俞雁飛揮別。船漸行漸遠,俞雁飛的身影也漸漸變得細不可見。
秦霜輕輕一嘆,說道:「回想當時重回江漢郡,劫後餘生,一行七人,志同道合,同仇敵愾。早知會有分別的一日,卻沒曾想到,這一天會以這種方式,來得這麼快。」
楊世英也心中感慨。說道:「道同氣合志相感,雖曠百世如同僚。我楊世英今生有幸結識了這幾位英雄豪傑,此生無憾了。今日雖然分別,但也未嘗不是一件好事啊。」
秦霜見他意有所指,明白了他的心思,說道:「我知道,毛大哥遇害,你心中自責,所以當時常兄弟、巫姑娘要走,你不相留;如今俞姑娘要留,你也勸她走。你擔心牽連他人,寧可獨自犯險。」
楊世英嘆氣:「霜霜知我。」他一頓,才又沉痛說道:「我嘗以為,得道多助,有大夥義氣相挺,助我復仇,是世英之幸,後來方知,世英擔待不起呀。大夥與六藝齋之仇毫無關係,我本就不該把大夥牽涉其中啊。」
秦霜臉一沉,問道:「楊世英,你會連本姑娘也趕走嗎?」
楊世英一怔,沉思不語。秦霜哼了一聲,說道:「本姑娘要走要留,輪不到你來置啄。楊世英,你給我聽好了,我秦霜也是個有始有終之人,這個仇,我決定陪你一報到底,就算是刀山火海,我也陪你同生共死,你休想要撇下了我!」
她口氣雖然嚴厲冷漠,但所說的話卻情深意重,楊世英聽了哭笑不得,心裡感動,忍不住握住了秦霜小手,說道:「世英有霜霜相陪,刀山火海,又何足為懼?」他輕輕一嘆,又繼續說道:「雷奔雲死後,我想了許多。還要再殺多少人,才算報了血海深仇?報仇以後,又該如何?」
秦霜問道:「你心中可有答案?」
楊世英點點頭道:「還差一個,高臻天!只要再殺了高臻天,我便可以放下這段仇恨,陪你一起回去霄山派了。」
秦霜奇道:「陪我回霄山派?」
楊世英道:「沒錯,我早該去拜見秦掌門了。我還有一件要事,要拜託秦掌門。」
秦霜瞪大了雙眼,再問道:「拜託爺爺?」
楊世英忍不住微笑,說道:「我要拜託秦掌門,把他鍾愛的孫女許配於我!但願秦掌門不會嫌棄世英出身寒微呀!」
秦霜微嗔,氣道:「哼,就算爺爺同意了,你還沒過本姑娘這一關呢!」
她嘴上說得強硬,臉頰卻早已通紅,不由自主地把頭靠向了楊世英,依偎在了他肩膀之上。兩人迎風而立,遙望遠處的江漢城,似在憧憬著此後一生廝守的日子,又似在為此番再回江漢城將會面臨的凶險,作好準備。
——
楊世英與秦霜在江漢口碼頭上了岸,正想往江漢城走去,卻看見碼頭上一家茶水攤外,一個老伯正在敲著鑼喊道:「感恩曲赦,茶水免費,酬賓一日!」
兩人感到好奇,上前詢問,老伯笑道:「老朽有個兄弟,犯事被官府拉了,本以為難逃牢獄之災,誰料卻撞上這一樁喜事,已被放出來了,這是上天和官府的恩德呀!於是贈送茶水,感恩酬賓!」
楊世英又問:「哦?是何喜事?難道是抗楚之戰大捷?」
老伯笑道:「抗楚大捷,那是沒錯,不過除此以外,卻還有一樁喜事!客倌才剛上岸,大概還沒聽說。我江漢郡新郡牧走馬上任,全郡曲赦,官民同慶!」
但凡國家有大喜之事,皇上都會大赦天下,以示喜慶,如今江漢郡新郡牧上任,也依樣效仿,叫作「曲赦」。楊世英聞言心中一凜,忙追問道:「新郡牧?那高臻天呢?」
老伯聞言一驚,斥道:「你怎敢直呼侯爺名諱?算你走運,要是放在昨日,你小子就該人頭落地了!」說罷,他又壓低了聲音,繼續道:「那官府榜文寫得清楚,侯爺犯了事,已被刺史大人罷免、處死了!」
楊、秦二人大吃一驚,面面相覷,不敢置信,楊世英更斥道:「胡說八道!高臻天怎麼可能如此輕易便死了?」
老伯卻不動氣,反而笑道:「客倌說得也沒錯,官府裡的事諱莫如深,我等老百姓怎摸得清?老朽我呀,其實也不怎麼相信,只不過官府榜文這麼寫,老朽就這麼說而已!」
楊世英還在震驚,秦霜心細,追問道:「你說的刺史大人,可是梁有德?」
老伯哂道:「豈不是他?據說梁大人此來本是為了幫皇上監軍督戰,不料卻竟然督到侯爺身上去了。」
楊世英聞言又一凜,梁有德近在咫尺,正中下懷。秦霜又問道:「那新任郡牧又是何人?」
老伯道:「自然還是高家人,名諱上思下元,說是高鼎天將軍之子。」
楊世英忍不住大搖其頭,斥道:「高思元?信口開河!高鼎天何曾有個叫高思元的兒子?」
老伯又壓低了聲音道:「這便是官府榜文上沒寫的了,不過大街小巷都傳開了,這高思元大人,乃是高鼎天將軍的私生子,以前從沒露過身份!要不怎麼說官府裡有夠齷齪?你猜此人是誰?齁,便是此次抗楚打了勝仗、立下大功的英雄,此前那侯爺身邊的紅人,神機平校尉、兵部侍吏丁零,丁大人!」
楊世英一聽大驚失色,目瞪口呆。此前一直不信老伯之言,但此時卻倒信十足了。再離奇的事,只要牽涉上丁零,彷彿都變得合情合理。一瞬之間,他想了許多,突然臉色一沉,怒哼一聲,不再答話,轉身便走了。秦霜追上問道:「楊大哥,高臻天死了,不正是你我所願嗎?為何你卻悶悶不樂?」
楊世英腳步不停,冷冷說道:「高臻天死沒死,還得等見過了五師弟,再下定論。不過這郡牧之位,卻絕不能由五師弟來當!」
秦霜不解,問道:「那是為何?」
楊世英沉默許久,才說道:「當初師父之所以要刺殺高臻天,便是因為看不慣高臻天的手段,可如今連高臻天也被師弟鬥垮了!你說,高臻天和師弟,哪個更可怕?這樣的人,手握大權,豈非要天下大亂?」
秦霜默然,無言以對。兩人各有心事,快步走出碼頭,徑朝江漢城走去。楊世英臉色鐵青,一言不發,似乎怒不可遏,又似在沉思著許多問題。這些問題,只有一人會有答案,他就是丁零。
一路匆匆,不久便來到了江漢城南門下。兩人正要入城,卻突然被守衛攔下,喝道:「你兩個是什麼人?手提兵刃,可有練武票?」
兩人此前入城,都是憑藉著俞雁飛洞庭幫的身份作掩護,如今怒氣衝衝,竟把此事忘了。楊世英滿腔怒火,正無處發洩,兩眼一瞪,怒道:「狗屁禁武令、狗屁練武票!我楊世英行走江湖,坦坦蕩蕩,從不帶此等邪物!」
守衛又驚又怒,個個挺槍戒備,楊世英正想拔劍大開殺戒,硬闖進去,幸得秦霜冷靜,把他按下,正想說話緩和一下守衛,突然有個守衛頭領,上前抱拳道:「這位大俠,適才可是自稱楊世英?」
楊世英這才想起,自己頭上還頂著官府通緝令,不過事到如今,他也不能退縮,冷哼一聲道:「在下行不改名,坐不改姓,正是楊世英!爾等若想拿我,這等人數,遠遠不夠!」
頭領哈哈一笑道:「楊大俠誤會了!這是大水沖了龍王廟,高大人早已吩咐過了,若是見了楊大俠,無條件放行!」
楊世英冷冷問道:「哪個高大人?」
頭領道:「當然是我江漢郡新任郡牧,高思元高大人!楊大俠,請自便!」
楊世英又哼了一聲,拉起秦霜,便要入城,不料頭領突然又道:「且慢!楊大俠,你有高大人特赦,可以持械入城,但是這位姑娘,倘若沒有練武票,卻請恕我等不能放行!若要入城,請姑娘上繳兵刃!」
秦霜一向孤高好勝,換作以前,有人要她交出佩劍,只怕怒火會比楊世英更甚。不過此時她卻不但不怒,反而拉著楊世英退出了城門,說道:「楊大哥,我覺得……」她欲言又止,楊世英奇道:「霜霜,你一向快人快語,這是怎麼了?」
秦霜輕嘆一聲,說道:「我覺得,既然高臻天已死,你我的目的已達,丁零要當郡牧,由他便是,你我何苦自尋煩惱,再生事端?楊大哥,你在船上答應之事,難道想出爾反爾?」
楊世英一怔,搖頭道:「霜霜此言差矣。此事關乎江漢郡百姓福祉,我豈可袖手旁觀?再者,適才你也聽說了,那淫賊梁有德,如今多半便在戲鷺園中,今日一旦錯過,日後再要找他,又得大費周章!」他一頓,嘆道:「霜霜,我楊世英一諾千金,對你的誓言,絕不反悔!你若不想交出佩劍,不如在此等候,我自行入城,見師弟一面,馬上便回來找你,然後你我便一塊回霄山派去!」
秦霜一怔道:「你自己去?會不會有危險?」
楊世英哈哈一笑道:「師弟雖是郡牧,我卻是他師兄!他還能對我怎樣?你看,托他之福,士兵守衛都對我畢恭畢敬,有何危險?霜霜,你放心在此等著,我去去便回!」
秦霜一向沉著冷靜,不知為何,此時卻有一種不祥預感,心亂如麻。她想了想,說道:「好,我在此等你。楊大哥,見了丁零,有話好好說,別衝動行事,你心中要時刻想著,霜霜在此等著你,不見不散,你一定要回來!」
她話說完,忍不住又投進了楊世英懷中。兩人緊緊相擁了片刻,楊世英才轉身入城。秦霜目送他離去,心中無故生出一陣愁緒,眼角竟不自覺地流下了一滴眼淚,彷彿只是多餘的杞人憂天,又彷彿已預知了生離死別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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