第一卷:華承仁
四代忠良
卻說雷奔雲等人帶著傷亡人員和俘虜回到了江漢城,向高臻天匯報經過。這一戰銀槍軍戰死三十餘人,負傷五六十人,連參將章磊也犧牲了,代價不可謂不慘重,但收穫卻不盡如人意,雖然殺了姚慈,俘虜了馬嘯風、柳玄星,但卻仍有五人在逃。最重要的是,公子高肅元「不幸落入敵人陷阱,英勇犧牲」。
高臻天得知兒子慘死,悲痛欲絕,當場昏了過去。戲鷺園上下驚慌失措,好在有高鼎天和倪可道主持大局,才不致釀成更大的混亂。
戲鷺園裡不缺名醫,其中有一位孫大夫,是高臻天從前在江湖上結識的人物,醫術精湛,江湖人稱「妙手銀針」。高臻天當上郡牧之後,便把他請到園裡當差常駐。這時孫大夫診斷後說:「侯爺心緒不寧,心脈散亂,是舊傷未癒,急怒攻心,導致傷勢加劇。必須靜心休養,方可痊癒。」
高鼎天嘆道:「衛杵才去不久,又逢愛兒英年早逝,叫人怎麼靜心?」
孫大夫道:「在下可以開一服寧神靜心的藥,讓侯爺好好睡幾天,免得醒來傷心動怒,又使病情加劇。」
高鼎天點頭道:「有勞孫大夫了。」
這時倪可道說:「六藝門之事未了,尚有諸般事宜得處理,拖延不得。侯爺不宜操勞,看來得靠高將軍代勞了。」
高鼎天點點頭道:「如此,肅元的後事,就勞煩倪大人來操持了。」
未幾,雷厲風也帶傷回到戲鷺園,雷奔雲斥他不聽軍令,擅自行動,壞了全盤計劃,為示公允,罰了五十軍杖。雷厲風雖然心裡不服氣,但自知理虧,又不敢得罪大哥,只好認了,挨了軍法,屁股皮開肉綻,被下人抬著回了自己封地養傷不提。
高揚天中了柳玄辰一劍,傷勢不輕,當時被高臨元棄在路邊,只好自個半走半爬地走到一處鄉鎮,找到當地鄉長相助。好在柳玄辰當時慌不擇路,無意中朝西南方向而逃,正好進入了自己封地祁雪縣,離縣城已不遠,輾轉回到府邸後,才派人來到戲鷺園報訊。高臨元追殺柳玄辰,無功而返,回家後也不敢對父親透露詳情,只推搪說追丟了,草草了事,但心中卻對柳玄辰的美貌,念念不忘,對錯過了一親芳澤的機會,深感抱憾。
雷奔雲領軍出征,使命未達,損兵折將,自請軍法處置。高展元為他說情,道:「父親明鑑,兒子認為,此次事故,只因大夥都低估了六藝門眾人。大雷將軍已竭盡所能,並無懈怠,請父親網開一面。」
袁八通道:「展元公子此話不妥。將在外,自當審時度勢,靈活變通。難道說,錯在侯爺?兵敗而不罰,則再無將士用命矣。」
高展元還想再說,高鼎天打斷道:「你們還有誰想為雷將軍求情啊?」
嚴萬殲與狄同仇垂低了頭,一言不發。高鼎天見狀,不由得心裡嘆息。想當年兄弟間同生共死,無分彼此,但這些年來大家加官進爵,享福久了,似乎已不再是鐵板一塊。當年雷奔雲立功最大,封了個平侯爵,而四大護法其餘三人卻只得了個平伯爵,低了一等,嚴、狄兩人心中早已略感不平,此時彷彿都樂見雷奔雲受罰。
當下高鼎天道:「六藝門人武功高強,此戰本就沒有十足把握。雖然被五人逃走,但卻抓了兩個俘虜,可以將功折罪。至於肅元之死,責任在誰?茲事體大,還是等二弟醒來,再做決議。」他一頓,又道:「此次打草驚蛇,那六藝門餘孽,只怕不會善罷甘休。數日之內,必將又有大事。雷將軍、嚴將軍、狄將軍,你們便在此再盤桓數日,以應不測。」三人應諾領命。
當晚,月黯星稀,高鼎天處理完戰後雜務,走出書房,看見戲鷺園的景象,不由得大感悲涼。本來滿園喜慶裝飾,正準備迎接元旦,但此刻都已撤下,換上了傷感的縞幔。他獨自在寒風中若有所思,然後緩緩走了去園中地牢。
馬嘯風和柳玄星正是被關押在地牢之中。
兩人「大」字型地被拷在木架之上,手腳都動彈不得。馬嘯風的神力大家都已見識過,為防他逃脫,除了手腳鐐銬,還在全身上下,都加了一條杯口粗細的鐵鍊,緊緊纏住。他身上多處,都被雷奔雲打得皮開肉綻,叫人不忍卒睹,但眼神卻依舊銳如劍鋒。兩人見到高鼎天進來,並沒有破口大罵,而是一言不發,怒目相瞪,眼中的恨意,似可把人燒焦。
高鼎天助兄弟打下一方江山,當然也不是個凡人,多年以來,什麼凶狠角色沒見過?他並沒有迴避兩人的目光,但心裡也忍不住暗讚兩人氣魄不凡。
下人搬來了一張太師椅,還端來了一壺茶。高鼎天坐下,斟茶,淺嘗,又放下。然後問道:「據說華白年座下有七個徒弟。你們可是當中的馬嘯風、柳玄星?」
馬嘯風不答反問:「你就是高臻天?」
高鼎天搖搖頭,馬嘯風再問:「高臻天為何不來?」
高鼎天反問:「你為何想見侯爺?」
馬嘯風冷冷道:「認清他的臉,免得日後報仇殺錯人。」
柳玄星忍不住道:「師兄何必多此一舉?反正這園子裡的人,一個也別留,盡數殺了便是!」
高鼎天淡淡一笑,自我介紹道:「本將軍是葒亭縣平侯,高鼎天。侯爺正是舍弟。」
柳玄星冷笑道:「果然是一丘之貉。」她一個個數著仇人的名字,道:「高臻天、高鼎天,聽說你們還有兄弟,叫高揚天?還有什麼四大護法,雷奔雲、雷厲風、嚴萬殲、狄同仇,你們都錯了,錯得太厲害了!」
高鼎天不解:「錯了?」
柳玄星狠狠道:「你們不該來招惹我們六藝齋的,你們殺了我們師父師娘,卻結下了七個仇人!這七個仇人從此將冤魂不散地纏住你們,你們將永無寧日,直到你們全都被殺死為止!」
高鼎天冷哼一聲道:「爾等江湖中人,果然好勇鬥狠,睚眥必報。柳姑娘,你的話說得越狠,便越是說明官府此次出征,決策正確無誤。先下手為強,後下手遭殃!」
柳玄星怒極而笑,說道:「不可理喻!你們殺我師父在先,又血洗我家園在後,竟還絲毫不覺理虧!」
高鼎天道:「二弟如今雖貴為郡侯,但我高家以前卻也曾是武林一脈、江湖常客。二弟常說,自古俠以武犯禁,群毆私鬥,殺人越貨,快意恩仇,目無王法,如若放任不管,國將不國。此次你們六藝門頑抗拒捕、反殺官兵的行為,便是例證。」
馬嘯風怒問道:「管?你們想怎麼管?像對付六藝齋一樣,盡數殺了?」
高鼎天冷笑道:「天下遊俠,當然殺之不盡。二弟已頒布一道『禁武令』,若無官府頒發的習武票,凡私自習武,私藏兵器,皆屬違法。江漢郡內的縣、鄉、閭、村,所有習武之人,都需向官府申報,經核查為良民,才可取得習武票。如此一來,江湖人士的行踪動向無所遁形,如若仗武犯法,官府亦可迅速逮捕處刑!」
馬嘯風和柳玄星聞言,面面相覷,隨即哈哈大笑起來。馬嘯風笑道:「我明白了,我明白師父為何要殺高臻天了。你們如此倒行逆施,強推惡法,師父一生疾惡如仇,自然非殺他不可!」
高鼎天嘆道:「朝堂不比江湖,管理一方土地,非書中所載可比。你二人年少氣盛,情有可原,但連華白年也如此冥頑不靈,卻實在讓人大失所望。」
馬嘯風道:「別再多費唇舌了!既已落入你們手裡,要殺要剮,悉聽尊便,痛快點,我馬嘯風皺一皺眉頭,不算好漢!」
高鼎天對於兩人的固執不以為意,他說這些話時也沒有真正期望可以說服他們。或許在心底裡,他更想說服自己,想替高家的這一次行動找到合理的動機。當下他輕輕搖頭道:「兩位誤會了。本將軍今天來此,不為別的,只是想一睹六藝門人的風采。區區一個江湖門派,門下不足十人,卻敢與官府作對。我們四大護法傾巢而出,居然也無法將你們一網打盡,還重挫我方銀槍軍。本將軍對你們的武藝,是由衷敬佩。只不過為勢所逼,卻不得不讓你們再多受幾天牢獄之苦。」
柳玄星怒問:「你們還有什麼奸計?」
高鼎天淡淡道:「正如你所說,尚在逃的六藝門餘孽,將會不惜代價地前來報仇。我們如若不做好準備,無異坐以待斃。所以必須以你二人為餌,為他們設下一個陷阱。本將軍只望他們來得快一些,這樣你我大家,都可早日解脫。」
六藝七子親如兄弟姊妹,馬嘯風和柳玄星知道,其他同門一定會來,即便知道是個圈套陷阱,也會一往無前,因為換作是他們兩人,也會如此。越是這樣,兩人便越是驚恐憤怒。柳玄星忍不住破口大罵道:「卑鄙無恥,禽獸不如!你有種現在就殺了我們!」
高鼎天不以為意,說道:「事到如今,已是你死我活的地步。二弟身繋大局,決不能有任何差池,所以你們六藝門人全都非死不可。你我其實一樣,一樣都別無選擇。」
他輕嘆一聲,把手中清茶一口乾了。人已見過,該說的話也都已說完,他也準備要走了。不料這時馬嘯風卻仰天嘆道:「不曾想我馬嘯風,將門之後,四代忠良,今日竟落在你們這群卑鄙小人手中。爹!兒子不孝,折了我馬家百年威名!」
高鼎天一腳已踏出牢房,聞言身子一震,忍不住問道:「將門之後,四代忠良?」
馬嘯風豪氣頓生,大聲道:「沒錯!我馬嘯風便是本朝已故鎮國大將軍馬厲兵之子!」
高鼎天心裡大驚,臉上卻不動聲色,淡淡問道:「便是前些天皇上下聖旨平反的馬厲兵大將軍?」
馬嘯風喝道:「正是!我爺爺是驃騎將軍馬功成,太爺爺是征西將軍馬壯,我難道不是將門之後,四代忠良?」
高鼎天這一驚可嚇得不小,衣襟內忍不住冷汗直流。須知同是「將軍」,卻也有高下之分。高鼎天的「平將軍」頭銜,是郡侯所封,放到大燕朝廷眼中,不足一哂。侯爺高臻天也領將軍銜,這雖然是也朝廷冊封,但與馬厲兵的「鎮國大將軍,都督中外諸軍事」之銜,又不可同日而語,矮了不止一級,甚至連馬功成的驃騎將軍、馬壯的征西將軍之銜,也比不上。當今大燕士族割據,幾乎每個地方郡牧都封伯封侯、領將軍銜,已成慣例。但當年的「大將軍」卻只有一位,是全國六軍最高統帥,名列三公,與相國並肩,有開府之權。後來因種種原因,朝廷不得已,把軍權下放到地方郡縣,馬厲兵死後,從此便不再設「大將軍」了。如今皇上為馬厲兵平反,其實暗中也有指斥地方軍權過大,想要收回兵權之意,不過這只是題外話,表過不提。
卻說高鼎天這時心念急轉,馬嘯風倘若果然是馬家後人,著實非同小可。誅殺忠良,可是連侯爺也擔當不起的罪名,何況皇上才剛下旨為馬厲兵平反沒多久,詔令中充滿了對馬厲兵的溢美之詞,足見皇上對他的確是滿懷愧疚,在這風口浪尖之上,把馬厲兵遺孤害死,如若傳了出去,實在是自尋死路。但如今情況,卻已是騎虎難下,如若放了馬嘯風,一樣是死路一條。一時之間,高鼎天竟拿不定主意。他後悔莫及,悔不該多此一舉,來此「一睹六藝門人風采」,以致聽到了馬嘯風的這一句話。
他本不想流露內心情緒,但卻還是不自覺地皺起了眉頭。思慮良久,他突然笑了,笑得就像是聽見了一個逗人的笑話一樣。他笑著道:「你說的話,我一個字也不信。」
他已打定主意,無論是真是假,一概不信。甚至,一旦離開地牢以後,他決定就當從來沒聽見過這一句話,連二弟都必須瞞著。侯爺絕不能出事,六藝門人全都得死,這是不能改變的。他甚至想過,在這一刻就把馬嘯風殺了,永絕後患,但此舉只會欲蓋彌彰。反正馬嘯風已活不了幾天,他死之後,就再沒有人知道這個秘密了。退一萬步,萬一哪天東窗事發,大不了自己一人承擔,決不能拖累二弟,拖累高家滿門。這已是眼下唯一可行的對策。
馬嘯風被氣得漲紅了臉,正要反駁,高鼎天繼續笑道:「馬厲兵大將軍之子,虧你想得出來,哈哈,哈哈哈哈!」他越笑越大聲,讓笑聲在地牢中來回震盪,無論馬嘯風和柳玄星還有什麼話,他都不願再聽。他一面大笑著,一面頭也不回地快步離開了地牢。
獄卒長正在門口等候,見他出來,哈腰敬禮。高鼎天面目肅殺,直走到獄卒長身前,一把拔出了他的佩刀,架在他脖子上,冷冷地下了一道死命令:「從此刻起,沒有本將軍的命令,不許任何人探訪這兩個俘虜,任何人!包括侯爺!」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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