第六卷:丁零
無止無終
兩個月後,初秋時節。
沿汎水逆流北上,見水流漸細,兩岸地勢漸高,四下變得山清水秀,林茂竹修,便知已進入蘭子溝境內了。初秋時節,草木綠中有橘,更顯繽紛,風光如畫,叫人迷醉。
這番景色丁零早已熟悉,但此時再見,仍不由得心下讚歎。想起當初匆匆離開此處時,正是元旦嚴冬之際,四下白茫茫一片,了無生機。眨眼之間,半年過去,物非人亦非,此處景色天翻地覆,彷彿就像他丁零一樣,早已滄海桑田,判若兩人。
他騎在馬上,任由坐騎慢步走在河岸一旁高坡上,觀望四下景色,心中略感悵然,又有無盡唏噓。他身後跟著四五十騎部下,全是鎧甲鮮明的銀槍軍護衛。丁零如今身份今非昔比,出門遠行當然不能不帶護衛。他們甲重馬沉,走起路來鏗鏘作響,丁零眉頭微微一皺,嫌他們壞了景緻,於是突然勒停了馬,跳下馬來,說道:「此去只剩里許路程,你們不必跟著了,就在此駐紮等候吧。」
說罷也不等部下回應,便獨自徒步繼續往前走去。沿著溝水走了不遠,便看見前方出現一排竹欄杆。他看著這虛掩的竹門、陳舊的匾額,只覺熟悉而陌生。他走上前,聽見院子內傳來陣陣呼喝之聲,推門走入院子,只見一個少年,領著一男一女兩個孩子,正在練功。
那少年只有十四五歲,眉清目秀,自然便是王典了。另外兩個孩子,男的八九歲,女的六七歲,卻從未見過。兩人一臉稚氣,卻正提著一把木劍,認真地跟著王典,一招一式地演練著。
三人見到丁零進來,怔了一怔。他們避世而居,平常極少有客人到訪。王典擡頭望著丁零半晌,彷彿看了良久,才把人認了出來,似乎有點意外,又似在意料之中。他緩緩收起了木劍,神情不喜不怒,平淡得就像是見到了一個陌生人,拱手作揖,拜倒說道:「草民王典,見過侯爺。」
他雖然隱居山林,但對江漢郡政局大事,也有所耳聞。丁零以高思元的身份出任郡牧,後來皇上更下旨封郡侯爵,領將軍銜,位極人臣,不久前在豐林圍場夏苗閱兵,會盟群雄,樁樁事蹟,都鬧得沸沸揚揚,江漢郡無人不知。
啊,那也未必,那小女孩就不知。她聞言大感好奇,走上前指著丁零問道:「猴爺?你為什麼叫猴爺?你樣子不像猴子啊。」
那男孩一驚,急忙拉住她,叫道:「妹妹不得放肆,侯爺是個大官!」
王典再抱拳道:「童言無忌,侯爺莫怪。這兩兄妹名叫大朗、小晴,如今正在六藝齋暫住。」
當天王典帶著四師姊屍首回六藝齋,路上經過一處村莊,正遇上這兩兄妹沿街乞討。細問之下,才知兩人父母因病雙亡,生活無依。王典見他們可憐,便收留下來,帶回了六藝齋。他本來孤身上路,正感寂寞,回到六藝齋,也怕孤獨,如今有人作伴,也覺歡喜。兩兄妹在六藝齋住了幾個月,對王典感激涕零,認作大哥,王典也把二人視作弟、妹,三人種地打獵為生,倒也自給自足,逍遙快活。閒來無事,王典便教二人讀書寫字,練武強身,本來冷清的六藝齋,一時又顯得熱鬧了起來,彷彿就像從前一樣。
這時丁零笑了笑,說道:「師弟無需多禮,為兄今日是以丁零的身份,回來六藝齋。」他一頓,輕嘆繼續道:「當日匆匆一別,之後又發生了許多事。為兄只知你回來了六藝齋,卻不知你過得如何,心中甚是掛念。政務繁忙,數個月過去,直到今日,為兄才有機會回來看看你。」
王典淡淡道:「多謝侯爺關心,草民在六藝齋,過得很好。」
丁零見他始終不肯叫一聲「師兄」,心下黯然,但也不願相逼,點點頭道:「沒錯,師弟,短短日子,你便把六藝齋重建起來了,為兄很是佩服。」
王典道:「侯爺誤會了。這些竹舍,不是草民所建。草民回來之時,都已在了。草民猜想,或許是高臻天為了四師姊所為。」
丁零一怔,轉頭看見了楊樹之下,嫂子唐萱之旁,又多了一座簡陋的新墳,正是四師姊柳玄辰之墳。他輕輕上前跪下,恭恭敬敬磕了三個響頭。在他心中,幾個師兄師姊當中,只有四師姊,死得最怨。不過他也知道,無論柳玄辰最後是否能嫁給高臻天,他遲早還是要殺死高臻天的,或許柳玄辰死了,對她而言,才是最好的結局。想到此處,他不由得感慨道:「師弟,我們七人當中,只有四師姊和你,才能真正放下心中仇恨,所以也只有你二人,才能回到六藝齋來。這就是天意啊。」
他在墳前感慨了良久,才又起身繼續說道:「無論竹舍是何人所建,師弟,六藝齋不是幾間竹舍,而是一種傳承。只要有傳人,就有六藝齋。」他回頭看了大朗、小晴一眼,滿意地點了點頭,繼續嘆道:「師弟,為兄已經無法再回來了,從今以後,你就是六藝齋的主人了,江湖上也會稱你作六藝門掌門,六藝齋今後的路該怎麼走,就全在你手上了。」
王典輕輕點頭,悵然說道:「草民知道。草民從離開江漢城那天起,便已知道,侯爺和五師兄,都已回不來了。」自從六師兄當上郡牧之後,便再沒聽說過五師兄的消息。兩人之間到底發生了何事?五師兄如今身在何處?是生是死?是否六師兄所殺?為何而殺?對於這些無休無止的恩怨情仇,他已感到身心俱疲,已不願多問,已不想知道。
丁零問道:「師弟,你心裡,可有怨恨為兄?」
王典轉頭望向了天邊,思忖良久,才說道:「想當天在金杖幫船上,草民被擄,侯爺躍河而逃,當時草民,對侯爺便心生怨念。不過後來,侯爺卻還是把草民救了出來,草民方知錯怪了侯爺。」他一頓,才繼續道:「草民知道,侯爺高瞻遠矚,所想所慮,比他人要遠,所作所為,也必有深意。侯爺過去心機算盡,如今手握大權,日後到底是將造福天下,還是為禍一方,草民不敢妄下論斷,只好留待日後,水落石出之時,再作評斷了。」
丁零感慨道:「世事難料,將來之事,誰能說得清?」他心中一動,趁機說道:「就像半年之前,又有誰能想到,為兄原來竟與高家血脈相連?師弟,你也是自小便來了六藝齋,你難道對自己的身世,從不好奇?」
王典輕輕一笑,說道:「侯爺有此機緣,得以認祖歸宗,令人羨慕。身體髮膚,受之父母,草民自然也想有機會一盡孝道。只不過十多年前的往事,早已線索全斷,草民也不敢再奢求了。」
丁零道:「當年師父把師弟抱回來時,師弟身上有一塊襁褓,這塊襁褓便是線索。」
那塊襁褓乃是上等絲綢,比一般人家身上穿的都要名貴,襁褓角上繡著一個「琠」字,姚慈把『琠』字拆開,這才取名王典。這件事六藝齋人都知道,丁零當然也記得清楚。
丁零還知道,景琇公主要尋找的皇弟,名字就叫燕琠!
這時王典卻不以為意,搖頭笑道:「半年前六藝齋出事之後,這塊襁褓便已遺失了。天意如此,王典不敢強求。」
丁零略感釋懷,點頭喃喃道:「好、好,遺失了便好。」
皇上還有四個皇子,但六藝齋卻只剩一個王典。其實早在第一次聽紅袖述說來到江漢郡的目的之時,丁零便已想到了兩者之間的關聯,只不過他卻絲毫沒有顯露出來。為了七師弟,他也對紅袖作了一次隱瞞。他深知以王典的性子,還是像如今一樣,做一個閒雲野鶴,更為快活,這一片溝水叢林,也總比京師深宮,逍遙自在。六藝齋出了一個丁零,便已夠了,夠了。
——
看過了王典,知道他過得很好,丁零心滿意足,暗中留下了一筆銀兩後,便拋開了心中愁緒,領著一眾銀槍戰士踏上歸程。他心情輕鬆,一路策馬疾馳,只小半天,便已離江漢城不遠了。
就在這時,他卻突然勒馬急停,馬匹受驚,人立而嘶。丁零騎在馬上,向前望去,只見前方不遠處,一個女子手執長劍,攔在路上。
此人容貌秀麗,眼神卻冷如冰霜,此時柳眉倒豎,英氣不輸鬚眉,正是秦霜。當天楊世英一去不回,她苦等多日,終於不得不承認,楊世英已是凶多吉少。她傷心欲絕,又悔恨當時一時糊塗,沒把楊世英勸住,但很快她便把一腔情愁,化作了怒火,決意要為情郎報仇!她無法進城,只好日日在城外徘徊,守株待兔,就等丁零出城!此時終於見到仇人,她緩緩舉起手中長劍,直指丁零,沉聲怒吒道:「丁零!」
銀槍戰士馬上戒備了起來,下馬舉盾圍在了丁零身前。丁零不慌不忙,穩坐於馬上,朗聲問道:「原來是秦女俠。敢問秦女俠,何故攔路?」
秦霜冷哼喝道:「丁零!我在城外等你多時了!本還以為,你要在江漢城內,龜縮一輩子!今日終於等到你出來了!」
丁零輕輕一笑,說道:「秦女俠要見孤,到戲鷺園通傳便是,何必苦苦等候?」
秦霜怒道:「丁零!你莫嘻皮笑臉!本姑娘問你,可是你害死了楊大哥?」
丁零並不隱瞞,坦言道:「楊世英意圖刺殺孤在先,孤別無選擇,已把他就地正法!」
秦霜雖然心中早已知道,但此時忽聞死訊,還是忍不住眼眶泛淚,怒罵道:「混帳!楊大哥果然沒說錯,你是個禽獸不如的陰險小人!你無情無義、心狠手辣,竟連自家師兄也忍心殺害!你這種小人,不但逍遙法外,更位極人臣,天理何在?楊大哥生前未竟之事,我秦霜當為他完成!」
丁零冷冷問道:「你想報仇?」
秦霜厲聲喝道:「血海深仇,不共戴天!」
丁零冷冷一笑,說道:「孤乃一郡之侯,手握十萬雄兵,憑你一人之力,與孤作對,無異蚍蜉撼樹,以卵擊石!」他輕輕一嘆,又繼續道:「為了六藝齋之事,枉死了多少人命?秦女俠,你與楊世英非親非故,又何必再把性命搭上?孤勸你,早日回霄山派,好好過日子吧!」
秦霜勃然大怒,喝道:「笑話!我與楊大哥情深義重,豈是你這等小人能明白?楊大哥曾說,鋤奸不避權貴,扶弱不遺匹夫!本姑娘行走江湖,鋤強扶弱,伸張正義,從不問親疏!遇上不公之事,便要一管到底,從不曾畏懼強人權貴,半途而廢!任你是一介布衣,還是一郡之侯,本姑娘一視同仁!楊大哥倘若在世,此心必與秦霜相同!」
丁零冷哼一聲,不想再與她糾纏,冷冷說道:「秦女俠,你不該孤身犯險。既然不聽勸,那便動手吧!」
不料秦霜卻突然哈哈大笑,然後說道:「丁零,你想把我也一併殺了了事?你錯了!本姑娘今日不動手,只是要驗明元兇正身,再給你報個信!」
她沉下了臉,狠聲繼續說道:「楊大哥義薄雲天,豪氣干雲,是我俠義中人之楷模,你殺了一個楊世英,便與天下英雄豪傑結下了仇!憑我一人之力,抗衡不了郡侯大人的千軍萬馬,但我秦霜卻絕不孤單!楊大哥生前摯友,只要得知了消息,一個個全都會來找你算賬!寒霜鋒刃任大俠、盼鳳樓主巫姑娘、常歡常兄弟、洞庭幫少幫主俞姑娘!他們遊歷天下,又結交了多少兄弟?他們全都會來!我秦霜身後,還有一個霄山派!我爺爺相識遍天下,振臂一呼,天下武林高手雲集響應!你的禁武令惡名昭彰,早已惹怒天下武林人士,他們個個都視你為武林敗類、妖邪魔頭!丁零!你鬥得過楊大哥、鬥得過我秦霜,你可鬥得過天下人?你等著吧,我秦霜今日雖然報不了仇,但今後來找你算賬的人,必將絡繹不絕、前仆後繼,他們之中,必有亡你之人!他們一個比一個厲害,一個比一個難纏,必叫你寢食難安、雞犬不寧,直到你最後身敗名裂、一敗塗地,得到應得的報應為止!」說罷,她仰天大笑三聲,身影一動,幾個起落,便消失了在路旁叢林之中,只留下了飄蕩在空中的淒厲笑聲。
丁零眉頭微皺,怔怔無言。秦霜的話,或許言過其實,但這一番說辭,卻不由得讓丁零又想起了大師兄的臨終遺言。這一刻,他終於真正替代了高臻天的位置,也終於真正體會了高臻天當初的處境。過去半年以來,發生在江漢河口這片土地上的齣齣慘劇,彷彿即將又再重演。人世間的恩怨情仇,冤冤相報,難道就非得無限輪迴,無止無終嗎?再小的冤仇,一旦結下,便會像雪球一般,越滾越大,最後不可收拾。高臻天也曾想終結仇恨,可是最後卻還是以失敗告終,他丁零能辦得到嗎?
有詩云:
西門秦氏女,秀色如瓊花。手揮白楊刀,清晝殺仇家。125Please respect copyright.PENANAuQzje3is06
羅袖灑赤血,英聲凌紫霞。犯刑若履虎,不畏落爪牙。
詩中秦女為報家仇,不畏強權,獨闖虎穴,手刃仇人,拂衣而去,乾淨利落。然而,並不是每一場報仇都能如此痛快淋漓,也不是每一樁仇恨都能如此涇渭分明。
風起雲湧,秦霜的復仇行動,又將會在江漢郡掀起何種風波巨變?
這,便又是另一段仇恨,另一個故事了。
—— 全書終 ——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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