第一卷:華承仁
冒雪報喜
長江滾滾,東流萬里,流經一處千里平原,因與漢水交匯,自古稱為「江漢平原」,此處地勢低窪,水網密布,支流湖泊甚多,雖不屬於中原地區,但自古以來,也是黎民百姓繁衍之福地,農耕商旅匯聚之樞紐。
其中一條長江支流名叫汎水,沿汎水逆流北上約莫百餘里,水流漸細,兩岸地勢漸高,河流遂成溝水。此處名叫蘭子溝,環境山清水秀,林茂竹修,清幽寧靜,人煙罕至,風光極美。此時是仲冬之月,又剛下了一場大雪,雖不見草木蔥郁,鳥語花香,卻處處玉樹瓊枝,白雪如棉,別有一番風味。
話雖如此,但嚴寒天氣,本不該有人願意在野外跋涉,不過此時雪地之中,就有一人正在徒步趕路。此人姓華名承仁,年約三十,身材挺拔,腰懸長劍,腳步矯健,像是個習武之人。他身穿厚厚棉衣,快步而走,雖在趕路,卻不見著急疲倦,反而滿臉興奮,喜不自禁。
華承仁在河岸一旁高坡上,沿著溝水走了里許路,前方傳來兵器相交之聲,走近一看,原來是三個師弟正在練劍。五師弟名叫楊世英,今年才剛過二十,長得是劍眉星目,一臉英氣,器宇不凡。華承仁知道,五師弟年紀雖輕,練武資質卻極高,劍法掌法,造詣都不在自己之下。此時他以一敵二,掌劍並用,絲毫不覺窘迫,與六師弟、七師弟打得正酣。
六師弟名叫丁零,與楊世英同年,濃眉大眼,身形削瘦,為人機靈急智,武功雖及不上師兄,但放到當今武林當中,也算是個好手了。七師弟王典,入門最晚,年紀最輕,他眉清目秀,身材瘦小,如今也還只是個十三四歲的孩子,但手上劍法,也足以叫一般江湖人士不敢小覷了。
三人長劍飛舞,激起雪花紛飛,劍招利落大方,瀟灑豪邁,雖然同門練劍,不見殺氣,但劍風凌厲,也叫人不敢逼視。華承仁童心忽起,悄悄拔出長劍,趁三人不注意,突然跳入戰圈,一劍刺向五師弟楊世英。不料對方三人卻似乎早有預料,長劍未到,三人同時變招,三把劍同仇敵愾,齊齊向自己攻來。他大吃一驚,急忙回劍抵擋,「噹、噹、噹!」三聲,一一架開,同時半空中身子翻了一個筋斗,退開丈許,尚未落地,便聽見楊世英大笑道:「原來是大師兄,難怪竟擋得了師弟們三劍聯擊!」
華承仁站定,笑道:「慚愧慚愧,偷襲不成,還幾乎著了你三人的道!」
七師弟王典臉上稚氣未退,嘻嘻笑道:「大師兄沒想到吧?我們早就發現有人靠近了,正等著來人出手呢。」
華承仁點頭讚道:「眼觀四面,耳聽八方,很好。兄弟三人不約而同,默契絕佳,更是難得。」
這時丁零問道:「這午時還沒過,大師兄怎麼便回來了?難道連夜趕路?」
華承仁笑道:「還是六師弟心細。沒錯,為兄有一個天大的好消息,忍不住連夜趕回家來。」他一頓,四下一望,問道:「其他人呢?找上大家,再一塊說!」
王典指著前方道:「嫂子和師姊在河邊不遠。」
華承仁聞言,興衝衝再往前走。三人見大師兄故作神秘,大感好奇,急急跟上。還沒走到河邊,便見兩個女子手抱衣盆,盈步走來,顯然是剛從河邊浣衣回來。這兩人一個成熟端莊,一個溫婉可人,雖然裝扮樸素,卻難掩容貌秀麗,出塵脫俗。
華承仁快步上前,抓起其中一人的小手,喜道:「夫人,我回來了。」這位女子正是華承仁的妻子唐萱。兩人成親雖已有五六年光景,卻依舊恩愛如昔,相敬如賓。她看見夫君,又驚又喜道:「還以為郎君得天黑才到呢,怎麼提早了回來?」
華承仁並不回答,卻望了衣盆一眼,作揖道:「家事都有勞夫人和四師妹操持,兩位辛苦了。」
華承仁有兩個師妹,乃是一對雙生姊妹,正當妙齡,姊姊三師妹叫柳玄星,妹妹四師妹叫柳玄辰。兩人相貌如一,個性卻迴異,姊姊大情大性,愛恨分明,妹妹卻溫婉爾雅,柔心弱骨,外人單看樣貌,難以辨識,但一家人相處十餘年,華承仁只看對方眼神,便把柳玄辰認了出來。
這時柳玄辰笑道:「大師兄無需多禮。師兄與嫂子可真是心有靈犀,嫂子適才剛提起師兄,師兄便出現在眼前了。」
唐萱見夫君身上滿是風塵雪花,一邊幫他拍打,一邊又問:「看郎君一臉喜孜孜地,是否有什麼喜事了?」
一旁王典也急切說道:「對啊,到底是什麼好消息,求大師兄別再賣關子了。」
華承仁神秘一笑,道:「別急,別急。」他又四下張望,問道:「二師弟呢?」
柳玄辰臉一紅,抿嘴一笑道:「出門之時,二師兄拉著姊姊,正在楊樹下讀書呢。」
華承仁聞言,與妻子相視一笑,想起當年兩人尚未成親之時,也時常在那楊樹下讀書。說是讀書,實則眉來眼去,濃情蜜意。二師弟與三師妹素有情愫,兩情相悅,早已定下終身之盟,師父師娘更打算來年開春,便給兩人把喜事辦了。他心想,加上自己帶來的好消息,這便是雙喜臨門了。
當下一行六人繼續前行,不多時,前方出現一排竹欄杆,有一扇虛掩的竹門,門上頭一塊匾額,寫著「六藝齋」三個大字,匾額年代久遠,墨黑漆字不再烏亮,卻依舊可見字體蒼勁挺拔,鐵畫銀鉤。
還沒進入院子,華承仁便已迫不急待,邊走邊朗聲喊道:「二師弟!二師弟!」推開竹門,內有四五間竹舍,竹舍前有座院子,院子旁便是那顆楊樹。楊樹下,有一男一女,女的負手而立,臉上神情得意,面容與柳玄辰果然長得一般模樣,正是三師妹柳玄星。男的年紀約莫二十過半,身材壯碩,孔武有力,正是二師弟馬嘯風。這時馬嘯風來回踱步,皺眉苦思,聽見大師兄叫喚,只擡頭望了一眼,揮手道:「且等一等,待師弟破了這一題,再說。」說罷又繼續苦思。柳玄星笑道:「大師兄回來啦?各位先別急,我倆正行著飛花令呢,二師兄快敗下陣來了。」
『飛花令』就是一種文人間的文字遊戲,以詩句為載體,比如甲出題「花近高樓傷客心」,「花」在第一字,乙便答題「落花時節又逢君」,「花」在第二字,以此類推。眾人好奇走到樹下,只見雪地之上,用劍劃出了幾行字,卻是五句無頭無尾的七言詩句。華承仁讀了幾遍,好奇問道:「飛花令?這幾句詩出處各不相同,但當中既無『花』字,亦無重字,卻是什麼規矩的飛花令?」
楊世英也笑道:「三師姊,二師兄文采一向不如你,你這不是明欺負人嗎?二師兄,你把規矩說說,師弟幫你一起想,爭回一口氣。」
馬嘯風聞言一喜,隨即卻又搖手道:「不能說,不能說。」
這時丁零突然大笑,說道:「這有何難?二師兄,三師姊,讓師弟來替你倆解了這一局吧,我等憋著要聽大師兄的好消息,都快憋不住了。」說罷,他拔出佩劍,又在雪地上加了兩句,一共七句七言:489Please respect copyright.PENANA9lGqoHoaeE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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馬嘯風見了哈哈大笑,大讚道:「六師弟才思敏捷,無人能及,為兄心服口服!」
柳玄星卻臉一紅,嗔道:「六師弟,你多管閒事!」
眾人看不明白,大感好奇,追問到底是何規矩。丁零抿嘴笑道:「這飛花令,飛的不是花,卻是一句詩。『畫眉深淺入時無』,看來三師姊想嫁之心,已是急不可待了!」
洞房昨夜停紅燭,待曉堂前拜舅姑。妝罷低聲問夫婿:畫眉深淺入時無?這首詩描述的,正是新婚娘子在洞房隔天的嬌羞心情。柳玄星心事被點破,又羞又怒,追著丁零要打,丁零嚇得四下逃竄,餘人都忍不住捧腹大笑。
這時,從竹舍之中走出一男一女,男的是一位中年長者,年過半百,濃眉長鬚,雙目炯炯,身材高瘦挺拔,模樣雖說不上仙風道骨,卻也文質彬彬,柔中有剛。此人是華承仁的父親,也是此蘭子溝六藝齋的主人,名叫華白年。他身旁跟著一位面容慈祥的婦人,乃是妻子姚慈,也就是華承仁的母親。兩人見徒弟們在嬉鬧,嘴角忍不住也露出笑意。除了兒子華承仁和兒媳唐萱,這六個弟子都是他們昔年行走江湖之時,因各種因緣意外碰上的孤兒,從小便收為弟子,帶回這六藝齋中撫養,視如己出,眼見他們感情要好,宛如親兄弟姊妹,不由得深感欣慰。這時姚慈叫道:「好啦,好啦,別鬧了!」
眾人停了下來,恭恭敬敬向兩人作揖行禮,叫道:「弟子見過師父、師娘!」
姚慈道:「承仁我兒,你回來得正好。早上這場雪來得突然,娘和你爹都擔心你路上安全,正商議著讓幾個師弟師妹去接應你呢。」
父親華白年也問道:「你本來說好今早啟程,天黑方至。怎麼突然提早回來了?」
華承仁回道:「爹說得沒錯,承仁本該在江漢城再過一夜,但昨晚得知了一個天大的好消息,徹夜難眠,忍不住便索性連夜趕路回來了!」
王典迫不及待問道:「現在人都齊了,到底是什麼消息,大師兄可以說了吧?」
馬嘯風想起適才師兄呼喚自己,喜問道:「哦?這寒冬天氣,師兄徹夜趕了上百里路,想必此事非同小可,難道與乘風有關?師兄請快說。」
華承仁從懷中取出一件事物,神秘笑道:「二師弟請看。」
馬嘯風接過打開一看,那是一張官府榜文,不知怎的,竟被師兄一手撕了下來。細讀一遍後,便忍不住仰天大笑了起來。
柳玄星忍不住也替情郎高興,問道:「到底是何喜事,你別只顧著笑,倒是說一說啊!」
馬嘯風似充耳未聞,其他人也被逗得萬分好奇。柳玄辰見姊姊著急,便笑道:「二師兄喜極難言,請大師兄就別再賣關子了,到底何事,你快說說,讓大伙也高興高興。」
華承仁眼見連父親也眼露好奇之色,便說道:「朝廷下了詔令,皇上聖旨,替馬厲兵大將軍平反了!當年曾勾結一氣,誣陷馬將軍的一干佞臣,或殺頭或撤職,都已得到了應有的報應!」
原來馬嘯風本是燕國馬家遺孤,祖上三代從軍,太爺爺馬壯、爺爺馬功成、父親馬厲兵,都是驍勇善戰、軍功卓絕的大燕將軍,曾為燕國立下許多汗馬功勞,馬厲兵更官拜鎮國大將軍,位極人臣,國人無不愛戴。馬厲兵年輕時與華白年曾有交情,互相引為知己,馬嘯風八歲時,父親送他來六藝齋學習武藝,原想學成之後,再效力國家。不料只一年後,馬厲兵領兵西征魏國,兵敗而回,朝廷政敵趁機誣陷他裡通外國,有意折損朝廷兵將。當時皇帝輕信讒臣,判了馬家滿門抄斬,只因馬嘯風身在六藝齋,華白年極力庇護,才得以躲過一劫。
十五年過去,如今皇帝深悔昨非,明白受了讒言所誤,於是下令為馬厲兵平反。這十五年來,馬嘯風一邊為家人忿忿不平,總想著有朝一日,手刃當年誣陷父親的奸人,替家人昭雪,一邊提心吊膽,日夜擔心朝廷總有一天找到這六藝齋來,連累同門受罪。直到今天,見此榜文,馬嘯風從此才可以堂堂正正,擡頭做人,如此喜訊,怎叫他不仰天長笑?不過笑著笑著,他又想到父親與家人死得冤枉,忍不住又轉喜為悲,哽咽起來,身不由主地朝北而跪,哭道:「爹!娘!天可憐見,今日撥雲見日,沉冤得雪,終於還我馬家清白了,你們九泉之下,請安息吧!」
楊世英見二師兄否極泰來,感慨道:「正義即天道,浩蕩不可逆,善惡終有報,可遲不可爽。二師兄一家四代忠良,為國效力,皇上此舉,順天應人,理所當然,可喜可賀。」
丁零卻搖搖頭道:「此話也不全對。古來多少將相冤死枉死,終其一朝,背負罵名,反而有幸能得到平反的,只屬少數,與其期望天道彰顯,還不如相信事在人為。所以二師兄此番運氣,實在是極好的。」
楊世英側頭想了一下,正要反駁,王典撓頭說道:「總之二師兄不再身負死罪,以後到城裡去也不用東躲西藏了。但……二師兄是不是也會像當年馬厲兵大將軍一樣,率領百萬雄師,上戰場殺敵去?我可捨不得二師兄呢!」
眾人聞言,都不禁笑了出來。馬嘯風擦乾了臉上淚水,笑道:「不管怎麼說,今天此事,也值得慶祝一番,痛飲一場。我記得廚房裡還有半壇子酒,正好喝得上。師父覺得可好?」
六藝齋內平日裡可不許隨便喝酒,此時眾弟子都把目光望向師父,希望可以破例,不料華白年卻板起了臉,搖頭道:「當然不可。」他一頓,又笑道:「半壇子怎麼夠?到後院去,把當年為你們埋下的狀元紅起出來吧!天寒地凍,又恰逢喜事,今晚便破個例,大夥都喝個痛快吧!」
——
六藝齋中的十個人,名雖師徒,情同家人。今天馬嘯風平反昭雪,大家都衷心替他感到高興,當晚在雪地上燃起篝火,談天說地,盡情暢飲,個個都喝得酩酊大醉。
大家都正盡興,華白年卻默默回到了書房,閉目沉思。未幾,妻子姚慈推門進來,說道:「對酒當歌,人生幾何?其他人都盡興而飲,我卻見你眉頭深鎖,心中似有為難之事,果然獨自逃到書房來了。」
華白年輕嘆一聲,點頭道:「知我者,夫人也。果然有一樁事情,不知是好是壞,心裡躊躇難安。」他把案上一封書信,交了給姚慈,姚慈細細讀罷,皺眉道:「江漢郡牧邀你前去相聚,有要事商談。我們一向在此蘭子溝深居簡出,朝廷有何要事,會與你這江湖閒人有關?」
華白年點點頭,又搖搖頭。正因不知是何要事,這才煩惱。姚慈問道:「這江漢郡牧,是個什麼人?」
華白年道:「此人名叫高臻天,爵封郡侯,據聞入仕前也是個武林中人,雄才大略,野心不小。他高家在江漢郡也是個名門望族,勢力頗大。我只擔心……」
「擔心何事?」
華白年皺眉道:「不久前,淇水赤虎莊便已歸順了官府,一夜之間,在江湖上屹立近百年的門派成了高家附庸,其門下數十名弟子也搖身一變,成了朝廷將士。」
姚慈抿嘴笑道:「當今天下紛爭,人人都以當官為榮,除了如你這般的老頑固,試問誰不想騎鶴上揚州?」
華白年無心嬉笑,搖頭道:「倘若果然是赤虎莊貪圖富貴,自願投誠,那倒還好,只怕當中有著身不由己的隱情。」
姚慈收起笑容,皺眉點頭道:「我明白了,你是擔心那郡牧大人逼迫我們六藝齋,像那赤虎莊一般,歸順官府,效力高家。」她一頓,又問道:「那你打算如何應對?去不去見他?」
華白年一笑,豪氣道:「為夫一生光明磊落,何曾逃避畏懼過任何人?去就去,兵來將擋,水來土掩而已!」
姚慈聞言也拍案道:「好!郎君豪氣未減,妾心甚慰。」她一頓,接著道:「反正我倆也多年沒進城了,便一起到江漢城去逛逛,也不錯。」
華白年詫異道:「我倆?你也去?」
姚慈笑道:「既然吉凶難測,我當然非去不可。我倆相識以來,有什麼事不是一起面對?你現在才想丟下我,可來不及了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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