第二卷:楊世英
行萬里路
丁零離開總堂時,正好是午時前後。他回到住所,拉上王典,到街上吃了碗熱乾麵。這時麻六又找了上來,說道:「麻六聽幫主說,丁大哥想去鹽村走走,便自告奮勇,願作嚮導。」丁零喜道:「有麻六兄弟帶路,那敢情好。卻不知要走多遠?現在出發是否合適?」麻六道:「我們彩翎幫有鹽村三四處,最近的離臨市口不過數里路程,騎馬片刻便到,現在去當然可以。」
丁零見王典無所事事,便拉上他一塊去見識見識。三人到總堂取了馬匹,策馬輕奔,轉眼便到。
所謂鹽村,就是圍繞著鹽井搭建起來的村落,當中除了產鹽設施以外,便是鹽工宿舍,極其簡陋。丁零才剛入村,便見到許多奇形怪狀的房舍、竹架,也不知作何用途。他好奇心起,問了一堆問題,但麻六卻只是個執法堂的學徒,許多細節都答不上來。丁零正感無奈,突然有人說道:「喲,這不是丁少俠嗎?」他回頭一看,卻原來正是司井堂堂主傅修。他不耐煩揮揮手道:「你來此作甚?快走快走,別耽誤工人。」
丁零下馬上前,恭恭敬敬拱手作揖,道:「弟子丁零,拜見傅老爺子。」傅修這時正蹲在路旁,端著大碗扒飯,也沒空答話。丁零又道:「適才在堂上,被傅老爺子臭罵一頓,丁零深感慚愧。丁零身為彩翎幫弟子,對產鹽工序一無所知,確實不該。於是不敢怠慢,馬上叫麻六兄弟帶弟子前來觀摩,希望可以將勤補拙。難得遇上傅老爺子,何其幸運,望傅老爺子莫嫌弟子愚鈍,指點一二。」
傅修斜眼瞟著丁零,見他言辭誠懇,如今又是幫主心腹,便道:「也罷,老夫趁著放飯空閒,便隨便說說。能聽進去多少,便看你造化了。」
丁零大喜,也上前蹲下,道:「弟子洗耳恭聽。」
上古時期,人們便懂得煮海為鹽,是以沿海地區,鹽業特別發達。前文提過首創鹽鐵專營的春秋齊國,便在東海邊上。後來到了戰國末年,秦國水利家李冰治水時,發現地下鹽泉,人們自此開始鑿井製鹽,鹽業也不再局限於沿海地區。地下鹽泉從何而來?遠古時期,一些地區本來被海水覆蓋,經千萬年地殼運動,高岸成谷,深谷成陵,海水鹽質沉澱於地下,又被地下水溶解,遂成地下鹵水。這一層,卻又不是傅修所能了解的了。
是以鹽井產鹽,第一步便是「度鹽脈」,意即靠經驗豐富的老師傅,觀查山勢地形,猜度鹽泉脈絡。傅修能當上司井堂堂主,就是度鹽脈的本事,幫中無人能及。自古相傳一句口訣道:「兩山夾一嘴,地下有鹵水。」然而是否猜得對,就必須鑿井看個究竟,這就是第二步了。鑿井也是大學問,如若井壁封不嚴實,讓地下淡水滲入,那這井便廢了。
說到此處,丁零四下張望,問道:「何以一路走來,不見有井?」
傅修一怔,哈哈大笑道:「你道是水井?好吧,老夫讓你開開眼界。」
他把丁零等人帶到一間茅屋裡,說道:「此井已然廢棄,正好讓你們看看。」只見茅屋內有個比人還高的竹製大輪子,輪子上纏了長長的竹片,竹片尾端,探入到地上一個小洞之中。傅修指著地上小洞道:「看到了吧?這便是鹽井!」
丁零和王典驚訝得瞪圓了眼,說不出話。丁零見此鹽井,才頓時恍然,早前曹班計劃破壞金杖幫鹽井,此舉要幹得神不知鬼不覺,原來其實不難。只要往井中倒些砂石,便足以堵死井道。有經驗的老師傅雖有巧技修復,但也得花上不少時間,如此一來,曹班的目的便已達到了。
古時鹽井本來與普通水井差別不大,但後來人們卻發明了種種技巧,井口越收越小,兩人眼前這口井,井口只有三四寸大小,卻深達兩三百丈!這種鹽井叫作「卓筒井」,乃是把極重的鐵舂,用一種簡陋的槓桿木架吊起,以人力踩踏,反覆舂撞地下岩石,才鑿出如此小井,再以去節竹筒,層層塞入井中,以為井壁。
井成以後,便可以開始打鹵,意即把井中鹵水打上來。
傅修吃飽不久,煙癮大作,取出煙桿點燃,吸了兩口,嘿嘿笑著問道:「丁少俠,你可又想問,井口如此之小,如何打水?」丁零和王典點了點頭,神情宛如傻瓜。傅修拍了拍那座大輪子,道:「便是靠它!」
這座「輪子」名叫「羊角車」,以人力踩動,收放輪子上的竹片。竹片又長又細,如同繩子一般,末端吊著一根數丈長的通節竹筒,稱為「汲鹵筒」,如同一根又長又細的「水桶」一般,垂入井中打鹵水。這時,傅修踩動羊角車,收起竹片,汲鹵筒便浮出地面,越長越高。丁零擡頭一看,茅屋頂上開了個洞,就是為了讓長長的汲鹵筒伸出屋外。這個頂洞外又圍了一圈竹網,以防止汲鹵筒傾斜。丁零入村時,便看見許多茅屋上豎起高高的竹網,此時方知其用途。
傅修把汲鹵筒完整抽出後,指著其末端道:「看到了吧,這汲鹵筒末端有孔,裡面有塊皮閥門,讓鹵水可進不可出。打鹵時,把汲鹵筒降到水面上,讓末端上下出入水面,便可汲滿竹筒。然後抽出地面,推開閥門,鹵水便流出來了。」這道工序說來簡單,但若沒有豐富的經驗,絕難完成。汲鹵筒垂入井中,目不能視,何時到達水面,全憑鹽工敏銳的感覺。
這時,王典突然道:「這汲鹵筒,怎麼有點像……像那晚在金杖幫大廳上見到的金杖?」
傅修詫異道:「哦?小兄弟眼力不錯,沒錯,那金杖幫的金杖,其實就是縮短了的汲鹵筒。外人看不懂,管他們叫金杖幫,叫著叫著,也就這樣了。」
打出的鹵水盛在木桶裡,再經由竹製水道,引到下一道工序。丁零問道:「為何要先盛在木桶裡,而不直接引入水道?」傅修瞪了他一眼,道:「不先盛滿,如何計量工人工錢?」丁零恍然大悟。鹽工以打出的鹵水計量掙錢,多勞多得,公平公正。
說道此處,傅修似乎又已不耐煩了,便把眾人趕走了。丁零等人只好自己在鹽村亂逛,看見村裡其他幾處正在運作的鹽井,鹽工門勞作艱苦,赤膊上陣,即便是這寒涼天氣,依舊混身是汗,可是勞動成果,卻被朝廷和官府壓榨大半,想到此處,不由得輕嘆搖頭。
從鹽井茅屋外延伸出多條竹製水道,他們沿著水道而走,不久又看見了一座奇怪的竹製高架。竹架有兩三丈高,四五丈寬,架上鋪滿了乾禾,邊上還有一座巨大水輪。丁零拉了幾位有經驗的師傅,多方追問,才總算大致搞明白了曬鹵煎鹽等許多工序。原來這座竹架叫做「曬鹵壩」,以人力踩踏,轉動巨輪,把鹵水灑於壩上,經日頭暴曬,然後再經「濾鹵」,去除鹵水中的泥沙雜質,最後才把鹵水引入「場火」,亦即煎鹽的灶房,煎煮成鹽。
王典望著高高的曬鹵壩,不禁問道:「既然最後要煎煮,又何必要先行曬鹵?」那師傅失笑道:「未曬便煮,那得花多少柴火?」原來曬鹵旨在提高鹵水濃度,如此煎煮起來,便省下不少燃料成本了。
丁零在書上也讀過一些海鹽煎煉的工序,算是略知一二,但此時親臨現場,才算是大開眼界,大呼不虛此行,不由得心中感慨,讀萬卷書,不如行萬里路啊。以往隨師父隱居在六藝齋,關起門來讀書寫字,自詡秀才不出門,能知天下事,大謬矣。他興致滿滿,與鹽工們談天說地,又知道了許多鹽業秘辛,不斷嘖嘖稱奇,讚歎不已。
這一趟獲益良多,讓他對江漢鹽業,又多了幾分理解和感情,直到太陽下山,三人才盡興地回到臨市口。丁零和王典大感充實,晚間在房裡又談了許多所見所聞,直至深夜,才歇息就寢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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