第一卷:華承仁
捨生取義
離開了戲鷺園,姚慈半吊著的一顆心才總算放了下來,問丈夫道:「你真的打算應侯爺所求,出仕為官?這可不是你的作風。」
華白年捋著下巴鬍子,沉吟道:「此刻言之尚早。一個月的時間,足夠勘察江漢郡的民情,也足夠調查高臻天此人的底細。」
姚慈恍然道:「原來你對他尚有懷疑,爭取回來的時間,要查的不是地方,而是人。」
華白年點點頭。多年的經驗形成直覺,他對朝廷中人,始終放不下疑慮。當下他讓妻子先回六藝齋,自己要獨自上路。姚慈本不放心丈夫單獨行動,但一想出門時曾說數天便回,總不能突然丟下家裡八個孩子整整一個月,於是只好同意。臨別,她對華白年說道:「你此去勘察,無論結果如何,切記莫要輕舉妄動。那高臻天堂堂郡侯,身邊將士成群,高手如雲,你單槍匹馬,千萬莫要逞強。我看水榭中那抱槍漢子,便深藏不露,不可輕視。有什麼發現,先回家,我們一家人好好商議,再作決斷,切記切記。」華白年也不知是否聽了進去,只不斷點頭道:「是、是、是,都知道了。」
姚慈離開後,華白年花了小半天謀劃好了自己的旅程路線。離開戲鷺園前,高臻天還送了兩件事物:一匹快馬,一塊令牌。以馬代步,可以更快踏遍江漢郡;手持令牌,可以進入許多對外人封禁之地。
華白年馬上展開了他的行程,就從江漢城開始,他走遍了城內的大街小巷、賭場妓院、菜市酒樓、大小衙門、貧富民宅等地,然後策馬出城,又去了郡內的其它大小縣市、鄉閭村鄰、山嶺河泊、驛站碼頭、武館書院、工場作坊、農田鹽井、軍營船寨等等,沿途了解民情,查訪民意,夜裡挑燈筆錄,低頭沉思。
江漢郡約莫方三百里,郡下設有九個縣。本來自秦漢以來,行郡縣制,郡縣由朝廷直轄,但當今燕國郡牧權重,古老的分封制有死灰復燃之跡,其原因華白年在戲鷺園已說得清楚,在此不再贅述。雖然名稱不同,但各地郡牧宛如一方諸侯,為了便於治理,把治下的縣市又再「分封」給部下。江漢郡的情況亦相同,治下九個縣,都歸江漢郡七大豪門家族管轄,與高家都有著盤根錯節的關係。高臻天效仿朝廷,對這些分封的部下授官封爵,稱「平侯」、「平伯」、「平將軍」等,加個「平」字,以作區別。這等制度,本來有僭越之嫌,但國內多個郡縣行之已久,朝廷也只好聽之任之。
不知不覺時間過了一月有餘,華白年走遍了江漢郡,最後拖著疲累的身軀,回到了江漢城。此時臨近春節,城內張燈結彩,節慶意濃,但華白年卻似乎對這些視若無睹。雖然鞍馬勞頓,但他卻沒有一刻停留,直接去了戲鷺園。這一次下人沒有把他帶去水榭,而是朝一幢雄偉的大殿走去。還在遠處,華白年便已看見殿頂上巨大匾額,寫著「乾坎殿」三個大字,不禁又一皺眉。來到殿前,高臻天走到殿門前階梯下相迎,歡喜道:「華大俠回來了!孤苦侯多日,望穿秋水,華大俠風塵僕僕,鞍馬勞頓,幸苦了!」說罷拉起華白年的手,走入大殿。
乾坎殿內是議事正廳,高臻天特意在此接見華白年,以示莊重。為了方便兩人說話,高臻天把下人都已遣走,但當天水榭中的那位抱槍漢子,卻似乎與他形影不離,此時就倚著殿首屏風,一樣地抱槍而立,表情依舊對其他人漠不關心。當下高臻天走到階上首座坐下,見華白年正負手站在大廳中央,便說道:「華大俠請坐,請用茶。」
不料華白年卻突然冷冷說道:「不必了,在下說兩句便走!」
高臻天一愣,此時方才發現,華白年神情冷漠,眼中更隱隱含著怒意,與一月之前相見,判若兩人。他馬上意識到事有蹊蹺,沉聲問道:「華大俠這是怎麼了?難道旅途中出了什麼意外?」
華白年道:「沒有意外,順利得很。憑著侯爺所贈快馬令牌,在下走遍了江漢郡,幸不辱命,果然洞悉了諸多弊端,也想出了對應之策。」
高臻天知道對方有言外之意,但還是說道:「願聞其詳。」
華白年道:「一月之前,在下曾詬病地方豪強勢力過大,此局面在江漢郡尤為嚴重。雷、狄、嚴、倪、江、袁,還有侯爺的高姓家族,把持縣治,圈地自肥,苛捐重稅,盤剝百姓,欺男霸女,貪婪無度,致使百姓生活困苦,三餐不飽,衣不蔽體,家不蔽雨;地方吏員貪污成風,辦案不公,豪強子弟無視王法,為所欲為,百姓冤情無處申述,怨聲載道!」說著,他從袖裡取出一卷紙,繼續說道:「在下旅行一月,遇人隨口一問,便可聽見百姓訴苦,在下一一記下,都在此卷之上,大小數十餘件,樁樁件件,都是人神共憤的案子!」
高臻天沉著臉聽完,說道:「豪強欺凌,吏員貪污,古已有之,孤亦有所耳聞。孤欲勵精圖治,清肅貪腐,卻無奈官場陋習成風,難有作為。正因如此,才要請華大俠出仕,在官場中樹一清流榜樣,整頓吏治。」他一頓,接著道:「但華大俠要控訴的,卻似乎並不止此。」
華白年冷笑一聲,道:「侯爺明鑑。本來只要侯爺有決心整頓,此類不公之事亦不難根除。但在下順藤摸瓜,層層往上查,卻發現無論是貪污所得,還是盤剝稅收,最後大都上交到了侯爺手中。正所謂上樑不正下樑歪,侯爺給地方豪強立下了高得嚇人的稅收額度,為了滿足侯爺,他們不得不想方設法搜刮民脂民膏;侯爺發放給地方吏員的俸祿少得可憐,為了衙門營運,他們不得不收取賄銀例銀。江漢郡的所有財富,最後都到了侯爺一人手中!」說到這裡,他擡頭直視高臻天,聲色俱厲繼續道:「然而,在下再往上查,卻更為震驚。侯爺對上瞞報稅收、隱藏人口、謊報耕地,逃避對朝廷上貢納賦之責,在下粗略估計,江漢郡民每收割一斤糧食,便有八兩到了侯爺手中,而侯爺上繳朝廷,卻不足一兩。侯爺欺君犯上,中飽私囊,最少是個抄家之罪!」
高臻天臉色變得陰沉,顯然心中怒極,但依然沉住氣道:「華大俠這是只知其一,不知其二。江漢郡乃大燕邊防重地,朝廷把邊防託付於孤,各縣上繳稅收,都用在了城防、戰艦、軍餉之上。華大俠雖然武功高強,但卻不曾領軍,對軍隊花銷,難免所知不多。」
華白年再冷笑道:「侯爺提起軍隊,正合我意。在下見侯爺穿著用度,算不上奢侈,用不上這許多銀兩,第一時間便想到了軍隊花銷,於是又查訪了郡內大小軍營水寨,不查則已,一查卻心驚膽顫!侯爺把銀子都花在了軍隊上,此話不假,船艦炮火、兵甲戰馬、攻城器械等等,裝備精良,兵多將廣,人強馬壯,其規模已遠大於江漢郡邊防所需,侯爺意欲何為?如此擴張,再過數年,侯爺的兵力只怕便可揮師北上,直取京城了!」
高臻天聞言怒道:「華大俠!孤敬你才學,一直以禮相待,你竟恩將仇報,無理誣陷!」
華白年道:「在下所言,有憑有據!你高家自百年前便是江漢一帶士族豪門,本是前朝齊國皇室傳人。你高家子孫,世代念念不忘復國,祖訓裡便有『光復祖業』一條,侯爺要否認嗎?這戲鷺園乃是你高家祖上傳下,本名『射鹿園』,傳到侯爺手上,才為了避嫌而更名。射鹿所指何意?逐鹿天下也!此殿名叫『乾坎』,就更是明目張膽了,上乾下坎,便是易之訟卦,訟者,爭也,乃是昔日文王率周滅商之卦,所爭者,天下也!侯爺這是要效仿文王,取殷商而代之!在下查訪軍營,問士兵為誰盡忠,皆答江漢郡侯,而不知有我大燕皇帝,侯爺是否有造反之心,昭然若揭!」
高臻天聽到此處,終於忍不住勃然大怒,拍案而起,怒道:「華白年!你好大的膽子!孤贈你快馬令牌,你不好好善用,謀劃治郡良策,卻竟敢查起孤來了?」
華白年豪無懼色,冷笑道:「治郡良策?侯爺要在下出仕,只怕並非真心要在下輔佐治郡,而是請君入甕,別有用心!」他一頓,繼續解釋道:「在下已查清,侯爺正在擬定一道禁武令,欲收繳郡內民間所有兵器鐵器,限制郡內百姓私自習武,郡內所有武林人士,只要不願成為你高家爪牙的,一律趕盡殺絕!侯爺不久前收服了淇水赤虎莊,如今便盯上了我六藝齋。侯爺大概是忌憚我六藝齋一家,屆時會寧死不從,反抗到底,是以才賺我出仕,要陷我於進退兩難之地!侯爺請說,可有此事?」
高臻天怒道:「自古遊俠以武犯禁,擾亂治安,憑藉一身武功,遊走江湖,目無王法!孤要管治江湖人士,保百姓平安,有何不妥?」
華白年道:「如今欺凌百姓者,卻並非遊俠,而是如侯爺這般的官紳豪強!我等遊俠,正是制衡貪官污吏的利器!」
高臻天搖頭道:「異端邪說,大謬矣!官員自有朝廷來管,御史、刺史,專責監督天下官吏,如有貪腐,自有朝廷懲處,這才是王法,怎輪得到爾等江湖莽漢,私判私刑?」
華白年冷笑道:「朝廷監督如若有用,侯爺何以仍然安坐高位?何況如今地方勢力遠大於朝廷,侯爺在江漢郡,已然是隻手遮天,為所欲為!侯爺何必惺惺作態?禁武令之目的,只在壟斷民間武力,叫百姓更無力對抗官府苛政,繼續任爾等魚肉!」
高臻天怒極,卻反而冷靜了下來,不再說話。他已感覺到,眼下情勢,無論如何辯駁解釋,都已無用。
華白年繼續說道:「在下說過,已有應對之策。當今局面,罪魁禍首,萬惡之源,只有一人,便是侯爺你,高臻天!」
高臻天心下一凜,冷冷問道:「你想殺孤?」
華白年一陣沉默,然後輕嘆一聲,道:「殺一人而救天下,在下的確蠢蠢欲動。但在下也相信人性本善。今日且給侯爺留下一個改過自新的機會,希望侯爺好自為之。半年之後,如若侯爺不知悔改,自有朝廷的人來與侯爺交涉。如若朝廷的人也無法解決問題,在下自當再次拜訪!」這顯然是威脅要舉報高臻天的意思,但他又知道憑高臻天的手段,朝廷也未必會信,信也未必能對付,於是便有最後一句話。當他「再次拜訪」時,只怕便要開殺戒了。最後,他一抱拳,道:「在下言盡於此,告辭!」一拂袖,轉身便走。
忽聽一陣衣袂風聲,一直站在高臻天身後的抱槍漢子,一個起落,便擋在了大廳門口,攔住了華白年去路。身後高臻天怒極而笑,道:「華白年,你今天對孤說了這一番話,還以為可以全身而退嗎?華白年呀華白年,你也太高看自己的武功了。」
「哦?」華白年回頭冷冷問道:「侯爺想殺在下?」
高臻天搖搖頭道:「孤不想,但你今日不死,孤將永無寧日,所以你非死不可!」他一頓,沉聲繼續道:「你若不願為孤效力,當天不該答應。既然答應了,便不該去查孤的底細。既然查了,便不該回來、也不該直言不諱、更不該以孤之性命相威脅!既然想殺人,便該趁孤不備,出手偷襲,或還有一絲勝算!你犯了如此大錯,當然已難逃一死!」
他話才剛說完,抱槍漢子心領神會,不等華白年回話,已然挺槍刺了出去。華白年聽風辨位,頭也不回,側身避過,同時手一翻,一掌拍出,直取抱槍漢子胸口。抱槍漢子手上長槍一擺,擋下了攻勢。兩人交手不過一招,卻都已看出對方武功之高,超出意料,當下都收起了輕敵之心,凝神應戰。
華白年的佩劍早已在進入戲鷺園時卸下,此時只好以一雙肉掌應戰。他昔年以皇甫生傳下的一套「俠客劍法」聞名江湖,但掌法功夫,卻絲毫不比劍法差。這套掌法也是皇甫生所傳下,名叫「清淙掌法」,招式行雲流水,變化莫測,時若潺潺溪流,無孔不入,時如滔滔江水,無堅不摧。
眼前這名使槍漢子,姓衛名杵,外號「鎮園杵」,乃是高臻天麾下第一高手。五十多年前,高家祖上出了一位武學奇才,名叫高思祖,人稱「鐵掌銀槍」,乃是當年「兩湖四絕」之一,論輩份,比皇甫生還要高一輩。他把高家祖傳的槍法加以改進,開創了一個武林門派,名叫「銀槍門」。高臻天當上江漢郡牧以前,便一直是銀槍門人,後來當了郡牧,為了避嫌才解散了銀槍門。自高思祖以來,銀槍門雖然一直掌管在高家手中,但卻大開門戶,招收外姓弟子。後來隨高臻天一同打天下,最後成功奪得郡牧之位的幾個文臣武將,便都是出自銀槍門,與高臻天本來都是同門。
衛杵當年也是銀槍門人,而且資質出眾,高家槍法在他手中使得出神入化,曾為高臻天立過不少汗馬功勞。他年少時落難逃到江漢,被高家所救,收入門下,所以一直對高家忠心不二,曾為高臻天以肉身擋箭,多次捨命相救,後來更自薦當了高臻天的貼身護衛。高臻天曾戲稱他為「戲鷺園鎮園之杵」,後來人們便以此為外號稱呼他。此時只見他手中長槍輪轉如蛟龍,化作道道銀光,刮起陣陣寒風,高臻天即便站在遠處,也能感覺槍風刺面而來。
兩人交手十餘招,難分勝負。趁這段時間,高臻天已下令,召集來了四五十個衛兵,團團把大殿圍住。這群衛兵銀槍鐵甲,手持護盾,名叫「銀槍軍」,乃是高臻天的近衛軍,是他麾下最精銳的部隊,練的都是昔日銀槍門的高家槍法。
華白年眼見插翅難飛,心裡不由得暗暗叫苦,悔不聽妻子當日勸誡,在查知高臻天種種惡行後,忍不住胸中怒火,要前來與他對質。若論武功,自忖自己稍在衛杵之上,但若要取勝,必在百招之外,如今被重重包圍,還有高臻天在旁虎視眈眈,看來今日已難以全身而退。他衡量情勢,知道要脫困,只有一條路。他突然大喝一聲,催谷體內四相訣內力,運足十成功力,雙掌齊胸拍出。這一掌威力排山倒海,衛杵知道厲害,不敢硬拼,以長槍擋下,同時腳一蹬,向後躍開,卸去力道,不料掌槍相碰,便知中計。原來華白年這是虛招,他趁衛杵退開,突然轉而朝高臻天衝去。他全力施為,使出了「絕澗渡」輕功絕技,這一衝迅如閃電,即便高臻天本就已全神貫注,仍覺猝不及防,一眨眼睛,華白年已到身前,一掌拍出,直取胸口。
高臻天天縱英才,學武資質甚高,年輕時潛心修練,也學了一身好本事。自從決心從政後,難免少了時間練武,武藝荒廢了不少,但卻也絕非手無縛雞之力之人。衛杵常對人說:「若非政事耽擱,侯爺武藝,決不會在我之下。」此時高臻天避無可避,情急下仍做到臨危不亂,沉著出掌接招。當年高思祖外號「鐵掌銀槍」,可見槍、掌雙絕。原來他有一次遇上勁敵,丟了長槍,情急下徒手應戰,把高家槍法的招式以雙掌使出,竟由此自創了一套掌法。比起長槍,掌法殺傷力稍弱,但卻小巧靈活,易於隱藏,更適合用於行走江湖,高思祖於是甚為喜愛,多次進行修改增補,把原來槍法中憑仗長槍使出來的霸道招式,都化作更為收放自如的掌法招式。但高思祖直到離世,都沒有為此掌法取名,後人便索性稱之為「思祖掌法」。
華白年攻擊高臻天,本意不在殺人,而只是想出其不意,制服敵人,好脫困離開。不料對方武功竟也甚為了得,招式精妙,防守嚴密,絕非一時半會可以取勝。他驚異之下,暗呼:「天亡我也!」不得已大喝一聲,使出絕招「千里山洪」,運足內力,舉掌自上拍下,直取對方眉心。這一掌力道雄厚霸道,宛如黃河決堤,山洪傾瀉,掌未到,風先至,高臻天被掌風牢牢壓制,動彈不得,只好舉起雙掌,運足了勁,硬接對方掌力。只聽「嘭!」一聲巨響,高臻天人像脫線風箏一般往後彈開,口吐鮮血,倒地不起。但華白年也不好過,對方掌力之強,也震得他一陣心血翻湧,腦袋暈眩,不由得怔了半晌。就這半晌空隙,突然胸背一陣撕心刺痛,一把長槍從胸口穿了出來,原來身後的衛杵已然趕到,趁他不備,一槍穿心!
華白年發出了撕心裂肺的怒吼,抓住了胸前長槍,往前一扯,長槍穿透身體,疾射而出,牢牢釘在了牆上。衛杵萬沒想到對方尚有餘力反擊,猝不及防,被扯得向前跌出一步,正要撞上華白年,華白年硬撐著身上最後一縷力氣,回身一掌全力拍出,正中衛杵天靈蓋,衛杵頭蓋震裂,只發出了半聲慘叫,便已倒地,氣絕身亡。
華白年巍然站立在大殿正中,蒼白的臉上怒目圓睜,正氣凜然。他胸前多了一個窟窿,鮮血噴湧而出,眼前迅速變得漆黑一片,生命也隨著血腥氣味,消散了在虛無之中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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