第二卷:楊世英
俠骨已死
卻說楊世英與秦霜一前一後,追著紅袍人,在屋脊上疾奔,越過了好幾處民宅大院,紅袍人突然往下一衝,竄進了一所宅院。楊世英心中略感訝異,「高臨元」的輕功造詣,竟不比自己差多少。
他追到了宅院前庭,停了下來。宅院略顯殘破,庭院連青石板都已遭人撬走,裸露出地上黃土,四下不見人影,似已荒廢了一段時間。往前一看,庭院盡頭的正廳門戶大開,紅袍人就正襟坐在廳內。
這時秦霜也已來到,兩人對視一眼,知道事不尋常,但兩人藝高人膽大,毫無懼色,走入正廳。廳內空蕩蕩地,除了紅袍人身前一張圓桌,沒有其他半件擺設,地上更積了一層厚厚的灰塵。直到此時,兩人才看清,紅袍人臉上戴著一張木雕惡鬼面具,只露出一雙眼睛。面具雖然色彩淡薄,但卻表情猙獰,栩栩如生。兩人不知面具下的人是誰,但卻肯定不是高臨元。
尋常人到了此時,一定知道這是個陷阱,應該馬上回頭離開。但楊世英卻不是個尋常人,他明知這是個陷阱,卻偏要闖一闖。紅袍人正是算準了這一點,才敢不作任何掩飾地裝神弄鬼。越是如此,楊世英越會留下。如此了解楊世英的人,天底下沒有幾個,紅袍人當然便是丁零。
經過六藝齋一役之後,兩兄弟第一次相聚一堂,丁零心中也很想可以坦誠相見,互訴別來經歷,但無奈為勢所逼,兩人心中各有所持,一個傲骨剛正,寧折不屈;一個委曲求全,著眼長遠;於是只好相見不如不見。
丁零身前圓桌上,有一副棋盤,擺了一盤珍瓏局。楊世英對黑白之道算不上精通,但只看了一眼,便認了出來,這是百年前龍山啞僧留下的「誅仙局」。當年在六藝齋,華白年曾擺下此局,與徒弟們手談為娛。當時楊世英與師父對弈三天,不分勝負。這件往事丁零當然也知道,他擺此珍瓏,故弄玄虛,就是為了吸引住楊世英的心神。
這時丁零一言不發,舉手一請,請兩人入坐。桌前尚有兩張圓櫈,桌上有兩隻酒碗,就像特意為兩人而設。不等兩人反應,丁零已提起酒壺,為兩人斟滿。
楊世英冷哼一聲,大馬金刀地坐下,舉起酒碗便要喝。秦霜一驚,提醒道:「此人不懷好意,小心為上!」楊世英冷冷一笑道:「以高臨元為釣餌,杏紅袍作幌子,將我倆引到此處,足見這位兄臺智謀不凡,斷不會如此下作,在酒中下毒。何況若將我倆毒死,又還有誰來陪他對弈?」說罷不再猶豫,一飲而盡。
丁零心中暗暗發笑。五師兄還是一如既往的豪邁個性,盡在他的算計之中。對付這樣的人,越是自以為巧妙的陷阱,越是難逃他法眼,反而越是拙劣的伎倆,便越是容易上當。丁零帶著面具,不便喝酒,連「先乾為敬」也省略,亦用不上陰陽壺之類的機關。棋局只是個幌子,關鍵偏偏就是這杯酒。戲鷺園的「南柯一夢」藥性猛烈,無色無味,高展元出門時特意帶上,以備不時之需,這時果然派上用場。
秦霜滴酒未沾,但丁零不急。在他的計劃中,只要迷倒了楊世英,剩下的秦霜不難對付。何況,藥性發作還需一段時間,還可以再等一等。他不管秦霜,而是在棋盤上下了一子。楊世英看著棋盤,凝神思忖,丁零趁機再為他斟滿酒碗。他把酒壺提高,讓酒水衝擊,汩汩作響。秦霜跑了一路,正感喉乾,聽見水聲,更覺口渴,加上看見楊世英淡然從容,面無懼色,心裡頭那股爭強好勝之心油然又起,心想你敢喝,難道我會怕?於是也冷哼一聲,坐下舉碗,一飲而盡。
丁零看在眼裡,面具下嘴角忍不住露出笑意。兩人一來一往,下了數子,楊世英藥性發作,忽覺腦袋一陣暈眩,眼皮異常沉重,他大驚失色,心知中計,怒喝一聲:「酒裡有毒!」雙手一掀,桌子猛地飛起,朝丁零砸去。丁零早有防備,向後一躍而起,退開丈許。楊世英追前兩步,一掌拍出,卻只覺一陣天旋地轉,終於不支昏倒。
其變突起,秦霜喝下毒酒比楊世英遲了片刻,尚覺清醒,見狀又驚又怒又悔,但她臨危不亂,突然高舉拳頭,狠狠打在自己肚子之上。只覺腹中一陣刺痛翻騰,噁心難受,「哇!」地一聲,半碗毒酒和著鮮血,吐了出來。丁零見狀,心叫不好,一衝上前,一掌拍向秦霜。秦霜雖然受了點內傷,但武功未失,怒吒一聲:「陰險小人!」長劍出鞘,迎面而上,和丁零打了起來。
為免洩露身份,丁零不曾帶劍,此時只能以掌應戰。兩人一掌一劍,交手數招,丁零便暗暗叫苦。秦霜武功之高,竟出乎自己預料。在六藝齋時,華白年便經常稱讚楊世英資質非凡,丁零也自知無論掌、劍,都不及五師兄。秦霜與楊世英交手,難分上下,對上丁零,自然游刃有餘。她自知體內尚有殘餘毒酒,時間一長,將對自己不利,此時如若要逃,對方大概也困不住,可是也不知到底是出於俠義,還是感情,心中卻竟然捨不下楊世英,一心只想奮力殺了對手,帶楊世英一起離開,然後也許再適量取笑一番。當下出手更重更急,兩人從正廳內打到前庭中,丁零勉強應付,只望可以挨到秦霜藥性發作。
就在這時,突然有人喊道:「我來助你!」兩人擡頭一看,卻是真正的高臨元來了。秦霜看見他,心頭火起,丟下丁零,一劍直取高臨元。高臨元沒有兵器在身,使出家傳思祖掌法,徒手接招。他的武功與秦霜相差太遠,頓時被打得左支右拙,險象環生。丁零趕來相助,以二敵一,雙方堪堪平手,難分勝負。不過這時秦霜心中卻叫苦連天,她一陣狂打猛攻,血流加速,此時已覺體內毒性漸漸發作,身法變得遲滯,眼前事物也逐漸變得模糊。這時丁零一掌「尋山問水」打了過來,她看在眼裡,想要舉劍攔截,但藥效來得好快,四肢竟突然不聽使喚,反應遲鈍。丁零見她無力反抗,暗吃一驚,急忙把力道收回,這一掌只用了三成力,打在了秦霜心口之上。秦霜悶聲一叫,站也站不穩,便要倒下。高臨元一見大感心疼,衝前一步,把她摟住。秦霜落入一個陌生男子懷中,心中大急,用盡了力氣想要推開,卻發現已全身乏力,動彈不得。
丁零見總算制服了秦霜,大大鬆了一口氣,高臨元則更是心花怒放。這一摟美人在懷,頓覺軟玉溫香,滿懷芬芳。只見此時美人眼簾顫動,似睡似醒,呼吸急促,胸脯起伏,美艷絲毫不在柳玄辰之下,更覺血脈賁張,急不可待。好在丁零這時說話,提醒了他身旁還有人。丁零問道:「二公子怎麼來了?」
高臨元依依不捨地把秦霜放在地上,整了整衣服,望了望不遠處昏迷的楊世英,說道:「丁少俠,按你的條件,制服了楊世英,也保住了他一命。不過,這女子名叫秦霜,是霄山派的人,把她交給本公子,應該不違反你的條件吧?」
丁零一看高臨元盯著秦霜的眼神,便已猜到他心懷不軌,心中只感到一陣噁心。他與秦霜雖然初次見面,但卻也看得出來,此女對五師兄有情有義,關係匪淺。於是他試探道:「莫非二公子看中了這位女子?」
高臨元哈哈大笑,答道:「如此美女,誰不垂涎三尺?」他笑罷,又臉一沉問道:「丁少俠,你不會是想要與本公子爭吧?」
丁零忍住了心中怒意,勸道:「不敢、不敢。不過天星之事未了,在下勸二公子,還是應該謹慎行事,以免橫生枝節,壞了大事。」
高臨元怒道:「本公子如何行事,難道由得你來置啄?」
丁零又道:「二公子想多了,在下只是擔心,倘若大公子知道了,會責備二公子。」
高臨元大怒罵道:「你敢用兄長之名來壓我?你算個什麼東西?莫要忘記,你頭上還頂著個犯上作亂的罪名,是個在逃通緝犯!我與兄長,都是侯爺親侄,他能幫你說情,難道本公子就不能落井下石,再給你安上幾條罪名?」
丁零似乎已被罵得服服貼貼,似乎已完全服軟,垂著頭道:「二公子息怒,小人知錯了。這名女子無關輕重,便交由二公子處置吧。只不過小人還是有點擔心,小人可以當作從未見過二公子,但難保其他人不會說漏嘴。二公子是否確定,再沒有第三人知道二公子到了此處?」
高臨元哼道:「杞人憂天!當然沒有,絕對沒有!」
丁零的聲音毫無感情,點點頭道:「如此就實在太好了。」
高臨元急不可待,彎下腰便要抱起秦霜,丁零非但沒有阻攔,更主動出手幫忙。高臨元抱著秦霜,站直了身子,卻赫然發現秦霜的長劍,不知怎地竟到了丁零手中。丁零還帶著面具,看不見表情,但雙眼卻起了殺意,突然間銀光一閃,他手上長劍倏地劃過,高臨元咽喉突然裂開,在鮮血噴出來之前,丁零已搶過了秦霜,一步跳開,免得被鮮血濺污。高臨元倒在地上,捂著咽喉,苦苦掙扎,眼珠睜得又圓又凸,幾要脫眶而出,卻發不出半點聲音,鮮血從指縫間不斷流出,染紅地上一大片黃土。
丁零冷眼旁觀,一言不發,看著高臨元從掙扎到抽搐,再到體內鮮血流乾,一動不動。他雖然和高展元達成了交易,但心裡當然從沒忘記師門的血海深仇,不過此次計劃當中,卻真沒想過要殺人。若不是高臨元逼得他別無選擇,他當然想當一個言而有信的人,可是信諾與得失孰輕孰重,見仁見智,他心裡自有一把秤桿。秦霜就算不是五師兄的女人,也是五師兄的朋友,一定要救。倘若他態度更強硬一些,當然也可以阻止高臨元的獸行,但難保日後不會惹來一堆麻煩。權衡利害後,他不再猶豫,斷然出手。怪只怪高臨元太過張揚跋扈,肆意妄為,他早已說過丁零不可信,卻只因色迷心竅,竟忘了防備,自尋死路,與人無尤。只是丁零此時卻如何也沒有想到,他這一劍,卻在無意之間,為四師姐報了那切骨之仇。
良久,丁零長呼了一口氣,回到現實之中。他抱著秦霜,走到了宅子後院一間房間之中。按常規格局,此處該是主人書房。銀槍軍物色到的這座宅院,他很滿意,最主要的便是因為在這書房之中,藏有一間地下密室。丁零就把秦霜放到這間密室之中,隨後又把楊世英也扛了進來,一起放好。臨走前,他從楊世英身上解下了他的俠骨劍帶走。這把劍,才是他此次計劃中的關鍵。
他走出密室,拉上機關,一道石門緩緩滑動,把密室關上。在密室之中,本來也有一把開關手摯,但卻已被他破壞,密室於是便變成了囚室。他接下來搶奪天星的行動,不能讓楊世英和秦霜插手,一來不願他們破壞高家的行動,二來也為了保護他們性命,既然無法說服他們合作,便只好困住他們幾天,等事情過去,自然會再放他們出來。
最後,他才脫下面具,回到前庭,處理高臨元的屍體。前庭本來長滿雜草,被銀槍戰士們清除乾淨,如今只剩下一片黃土,正合適埋屍。他找到了一把鏟子,挖了個坑,把高臨元連同被鮮血染紅的泥土一併埋了,再把黃土敲實,直到看不出任何痕跡。高臨元突然失踪,高展元必定派人尋找,他必須確保沒有留下任何線索。總有一天,他會和高家再次刀劍相向,但此刻卻還不是時候,此時要做的,是安撫好高家,爭取一片立錐之地,站穩腳跟。
做完這一切,他擡頭一看,日已西斜。他心中一驚,急忙脫下那難看的紅袍,提起俠骨劍,離開了院子。
——
五里坡就在漢陽城以北五里之處。
任鋒環手抱著長劍,直挺挺地站在五里坡上一塊空地正中,臉上沒有任何表情,彷彿就如一尊石像。他對比武急不可待,但心情卻很平靜。維持心境平和,是每一個劍客都必須具備的本事,所以他提早了一個時辰來到此處,靜靜等待楊世英。
不過,向來人煙罕至的五里坡上,此刻卻漸漸擠滿了人。他們不敢走近任鋒,只在遠遠圍成了一個圈子。這些人都是漢陽遠近的江湖人士,他們得知寒霜鋒刃任鋒要與人比武,都趕來觀戰。就連那神秘的莫先生,也盤膝坐在一塊大石上,靜靜等候大戰。
斜陽西落,黃昏已至,映得天空一片金黃,但楊世英卻依舊不見人影。眾人漸漸開始交頭接耳,議論紛紛。這時,不知從何處突然傳來一把聲音哈哈大笑,說道:「無需再等了!死人是無法跟人比武的!」
話音剛落,一件事物「嗖!」地一聲,從天而降,釘在了任鋒身前。任鋒一看,那是一把三尺長劍,劍柄剛毅筆挺,棱角分明,劍身紋路節節相間,宛如竹節。他心中一涼,怒喝道:「來者何人?你口中死人又是誰?」他口中在問,但其實心裡早有答案。這把劍他見過,就在昨天晚上,雲來客棧,就在楊世英手上。
此時丁零就躲在不遠處一塊巨石後,監視著場中動靜。話是他喊的,俠骨劍也是他射出的。
「倘若有人傳出楊世英已死的謠言,而五師兄又果然不再在人前出現,那謠言便會變得非常可信。」當時在船上,丁零就是這麼說的:「利用任鋒的名頭,可以吸引大批圍觀的人,這些人可以很快地,把楊世英已死的消息,傳到蔣百駿耳中。楊世英一死,剩下的秦霜,也就不足為懼了,蔣百駿也必會鬆懈下來。」
回到比武現場,丁零沒有回答任鋒,他知道無需回答,眾人心裡自有答案。話說得模棱兩可,才顯得高深莫測。何況他若再回話,便會很容易被人發現他藏身之處。
奇變突起,在場眾人一片嘩然。莫先生跳了起來,跑過去拔出了長劍,仔細端詳,長嘆一聲道:「的確是楊世英的佩劍『俠骨』,劍長兩尺八寸,重三斤三兩,劍身紋路獨一無二,錯不了。」
任鋒驚愕問道:「難道楊世英當真就這麼輕易死了?」
莫先生道:「劍在人在,劍亡人亡,像楊世英那樣的劍客,若是能夠讓佩劍輕易落入別人手中,那這把劍也不配取名為『俠骨』了!」
任鋒對莫先生的話深信不疑,仰天怒吼道:「楊世英!你為何要如此輕易死去?上天對我任家,何其不公!」
圍觀眾人乘興而來,不料一場好戲卻掃興落幕,大感惋惜,一面議論著楊世英到底是死在何人手中,一面漸漸散去。丁零看在眼裡,很是滿意。不過他也忍不住皺眉沉思,楊世英此前極少在江湖上走動,這莫先生何以對他的佩劍知之甚詳,如數家珍?他到底是什麼人?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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