第三卷:馬嘯風
算無遺策
「聿——!」一匹快馬疾奔至江漢城袁府門前,馬上人猛扯韁繩,馬尚未完全停住,人已急急跳下,快步奔入府中。他一手高舉令牌,一邊高聲喊道:「袁公子急件,親呈袁大人!」府中護衛紛紛放行。
見到了袁八通,他摘下背上一條竹筒,雙手呈上,說道:「袁公子問,大人可有回信?」
袁八通打開內中書信,細細讀完,眉頭深鎖,來回踱步。信是袁本思送來的,詳述了馬嘯風和柳玄星近日所作所為。最重要的是,馬嘯風聲名大噪,很快便會傳到戲鷺園去,提醒袁八通及早應對。
袁八通思忖良久,才下了決心,回信使道:「無需回信了。你回去告訴本思,本官理會得,一切如常,勿輕舉妄動。」他一頓,又道:「還有,告訴他,本官不日便會回去,到時再共商大事。」
信使走後,袁八通換上官服,匆匆去了戲鷺園,求見侯爺高臻天。下人把他領到後花園中,高臻天就在一座涼亭之內。
高臻天身後,還有如今充當貼身護衛的高鼎天,而在圓桌對面的,則是一個十三四歲的男孩。袁八通認得,此子正是高臻天二子高忘元。
自從長子高肅元死後,高臻天只好把希望都放在了二子身上,督促他努力讀書。不過高忘元無論是個性、資質,都不如哥哥。他比高肅元小了兩歲,當年高肅元這個年紀,已經可以不時參與政事,替父親分憂了,但高忘元如今卻還是孩子般地好玩好動,對政事絲毫不感興趣。每思及此,高臻天都深感惋惜。這一天,高臻天正好過來考核兒子,正聽著他背誦兵法典籍。
下人通報後,袁八通走進涼亭,作揖道:「下官見過侯爺、高將軍,還有二公子。」
高臻天讓兒子停下,說道:「原來是袁提督啊。傷勢都好了嗎?」
他所指的,當然是袁八通背上的三十軍棍。袁八通道:「多謝侯爺關心,下官已完全康復了。不過下官今日求見,卻正與此事有關。」
「哦?說吧。」
袁八通繼續道:「下官家人傳來消息,原來逃犯馬嘯風和柳玄星,竟逃到了下官屬地峋月縣中。下官侄兒袁本思已將其擄獲,如今嚴密看守,不敢有誤。下官來請命,是否立即處決?」
高臻天聽到這兩人的姓名,沉穩的眼神也不免起了波瀾,亮了起來。上次一念之仁,放了楊世英一馬,結果卻換來他處處與官府作對,寧肯一死,也要毀了天星,這一次當然不能再對敵人仁慈,何況馬嘯風比楊世英更多了一份私仇,兒子高肅元正是死於他劍下!他正要開口答話,袁八通馬上又補充道:「不過,侯爺下決心之前,下官還有一事稟報。」
高臻天見他欲言又止,慍道:「有話直說,別吞吞吐吐。」
袁八通道:「是。這逃犯馬嘯風,原來,身世並不簡單。他是大燕征西將軍馬壯之曾孫,驃騎將軍馬功成之孫,鎮國大將軍馬厲兵之子!」
此話一出,高臻天忍不住瞪圓了眼,驚訝萬分。馬嘯風的身份,高鼎天早已知道。他本希望在這個消息通天之前,殺了此人,但沒想到竟還是遲了一步。這時他馬上追問道:「此事還有何人知道?」
袁八通嘆道:「這兩人在逃往峋月縣的路上,幹了不少大事,坊間傳言,他力戰番奴、山崩救人、勇殺巨蟒,三戰成名,到處宣揚自己的身份,收買人心,如今在峋月縣,已是無人不知,只怕很快,便會傳到江漢城。」
他三言兩語把馬嘯風的事蹟帶過,只望侯爺別追問得太細,尤其關於力戰崑崙霸王,追問下去難免會扯上自己。好在謠言早被誇大扭曲,添油加醋,當時的真實情況,早變得模糊不清,任憑人臆測,倘若侯爺當真追問,他也準備好了一番說辭。也是天意使然,這時高鼎天也有自己的一番思量,他深悔當晚在地牢之中,沒有當機立斷直接了卻馬、柳二人性命,以致遺禍至今,如今他毫不關心馬嘯風到底幹了何事,只想在事情變得不可收拾之前,及早殺了此人,以絕後患。他不假思索,馬上說道:「空口白牙,毫無憑證,馬厲兵早已全家抄斬,怎會突然冒出一個遺孤?二弟切莫輕信,趕緊一刀殺了了事!」
袁八通道:「將軍說得沒錯,的確沒有憑證。只不過事已至此,百姓都已信以為真,是真是假似已無關要緊。如今百姓奉之為神人,殺之只怕引起民憤,請侯爺和將軍三思。」
高鼎天見侯爺在猶豫,又道:「二弟,為兄知你有息事寧人之心,但人無傷虎意,虎有殺人心!此人收買人心,居心叵測,加上師門之仇,他必不會善罷甘休!此人非殺不可!倘若不可明殺,那就暗殺,秘密處決!」
高臻天心念急轉,有了這一層身份,殺不殺已不是私人恩怨了,這件事已經扯上了社稷百姓、大燕朝廷、甚至當今皇上,一個拿捏不準,便會惹起軒然大波。他沉吟片刻,突然問道:「忘元,你可有想法?」
高忘元正望著亭外的藍天白雲發呆,突然聽見父親問話,嚇了一跳,撓了撓頭道:「此人……害死了兄長,當然要殺了報仇……對不對?啊不、不,父親深謀遠慮,必有良策,一切但憑父親決議……這樣對吧?」
高臻天嘆了口氣,他知道要是高肅元還在,必會有不一樣的答案。當下不再理兒子,沉聲說道:「兄長所言,絲毫不錯。此人,」他一拍案,繼續道:「非死不可。」即便不談仇恨,單只收買人心這一條,便已是死罪。在江漢郡,侯爺高臻天的名望,絕對不可以被人挑戰。可是他接下來卻又道:「不過,此時卻還不能殺他。」
高鼎天奇道:「這是為何?」
高臻天解釋道:「朝廷刺史即將到訪,在此節骨眼上,不能出亂子。」
高鼎天沉吟道:「二弟是擔心刺史會聽聞有關此人的傳言?」
高臻天道:「老百姓悠悠之口,是堵不住的。他一定會有所聽聞。」
高鼎天又問:「那倘若刺史問起此人,如何應對?」
高臻天道:「他一定會問,而且,說不定還會想見上一面。」他一頓,解釋道:「皇上才剛為馬厲兵平反不久,刺史如若找到了馬家後人,在皇上面前,是大功一件。如此天賜良機,他又怎會放過?」
高鼎天驚道:「馬嘯風若是見到了刺史,胡言亂語,誣陷二弟,那如何是好?」
這一層高臻天早已想到,他一聲冷笑,說道:「任他說去。我高家不過殺了幾個江湖人物,刺史難道會因此與我翻臉?」高鼎天緩緩點頭,高家手握兵權,鎮守邊疆,的確有這個底氣。高臻天繼續道:「反倒是如何讓馬嘯風與刺史相見,卻又不趁機逃跑,倒是有些棘手。」
他信了袁八通,還以為兩人此時果然身陷牢獄。袁八通心中暗笑,佯裝為難,沉吟道:「馬嘯風與師妹柳玄星感情非同一般,只消牢牢掌握住柳玄星,便不怕馬嘯風不聽調教。侯爺以為,此計可否?」
高臻天思忖半晌,點頭道:「可行。」他說完,突然又問道:「孤聽說你峋月縣城外的女兒山上,有不少好景緻?」
袁八通不明所以,一怔點頭道:「是。」
高臻天接著道:「等刺史走了,袁提督不妨讓這兩人去遊山玩水。年輕人好玩好鬧,不慎掉下懸崖,粉身碎骨,也是常有的事。袁提督以為,是也不是?」
袁八通會意,回道:「下官聽明白了。人有旦夕禍福,馬家遺孤這頭才與刺史大人相認,那頭便已不幸意外身亡,著實叫人惋惜啊。」
高臻天也長嘆了一口氣,卻不知他惋惜的,是馬家遺孤,還是兒子高肅元?
袁八通戰戰兢兢地離開了戲鷺園後,才鬆了一口氣,嘴角忍不住露出了笑意。一切都在意料之中。坊間關於馬嘯風的傳言,遲早要傳到侯爺耳中,到時他袁家免不了被問一個包庇逃犯、包藏禍心之罪,他提前親自稟報,正是一條以進為退之計,既免去了自身的嫌疑,也保下了馬嘯風的性命。他也早已算準,侯爺不會立即便要殺人,因為他也得知了朝廷刺史要來的消息。侯爺的思路,早在他算計之中。至於刺史大人走後,又該如何繼續搪塞?那就是以後的事了,他心中正在謀劃一件大事,大事若成,說不定侯爺也不會再有以後了。
——
幾天之後,朝廷刺史抵達江漢城。
刺史大人年過半百,相貌堂堂,官服剪裁得非常合身,坐在馬上威風凜凜,身前身後還有十多名衛士護送。刺史大人名叫梁有德,看倌若是已忘了這個名字,且聽筆者舊事重提。如今這位梁有德大人,便是二十多年前,設計玷污了楊紀瑩身子之人。當時事後,楊紀瑩逃離江漢城,不曾留下隻言片語,父親楊武通和未婚夫婿四處搜尋,還未找到任何線索,梁有德便已隨著當時的刺史離開了江漢郡。後來的事態如何發展,他不曾過問,甚至早已將此事拋諸腦後,曾經幹下的齷齪事,被他成功瞞天過海數十年,至今無人知曉。當年他還只是當時的刺史杜士榮的親信,後來杜士榮告老還鄉,辭官之前推舉梁有德接任,皇上准了,於是梁有德飛黃騰達,榮陞荊州刺史之位,專職巡撫大燕臨江諸郡。
刺史到訪巡視,高臻天依循禮制,領著倪可道、江海川、袁八通等下屬,在城外五里處,排開陣仗迎接。梁有德騎馬而至,但遠遠看見了郡侯爺,便立刻下馬,不急不徐地走到近前。高臻天首先作揖行禮,面無表情地拜道:「下官江漢郡牧高臻天,拜見刺史大人。」梁有德受了,但隨即又輪到他作揖拜道:「在下荊州刺史梁有德,拜見郡侯爺。」高臻天也受了。
以朝廷編制而論,刺史身負檢核問事、監察督導之責,乃是郡牧之上司,是皇帝約束地方官之使者。不過高臻天爵封郡侯,卻又比梁有德尊貴。是以兩人互拜,雙方都不敢逾矩。
其實當今燕國世道,門閥割據,地方權重,郡牧親掌兵權,豪強劃地自治,刺史之權,名存實亡,逐漸淪為皇帝與地方官之間一信使而已,除了擺擺官威,別無所持。高臻天獨霸一方,本不把此人放在眼裡,所畏懼者,他身後的朝廷而已,畢竟刺史有面聖之便,在皇上面前,多一句少一句,都不難影響自己的前途。梁有德身為刺史,對這種尷尬形勢也是心知肚明。他一方面得向皇上交代,彰顯皇權,不能讓地方郡牧太過囂張,另一方面又得給足郡牧面子,以免逼得地方官反叛,給皇上添亂,斷自己生路,如何做到不卑不亢,兩不得罪,就是一門學問了。
當下兩人一番寒暄後,高臻天把梁有德接回戲鷺園,一番修整後,雙方在乾坎殿議事。為免分出尊卑,兩人都不坐殿首,一起在客席相對而坐。高臻天首先說話,問道:「梁大人專程到訪,不知是例行巡視,還是另有公務?」
梁有德清了清喉嚨,才道:「此事說來話長。半個月前,一封奏疏送到在下案上,奏言天現火龍,落於溮水邊上。此乃上天賜命予我大燕之祥兆,在下馬上上湊了聖上。聖上聞訊,龍心大悅,命在下立即把隕星運送進京。不料在下到步後,發現隕星不知所踪,卻只遇上一樁屠村慘案。在下不敢有負皇命,派人四下追查。本來此事不在江漢郡境內,與侯爺並無關聯,不過下人卻回報,說侯爺下屬的赤虎莊師徒,也曾追查過隕星之事。在下於是特意前來,問一問侯爺,是否知道那隕星去向?」
高臻天微笑道:「梁大人這是在懷疑,天星到了下官手上,據為己有了。」
梁有德道:「不敢,不敢。在下要是早知道侯爺插手了此事,自然要把奏疏壓下,任那天星留在戲鷺園,點綴一下侯爺的後花園,亦無不可。不過此時聖上已然知曉了天星,在下便不敢不追查下去了。」
這番話說得很是客氣,但言辭間多次提到「聖上」,這是在提醒對方,此事已驚動了皇上,最好別忘了自己為人臣的身份。高臻天不以為意,微笑思忖了片刻,覺得此事沒什麼好隱瞞的,於是說道:「梁大人消息當真靈通。實不相瞞,下官的確派人插手了天星之事,當時事出突然,是以沒來得及上報梁大人。不過,下官出手還是慢了一步。」當下他把魏國軍隊越境屠村,搶奪天星,運到漢陽,引來群雄爭奪,混戰中天星被毀之事據實陳述,當然關於官府追殺六藝門人之事,無關要緊,便隱了過去。
梁有德聽完,悚然動容,驚道:「魏國溮陽太守竟敢私自越境,屠殺我大燕村民?」他忍不住起身來回踱步,思忖良久,才嘆道:「事已至此,在下也只好據實回稟聖上了。」然而他心裡的盤算卻是,當然不能據實稟報!自己管治界內,敵國軍隊入侵,自己竟後知後覺,報了上去豈非自討責罰?
高臻天見他憂心忡忡,看透了他的心思,便微微一笑,說道:「聖上日理萬機,梁大人又何必再給聖上添憂?下官翻查古書,自古火龍現身,也不是每次都會留下隕星,梁大人,您說呢?」
梁有德聞言,心領神會,大笑道:「對、對、對。侯爺學富五車,見解精闢,在下佩服。」
高臻天又笑道:「梁大人為了一塊不存在的隕星四處奔走,辛苦了。讓梁大人白走一趟,下官甚為過意不去,何不在寒舍小住數日,再走不遲?」
梁有德解決了一樁心事,大感輕鬆,搖了搖手笑道:「無妨、無妨。」他一頓又道:「不瞞侯爺,在下此來,還有一事。在下想要見一見那位,馬家後人,馬、嘯、風!」
他口說「不瞞」,其實這一句話中,卻盡是謊言。其一,他是進入江漢郡之後,才聽聞馬嘯風的傳言;其二,他也不知傳言有幾分真實,幾分虛假,更不知這馬嘯風身份是否屬實。把話說實了,其實旨在試探,看看高臻天是否知道這些傳言,也看看高臻天對這些傳言的評價。這番心思自然也瞞不過高臻天,高臻天也早想好了應對的言辭。其實無論他怎麼說,梁有德都會要親眼見一見馬嘯風,若是矢口否認,梁有德以小人之心,度君子之腹,更會以為對方有意隱瞞,反而更坐實了傳言。於是他不慌不忙,點頭坦言道:「沒錯,鎮國大將軍馬厲兵的遺孤,馬嘯風公子,此時正在敝郡峋月縣作客。梁大人想見,下官馬上派人把他招來。」
梁有德見高臻天直認不諱,反倒猶豫了。若真是馬家後人,高臻天何不趕緊上報朝廷,搶立大功?於是他忙道:「怎好勞煩馬公子長途跋涉?在下回京,正好順路去峋月縣一趟,親自登門拜訪。」
其實並不順路,只是他擔心高臻天耍花招,在峋月縣相見,總比在戲鷺園來得穩妥。如此卻更中高臻天下懷,倘若真要把馬嘯風帶來戲鷺園,也太費事了,他聳聳肩道:「亦無不可。不過此去峋月縣有兩百餘里之遙,路上要是出了意外,下官可擔當不起,請容下官派袁提督沿途護送。袁提督也是峋月縣縣主,正好可以代下官好好招待大人。」
梁有德欣然同意。他心急如焚,當下也不再作任何停留,馬上便啟程。袁八通早作好了準備,點了數十士兵,護送刺史大人,前往峋月縣。路上,袁八通騎在馬上,與梁有德並肩而行,他心裡忍不住得意起來,讚歎自己算無遺策,料事如神。早在收到侄兒書信之時,他便已說過,數日之內,他便會回峋月縣了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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