第三卷:馬嘯風
鐵漢柔情
進入二月,天氣漸漸變得宜人,萬物生機盎然,正是農家開始春耕之時,但這一天在祁雪縣,卻是一片殺伐氣息。
一支雄赳赳的大軍,從祁雪縣城開拔,往北進發,他們的目的地,離縣城只有三四十里,是一片人煙罕至的松樹林。
在大軍前方領軍的正是祁雪平侯、安江平將軍,高揚天。他全副武裝,提著長槍,策馬而行,甚是威風。數天以前,他下了一道死命令,務必要找出那神秘尼姑的來歷,果然很快,屬下便給他匯報了成果。
「那片松樹林,當地人稱為常青林,林中有一座尼庵,叫作畏因庵。小人收買了幾個當地村婦,進入庵內查探,裡面只有十幾個尼姑,全都深居簡出,很是神秘。那住持法號叫寂音,被我們的人認了出來,的確便是當天打傷公子、劫走逃犯的神秘尼姑。除此以外,當天被劫的六藝門逃犯柳玄辰,果然也住在庵裡。」
高揚天聞報拍案而起,怒道:「好個畏因庵,膽敢公然與官府作對!馬上帶上人馬,隨本將軍前去捉人!」
屬下微微一驚道:「將軍息怒,那寂音武功了得,六藝門逃犯亦身懷絕技,還有其他尼姑,也不知身手如何,貿然進攻,似有不妥。不如稟報侯爺,再做打算?」
高揚天回想起當天夜襲六藝門,心有餘悸,但一想到二哥對高臨元無故失踪一事不聞不問,便氣湧心頭,說道:「對付六藝門時倒是大夥商議了半天,結果不還是一敗塗地?十幾個禿頭尼姑,難道我高揚天還對付不了?就不信了,帶上兩百士兵,一人撒一泡尿都把她們淹死!」
話雖如此,但他心裡還是有點忌憚,臨出門前改了主意,又多點了一百兵馬,一共三百士兵,齊備刀槍弓箭,浩浩蕩蕩朝畏因庵殺去。
——
三十餘里路並不是很遠,大軍抵達常青林時,才剛過午後不久。畏因庵佔地並不太廣,要包圍畏因庵,一百人便已足夠,但高揚天卻用了三百人,把這座小尼庵圍得密不透風。這麼大的動靜,當然早已驚動了庵內的人。高揚天不在乎,他就打算明著幹。他坐在馬上,躲在士兵的重重護衛之中,大聲喊道:「本將軍乃是祁雪平侯、安江平將軍,高揚天!庵內的尼姑聽好了,速速出門投降!」
不久,庵門被推開,一個灰袍尼姑走了出來。她舉止從容,絲毫沒有被眼前狀況嚇到,正是寂音。她低垂著頭,不讓人看清面目,迤迤然雙手合十施禮後,才道:「阿彌陀佛。敝庵乃佛門清靜之地,不知將軍帶兵包圍,是何用意?」
高揚天問道:「你可是此庵住持,寂音?把頭抬起來!」
「貧尼正是。」寂音老實回答,但卻依舊低垂著頭。
高揚天又問:「二十天前,你可曾在縣城外,打傷我官府將士,劫走了官府要犯?」
寂音毫不猶豫,答道:「出家人不打誑語,確有此事。」
高揚天大怒罵道:「大膽尼姑,目無王法!你可知打傷之人,乃是本將軍之子?」
寂音淡淡道:「此人多行不義,貧尼饒他一命,已是慈悲為懷。」
高揚天氣極而笑,再問:「好個慈悲為懷!本將軍再問你,你把逃犯劫走,目的已達,為何事過十多天,又把我兒捉了?我兒此刻身在何處?速速把他交出來,本將軍或也可慈悲為懷,饒爾等一命!」
寂音微微一怔,搖頭道:「將軍找錯地方了。貧尼並沒有劫持令公子。」
「沒有?」高揚天冷哼一聲,繼續道:「那你劫走的六藝門逃犯呢?你是否把她藏在了庵中?」
寂音微一遲疑,答道:「不,那位女施主已經離開了。」為了掩護柳玄辰,她竟破戒說了謊。
高揚天大罵道:「滿口胡言!本將軍早已查出,她此刻就在你畏因庵內!你畏因庵打傷官兵、違令習武、窩藏逃犯、挾持人質,四條大罪,鐵證如山,還想狡辯?」
寂音嘆了口氣,說道:「阿彌陀佛。將軍說得沒錯,不過這些事情都是貧尼一人所為,貧尼這便隨將軍走,卻請將軍放過我畏因庵內其他人吧。」
高揚天哈哈大笑道:「癡心妄想!今天你若是不交出我兒高臨元,你畏因庵內休想有一人能活!」
——
高臻天雖然身在戲鷺園,但他的眼線卻遍布江漢郡。高揚天突然調動大軍,自然有人馬上稟報上來。高臻天得知消息後,百思不得其解,忍不住與高鼎天商議道:「三弟突然調動三百兵馬出征,所為何事?所征何人?」
高鼎天皺眉沉吟半晌,說道:「日前展元向我稟報,三弟得知你我不理臨元失踪之事,深感不滿。會不會與此事有關?不如派一支銀槍軍前往祁雪縣調查?」
高臻天此時回想,心裡對三弟略感有愧。三百兵馬雖然不多,但他卻不敢再大意。沉思了片刻後,他搖頭道:「不,孤放心不下。孤總覺得,事不尋常。看來,還得親自走一趟。」
高鼎天詫異道:「二弟要親去?」他一頓,點點頭道:「好,為兄收拾一下,馬上出發。」
高臻天又搖頭道:「不。袁提督此刻遠在峋月縣,江漢城不能無人坐鎮。請兄長留守,代孤看好江漢城。」
高鼎天一驚道:「二弟獨自前去?如此豈非太冒險?」
高臻天道:「孤帶銀槍軍同行,可保安全。」
高鼎天還要再勸,高臻天笑道:「孤意已決,兄長無需憂心。想當年孤也曾領兵衝鋒陷陣,浴血沙場,不也活過來了?難道兄長覺得,弟弟不復當年勇了?」
高鼎天無言以對,只好笑著嘆氣。
於是高臻天也不拖延,點了三十銀槍軍精銳便從戲鷺園出發。為免引人耳目,眾人這一次也是微服輕裝而出。高臻天脫下累贅羅衣,換上一身勁裝,頓感精神抖擻,身輕颯爽,不由得想起年輕時闖蕩江湖的日子。
從江漢城到祁雪縣城約莫百里,眾人策馬快奔,半天便到。由此再跟著高揚天大軍留下的痕跡慢慢追踪,待去到常青林,已是高揚天抵達畏因庵後的第二天了。
春風輕拂,高臻天人還在常青林外,便已聞到了陣陣血腥之氣。他心下一凜,勒馬停下,命令眾人把馬在林外拴好,數十人散成扇狀,挺著槍小心翼翼地走入松林。
不過,他們很快便發現,他們的謹慎純屬多餘。現場已沒有一個活人。
松林之中方圓半里一片狼藉,處處屍橫遍野,堆積成山,血流成河,觸目驚心,目光所及,至少數百餘人。這些屍體身穿盔甲,毫無疑問,正是高揚天帶來的士兵。高臻天一顆心頓時冷了半截,大軍如此慘敗,時隔數天,竟沒有消息傳回縣城,難道竟是全軍覆沒?戰死的士兵大多身上沒有別的傷口,乃是被人一掌拍碎腦袋而死,殺人者顯然都是武林高手。以高臻天歷練之豐富,見此慘狀亦不免暗自不寒而慄。戰場中央本有一座院子,如今已被燒成了灰燼。院子大門牌匾雖已被熏得漆黑難辨,卻幸運地保存了下來,依稀可以看見上面刻著「畏因庵」三個字。
「一座尼姑庵?」高臻天心中驚疑,三弟何故領大軍襲擊一座尼姑庵?到底遇上了何方高手而慘敗?如今三弟人又在何處?
圍著畏因庵走了一圈,不見半個活人,高臻天命令銀槍戰士散開,清點屍體。屍體太多,只怕得花上大半天時間,高臻天擔心三弟遇難,獨自到處查看,又發現了幾具尼姑屍首,她們或死於亂箭之下,或被數個士兵同時長槍穿胸而死,甚至有臨死還緊緊箍住士兵,同歸於盡的,單看死狀,便可以想像戰況之慘烈,令人毛骨悚然。高臻天駭然,自言自語道:「難道這畏因庵中的尼姑,個個都是武功高手?竟殺了我數百個高家軍戰士?我江漢郡內,竟有如此一個武林門派,官府卻竟然毫不知情?她們還有多少人?隱藏身份有何目的?」相比於眼前的一片狼藉,這一點更讓他覺得驚恐萬分。
就在這時,他突然在草地上發現了一串乾涸的血跡足印,朝東而逃。當時戰場上血流成河,此人定是鞋下沾了鮮血,留下足印,不過此人似乎身上也帶著傷,足印之旁,也留下一條長長血跡。他沿著血跡追踪,漸行漸遠,回頭一望,離開畏因庵已有半里之遙,心下不由得大喜。此人無論是敵是友,看來是已成功逃生,是此戰的倖存者,找到此人或許便可解開心中謎團。他見其他銀槍戰士四散忙碌,也顧不得叫上他們了,便獨自繼續追踪下去。再走不久,竟已離開了松樹林,來到了一片開闊之地。
眼前豁然開朗,是一處開闊平原。地上長出了片片新草,顯得綠意盎然,藍天白雲一望無際,叫高臻天不由自主地深吸了一口氣。也許是風向的關係,才踏出松林,鼻下的血腥氣息消失無踪,反而聞到陣陣草木清香,只一步之遙,彷彿便從人間煉獄踏進了世外仙境。不遠處有一條小河流過,河邊綠草茵茵,河水清澈粼粼,流水之聲隱約可聞。
他頓感心曠神怡,忍不住便想在草地上躺下,可是草地上的點點血跡,卻提醒著他自己的任務。他心中輕嘆一聲,繼續沿著血跡追踪。血跡沿著小河逆流而行,走了三四里路,河邊出現了一間茅屋,血跡就進入了茅屋之中。
他緊張了起來,輕輕把手上長槍放在地上。茅屋內空間窄小,不宜用槍。他放輕了腳步,慢慢走進茅屋,只見茅屋之內,果然躺著一個灰袍尼姑。他這時還並不知道,這尼姑正是寂音。寂音身受重傷,左胸似被刺了一槍,雖已包紮,卻依舊滲出鮮血。她深閉著眼,似已昏睡,臉色慘白,柳眉倒豎,額頭泌出滴滴冷汗,似乎痛楚難當,顯然除了胸前槍傷,也受了極重的內傷。高臻天雙掌護在胸前,慢慢走近,待看清了寂音面目,卻突然大吃一驚,忍不住跌退了兩步。
寂音被他的腳步聲驚醒,迷迷糊糊張眼一看,看見了高臻天,非但沒有驚恐,反而更甜甜地笑了笑,夢囈似地說道:「臻哥,是你嗎?是你來看紀瑩了嗎?」
高臻天聞言頓覺宛如五雷轟頂,雙腿一軟,跪倒在地,急急爬到寂音身旁,驚道:「紀瑩?真的是你嗎?真的是你嗎?紀瑩、紀瑩,你、你、你怎麼會……」他說著說著,忍不住已哽咽了起來。他伸手輕輕撫摸著寂音臉龐,眼前這張臉既熟悉,又陌生,曾讓他甜入心扉,也曾讓他痛不欲生。他把這張臉、這個人藏在心底深處二十年,從不敢輕易觸碰,卻也從不曾有片刻忘卻。他悲喜交集,平日沉穩持重,此時卻連話也已說不清:「你怎麼會……你怎麼……我以為、我以為你早已……你怎麼……紀瑩,真的是你嗎?」話還沒說完,他已不自覺地淚流滿面。這一刻的高臻天,彷彿已不再是那一方霸主、江漢郡侯,而只是一個為情所困、痛哭流涕的少年郎。
寂音迷迷糊糊地笑著,眼神裡盡是愛憐,然而她傷勢太重,還沒說得出半句話,竟又昏了過去。高臻天嚇得手足無措,「紀瑩!紀瑩!」地叫了良久,才想起給她把脈。他深吸一口氣,強迫自己鎮定心神,一探之下,發現寂音經脈渙散,臟腑俱損,體內真氣稀若游絲,體力內力透支殆盡,離死也只剩半口氣了。他嚇得魂飛魄散,急忙盤膝坐好,雙掌抵住寂音丹田,凝神運氣,把真氣源源不斷灌入她體內。
各位看倌看到此處,想必也已猜出來了。沒錯,寂音故事中那無名無姓的年輕俠士、楊紀瑩的情郎,原來正就是高臻天!當年高臻天還只是個初出茅廬的銀槍門高家二公子,他與楊紀瑩相識相戀,離大婚之日只有半個月,未婚之妻卻突然失踪。當時他與楊紀瑩之父楊武通發了瘋似的,動員了武通鏢局和銀槍門的人四下搜尋,最後終於查到,原來兇手竟是郡牧大人吳顧。楊武通自覺無力為女兒報仇,悲痛之下,一病不起,不久便撒手人寰,武通鏢局也從此沒落。不過高臻天卻不一樣,他走上了一條截然不同的復仇之路,成了今日的郡侯爺。
寂音雖然出家多年,但心中卻始終沒放下過情郎。當天救出柳玄辰時,放了高臨元一馬,正是為了與高臻天的這一層關係。後來與高揚天對峙,不敢以面目示人,也是因為兩人本是舊識,怕被認了出來。倘若她當時表露身份,說不定可以避免一場屠戮慘劇,可惜當時心存僥倖,希望可以繼續隱瞞,到後來大戰一發不可收拾,再想說卻也已來不及了。沒想到一念之差,卻致使畏因庵所有姐妹,連同高揚天麾下三百士兵同歸於盡。
這時高臻天運功施救,也不知過了多久,寂音臉色總算紅潤了一些,高臻天額頭也泌出了豆大的汗珠。他全神貫注,竟渾然沒有察覺,一條身影突然出現在茅屋門外。此人是個女子,腰懸長劍,雙手捧著一堆草藥,正是柳玄辰。她突然看見茅屋內有個陌生男子,大吃一驚,丟下草藥,拔出佩劍,二話不說,衝上前一劍刺出!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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