第三卷:馬嘯風
城隍舌戰
「就是如此,」王典興奮地對丁零說道:「我離開縣城以後,馬不停蹄便來到碼頭等你,本以為像往常一樣,又是失望而去,沒想到今天終於等到你回來了!」
他迫不及待地要把一切告訴丁零,兩人此時甚至還沒離開碼頭,只蹲在一個沒人的角落說話。他本以為六師兄聽到這些消息,會大喜過望,不過丁零默默聽完,卻非但沒有欣喜之色,反而眉頭深鎖,臉上陰晴不定,陷入了沉思。他不明所以,叫了幾聲,丁零沒有反應,過來良久,才憂心忡忡道:「不好,二師兄和三師姊只怕有危險!」
王典駭然問道:「怎麼了?」
丁零搖搖頭,皺眉道:「二師兄與袁家有什麼計劃?要幹什麼大事?如何報仇?袁家勞心勞力,有什麼目的?哪有這麼便宜的事?他們太小看高家,也太輕易相信袁家了!」
王典問道:「你難道懷疑,袁家在利用二師兄?」
丁零不答,卻說:「我必須馬上去見二師兄!」
王典道:「好,他們說了,明日一早才啟程回峋月縣,現在去還來得及!」
當下兩人不再拖延,共乘一騎,又朝黎風縣城馳去。此時日頭西斜,已近黃昏時分。從茅屋崗口到縣城,不足二十里路,策馬而行,頃刻便至,兩人趕在天黑城門關閉之前,順利入城,來到了客棧前。
王典興匆匆便要入內,丁零一把拉住,低聲道:「別驚動袁家的人。」
王典側頭一想,說道:「大街盡頭,有座城隍廟。你去那裡等著,我溜進去把師兄師姊叫出來。」
丁零點頭同意,目送王典進入客棧後,便牽著馬獨自來到那城隍廟前。此時早過了上香的時間,街上行人寥寥無幾,廟口大門緊閉,他走到後巷,翻身過牆,見廟內空無一人,正是個說話的好地方。他在院子裡來回踱步,沉思著要如何說服二師兄和三師姊。
昔年在六藝齋,華承仁雖是大師兄,但他為人寬厚,最是袒護師弟師妹;五師兄楊世英與丁零年歲相仿,性格各異,兩人常為了某事爭論得臉紅耳赤,互有輸贏;丁零心中其實最怕的,還是二師兄馬嘯風。馬嘯風身形壯碩,不怒自威,一雙銅鈴般大的眼睛總瞪得人心裡發毛。舉凡兩人對某事持不同意見,丁零總是寧可把委屈往心裡吞下,也不願與他爭論。不過這一次卻不一樣,這一次是生死攸關,他暗下決心,一定要把道理說得清清楚楚。
正沉思間,突然一把洪亮的笑聲傳來:「六師弟!果然是你!哈哈哈!」回頭一看,正是馬嘯風,身後還跟著柳玄星和王典。王典向他使了個眼色,表示任務達成,馬嘯風二話不說,衝上前來一把抱住丁零,大笑不止。他身形比丁零粗壯許多,這一抱,直把丁零整個人都埋進了懷裡。柳玄星走上前笑道:「好了好了,你再不放開,六師弟便要窒息了。」
馬嘯風放開丁零,又握住他雙肩用力搖晃,笑道:「聽說你之前受了傷?現在可好了?」
丁零笑道:「早好了!劫後重逢,恍如隔世,二師兄依舊力大如牛,三師姊一樣活蹦亂跳,丁零也很是高興!」
柳玄星抿嘴笑道:「六師弟不也還是難改裝神弄鬼的習慣嗎?既然來了,堂堂正正去客棧相見就是,為何卻要如此神秘?」
馬嘯風也道:「正是!如今那通緝令也已撤銷,我等行事再也無需如此藏頭露尾了!」
丁零收起笑容,沉聲道:「通緝令縱然惡毒,但也還算是明火執杖的手段。天底下卻還有更多見不得光的陰謀詭計,須得我們大家小心提防。」
「哦?」馬嘯風奇道:「六師弟話裡有話,眼下並無外人,你有何想法,不妨直說。」
丁零深吸一口氣,道:「好。那丁零敢問,師兄與袁家,到底有何圖謀?要幹何大事?如何報仇?」
馬嘯風臉一沉,沉吟半晌才道:「並非為兄信不過你,只是此事機密,越少人知道越好,知道了,對你也並無好處,你就無需過問了。總之,不出半個月,你我便可以高臻天頭顱,祭奠師父、師娘、大師兄的在天之靈了!」
丁零搖搖頭,嘆道:「二師兄不說,丁零也能猜到一二。」他一頓,又深吸了一口氣繼續道:「你們和袁家的袁本思秘密出行,來到黎風縣,不言而喻,是為了見江海川。你們和江海川之間,有什麼不可告人的事要商議?袁家的袁八通本來與師兄、師姊非但素不相識,更可說是有著深仇大恨,他為何不提著你們項上人頭去領功,而要與你們合作?他權大勢大,有什麼事情他辦不到,卻非得師兄相助不可?師兄身上,有什麼他看中的價值?恰恰在這個時候,二師兄你揚名顯姓,聲名大噪,可想而知,他為的就是師兄將門世家、馬家後人的身份!這個身份可以做什麼?再加上,師兄多次將此事與六藝齋報仇扯作一談,答案就呼之欲出了。丁零大膽推測,你們除了江海川,應該還見過好幾個其他家族的人吧?你們暗中結盟,圖謀的就是要扳倒高家,把高臻天拉下臺,取而代之,你們正在密謀一場政變!除了報仇,袁家還給了師兄什麼承諾?榮華富貴?推舉師兄當郡牧?」
馬、柳二人越聽越驚,他們一向知道這個六師弟才思敏捷,卻沒想到竟如此料事如神,單憑寥寥幾句話,便已猜得八九不離十。馬嘯風沉聲道:「是又如何?這是為師門一報血海深仇的大好機會,同時也可以拯救江漢郡黎民百姓於水火之中,何樂而不為?」
丁零搖頭長嘆道:「你們太天真了!這個計劃連我也如此輕易推斷得出來,又怎能瞞得過高臻天?退一萬步,那袁八通為人城府極深,所謂鳳凰無寶不落,他又怎會毫無條件地輔佐師兄?更遑論他與我們六藝齋之間,有著深仇大怨,又怎會真心推舉師兄當郡牧?難道是嫌自己日子過得太舒坦了?袁家暗地裡,肯定還有其他陰謀,利用完了師兄之後,便會棄如敝屣!非但如此,事成之後,他更不會讓你們兩人再有活下去的機會!」
馬嘯風臉色鐵青,鼻息也變得粗重,睜圓了眼瞪著丁零,說道:「江漢郡的情勢,為兄也略知一二。豪強各族互不相服,誰也壓不倒誰,袁大人倘若加害於我,又有誰能當此大位?如此自毀長城,又豈合理?」
丁零道:「錯了!除了二師兄,也並非就沒有他人,可以取代高臻天。」
馬嘯風冷笑道:「你倒說說看。」
丁零道:「高臻天尚有一子,高忘元!此人年少無知,袁八通大可效仿曹操,挾天子以令諸侯!對袁家而言,此舉難道不比擁立二師兄,更為有利?」
馬嘯風鼓著腮子,搖頭不信,但卻無法反駁。柳玄星道:「六師弟,你未免太也以小人之心,度君子之腹了。袁大人親口說過,他這麼做,只是因為看不慣高臻天這些年來欺壓百姓的所作所為,又怎會選擇其子當郡牧?他救了我倆性命,為了把我倆帶出江漢城,甚至不惜身受杖刑,此事我倆親眼所見,不會有假!」
丁零聞言忍不住失笑道:「看不慣高臻天欺壓百姓?這種鬼話你們也信?江漢郡這些豪強貴族,全是一丘之貉,有哪個不是唯利是圖?有哪個管過老百姓死活?袁八通身為高臻天的小舅子,這些年來身份地位卻始終低其他家族一等,這才是他叛變的主因!至於杖刑,那只不過是個苦肉計,何足道哉?」在船上的日子,丁零沒有白過。豪強家族間的恩恩怨怨,當然免不了被下人說長道短,傳入民間。丁零從董大成處,也打聽了不少,雖然真假參半,但憑他敏銳的直覺,對江漢郡的權力情勢,卻也總算有所了解。
柳玄星又道:「除了袁大人,袁家上下,包括袁公子和袁小姐,對我倆也是一片赤誠,推心置腹,盛情盛禮,奉若上賓,一時半刻可以作假,但我倆在袁府待了月餘,真情假意,怎會分不出來?那袁小姐甚至……,總之,他們不會對我倆心懷惡意,六師弟,你多慮了。」
丁零聽柳玄星欲言又止,心中靈機一動,追問道:「袁小姐?袁小姐怎麼了?」
柳玄星撇了馬嘯風一眼,嘆道:「你二師兄也不知做了什麼,那袁小姐似乎……似乎對他動了情。」
馬嘯風惱羞成怒,慍道:「此事與袁小姐無關,她也毫不知情,你們別把她扯進來!」
丁零卻突然大喜道:「太好了!師兄、師姊,你們倘若執意要與袁家合作,也並非不可,只不過,卻要委屈師姊了。既然袁小姐有意,那二師兄乾脆,娶了袁小姐!馬、袁兩家聯姻,必須如此,才能保你們性命!倘若那袁八通能同意這樁親事,便可見其聯盟之誠意。反之,你們就必須馬上抽身,離開袁家,遲了只怕會惹上殺身之禍!」
馬嘯風怒道:「荒唐!為兄與你師姊早有婚約,怎麼連你也說出如此無情無義之言?」
丁零被他瞪得心裡發毛,忍不住別過了頭,但口氣還是一樣堅定,說道:「師兄難道把讀過的史書都全忘掉了嗎?師兄想當郡牧,便是躋身於官場之中了。自古以來,官場之中、貴族之間,婚姻都只是一種聯盟手段而已!師兄倘若連這一點也想不清楚,又憑什麼本事來當郡牧?就憑一身正氣,勇冠三軍?那才叫荒唐!既然連師姊也看出了袁小姐對你有意,難道袁家其他人會看不出來?倘若袁八通向你提親,你待如何?倘若拒絕,袁八通會作何想?他會想,師兄對袁家始終心懷生分,對你們的聯盟並非真心誠意,他絕不會讓你當上郡牧,他會不惜一切手段,殺了你們,以絕後患!」
馬嘯風怒不可遏,喝道:「夠了!袁家救了我倆一命,是我倆的恩人!六師弟,你非但不心懷感激,知恩圖報,還在此妖言惑眾,誣衊中傷,這豈非恩將仇報、無恥之極?師父去世不過月餘,你就把他老人家生平教誨盡數忘了?」
丁零反駁道:「師父所教,是聖人之道、君子之道,然而江漢郡之官場,卻盡是小人!師兄想當君子,並無不可,丁零只求師兄、師姊,馬上離開袁家,別再涉足官場,否則不知哪天,便會人頭落地,粉身碎骨!」
這時連柳玄星也不悅了,哼道:「六師弟此話也太危言聳聽了吧?即便袁大人果然有歹意,憑我倆的武功,也足以自保,全身而退!」
丁零道:「天底下殺人最厲害的武器,不是你我手中長劍,而是權力、是計謀!師兄、師姊的武功,比之師父、師娘、大師兄、五師兄,自問如何?連他們也著了道,況乎你們?」
柳玄星聞言一怔問道:「五師弟?五師弟怎麼了?你見過五師弟?」
丁零一驚,自知失言,他幫著高家對付楊世英的事,無論如何解說,都無法講得明白。好在這時馬嘯風氣不過來,冷哼道:「是,六師弟的腦子,一向是我們當中最好使的,陰謀詭計,你最在行,我們其他人,在你眼中,就是一群笨蛋!這官場就你進得,別人都不配!你師姊和我,雖然蠢鈍無知,但自出事以來,卻從無一日敢忘卻師門大仇!當晚師娘就在我們面前,被雷奔雲一槍穿心,此時仍歷歷在目!為了報此血海深仇,即便只有一線機會,即便殺了高臻天以後,會死於袁大人手中,我也在所不惜!可你呢?你做了什麼?你帶著七師弟,加入了那三教九流的鹽幫,除了委曲求全、寄人籬下,能報仇嗎?別忘了,若非我馬嘯風的名頭,你頭上如今還頂著一道通緝令!」
丁零也怒道:「倘若不能自保,談何報仇?你為了報仇不惜一死,那你死之後,師弟還要不要為你報仇?」他一頓,長呼了一口氣,又冷冷道:「高臻天撤銷通緝令,根本與你無關,那是我與高展元斡旋的結果!」
柳玄星又一驚,問道:「高展元?高鼎天之子?你怎會見過他?你們倆做了什麼?」
丁零話一出口,便已後悔。他氣在心頭,說話也有點口不擇言了。這時他只好道:「那不重要。我並非想要爭功,只是不想師兄、師姊被眼前的假象迷惑,沖昏了頭腦!」
王典一直默不作聲,此時終於忍不住喊道:「別吵了!」眾人一怔,只見他眼眶泛淚,繼續說道:「上一次大師兄、六師兄也是這般爭吵,後來大師兄就……」話沒說完,已泣不成聲。
提起大師兄,三人都不由得心頭一震刺痛。丁零嘆了口氣,突然雙膝一曲,跪了下去,說道:「總之,求師兄、師姊相信丁零,聽丁零一勸吧!上一次,大師兄不聽勸,執迷不悟,一意孤行,結果果然一去無回,白白送死!」
柳玄星本也不想再爭吵,不料一聽此言,又氣上心頭,搶著怒道:「住嘴!大師兄是為了救我倆性命,他捨己為人、慷慨赴義、以身求仁,驚天地泣鬼神,到你口中竟變成了白白送死?倘若那一次你少些爭論,跟上大師兄,他也不至於孤軍奮戰,寡不敵眾而死!」
丁零反駁道:「當時只要大師兄不出現,你們根本不會有生命危險,反而倘若我跟了上去,那死的便不止大師兄,還要再搭上我和七師弟兩條命了!」
馬嘯風忍了許久,這時突然猛喝一聲,一掌打在廟前一座香爐鼎上!他心中怒氣騰騰,無處發洩,這一掌用了全力,竟把青銅爐鼎打得凹下一片,「嘭」地發出一聲巨響。他搖頭沉痛道:「六師弟呀六師弟,你從何時起變得如此貪生怕死、無情無義?師父贈你『少算』劍,叫你少些算計,你全都拋諸腦後了?你腦子裡裝的全是陰謀詭計、成敗得失,還有沒有正邪黑白?無論你再怎麼說,袁家對我倆有救命之恩、知遇之恩,我們此時倘若突然離去,其他幾家必定馬上倒戈相向,袁家便會大禍臨頭。你如此聰明,不會沒想到這一層,你要我們離開,那便是要陷我倆於不義,要我倆恩將仇報!」
丁零仍不放棄,道:「即便袁八通誠心結盟,你們的計劃也不會成功,東窗事發之日,袁八通為圖自保,必會把你們的首級獻給高臻天!」
馬嘯風怒道:「我意已決,無需再多言!六師弟,你我分屬同門,為兄長你幾歲,忝為師兄,如今師父、師娘、大師兄都已不在,長兄為父,對你管教,為兄責無旁貸!你若再冥頑不靈,不知悔改,可別怪為兄大義滅親,清理門戶!」
此話一出,場上頓時陷入一片寂靜,良久也再無人說話。話說到這一份上,丁零不由得仰天長嘆,悵然淚下。
馬嘯風繼續道:「你就在城隍爺面前,好好跪著,自省思過吧!想通了,再來客棧找我們!七師弟,你跟我們走!」說罷不由分說,拉起王典,回頭便走。王典本想說幾句,替六師兄求個請,不過一看二師兄鐵青的臉色,想說的話不由得又吞了回去。
柳玄星也搖頭嘆氣,輕輕說道:「明日一早,我們便啟程回峋月縣了。你……你好好想清楚,若要隨我們同去,便過來吧。」說完,也回頭走了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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