第三卷:馬嘯風
絕情決裂
綠草茵茵,河水潺潺。不知不覺,高臻天和柳玄辰在河邊茅屋已住了十多天,過了一段與世隔絕的生活。
高臻天起初很是著急,自己突然失踪,戲鷺園會亂成怎樣?不過時間久了,卻反而越來越習慣了這種平靜恬逸的日子,他這才想起,自己本來就喜歡這樣的生活,當年要是順利和楊紀瑩成親,如今兩人大概也會過著這樣的日子。
他本來沉穩寡言,但柳玄辰的天真無邪,卻漸漸地感染了他,使他臉上笑容也多了起來。兩人從陌生人漸漸對彼此有了了解,也讓他放下了對柳玄辰身份的戒心。
柳玄辰對他悉心照顧,無微不至,讓他心裡感到一股暖意,身上的傷也一天天地好了起來。他看得出來,柳玄辰的呵護備至不單只是出於對寂音的承諾,更因為柳玄辰本來便是一個很善良的姑娘。這樣的姑娘,本不該經歷那些災難,而那些災難,偏偏全都是他高臻天所造成。
不過無論如何,他始終沒有忘記自己的身份。他心裡明白,他是江漢郡侯,他身上背負著太多責任與羈絆,這種日子,不會太長久,很快,他便得回去戲鷺園,回到殘酷的現實之中。他只希望,那一天來臨時,不會對這位姑娘再次帶來傷害。
這一天,他倚坐在茅屋門前,看著柳玄辰又下河打魚。他身上劍創已經癒合,內傷也痊癒了五六成,雖然動起來仍感隱隱作痛,但也可以行動自如了。
這時柳玄辰突然一聲驚叫,滑了一跤,人撲進了水中。高臻天一驚而起,卻見她已爬了起身,驚慌地跑了上岸,急急從懷中取出了一封信,慌道:「糟糕、糟糕!信濕了!」
高臻天走上前,見她驚慌失措,便問道:「這信很重要?趕緊打開,或許還沒化掉?」
柳玄辰一陣遲疑,說道:「這是寂音師太留下的,我本不知該不該看。」這正是一個月前,她自尋短見的那個晚上,寂音交給她保管的信,信中本該記述著寂音之子的下落。當時寂音囑託,她死之後,要柳玄辰替她找到失散的兒子。柳玄辰知道當時寂音這麼說,只是想幫她找個活下去的理由,是以雖然一直貼身帶著此信,卻不知該不該打開。
不過眼下卻顧不得許多了,她小心翼翼地把信打開,看了一眼,卻不由得驚異得瞪圓了雙眼。信上只有幾個字,寫的是一個人的名字,字體很大,所以儘管信已濕透,墨汁散化,卻依舊看得清楚明白,可是正因看清楚了,柳玄辰卻更是有如丈八金剛,摸不著頭腦。這個名字實在不應該出現在這封信上啊!
她陷入了沉思,半晌說不出話。高臻天見狀,忍不住問道:「怎麼了?」
柳玄辰身子一震,驚醒過來,看了高臻天一眼,突然把信揉碎,垂頭喃喃說道:「沒、沒事。字都化掉了,看不清了。」
高臻天閱人無數,自然看得出她神情有異。他輕嘆了一聲,問道:「莫非與紀瑩當年遇害之事有關?」
兩人相處這段日子,雖然漸漸變得親近,但為了避免彼此過去的傷痛,都不自覺地盡量避免談起寂音。柳玄辰知道眼前這位「甄大俠」對寂音用情極深,倘若知道寂音不但被歹人玷污,更為他生下了一子,會有何反應,實難預料。如今事情已過去許久,寂音也已入土為安,那段淒美的情緣煙消雲散,所剩餘的,便只有甄大俠心中對紀瑩的一縷思念,她不忍心讓這一縷思念蒙上任何污點。
她還沒想好如何回應,高臻天又已接著說道:「柳姑娘無需為我諱言。當年紀瑩出事,我雖無法及時相救,但最後,卻也成功為她報了大仇,一切都已成為過去了。」
柳玄辰奇道:「你為寂音師太報仇了?」
高臻天點點頭,幽幽道:「自紀瑩出事以後,我所做的一切,包括迎娶如今的妻子,都是為了給紀瑩報仇。後來,我終於在戰場之上,親手把吳顧這個禽獸,刺死於槍下!」
此話說完,高臻天馬上後悔。柳玄辰要是對江漢郡政事有所了解,必會知道,前郡牧吳顧,是在與他帶領的高家集團爭鬥之中戰死。憑此一點,便足以推論出他的身份。果然柳玄辰聞言微微一驚,脫口奇道:「吳顧?」
只可惜令柳玄辰感到驚訝的,卻完全是另一回事。她想了片刻,才總算明白,原來高臻天由始至終,都不知道,前郡牧吳顧,只不過是個替罪羔羊,真正的幕後元兇,卻是梁有德!她此時也不知道,梁有德後來當了朝廷刺史,與高臻天共事多年,兩人雖也有明爭暗鬥之時,卻更多的是暗通款曲,互為益助。她不免遲疑,是否要說出真相?這件事已過去了這麼多年,連寂音本人也已放下了仇恨,難道卻要搗毀甄大俠此時內心的平靜,使他再次陷入復仇的深淵之中?
她尚在遲疑不決,突然傳來一陣馬蹄聲,由遠而近。兩人一驚,擡頭一看,兩匹戰馬正疾速朝茅屋奔來。高臻天極目一望,馬上戰士穿的正是銀槍戰士鎧甲,心裡嘆了口氣,雖然早有預期,但這一天終究還是來了。柳玄辰一急,拉起高臻天衣袖道:「一定又是官府兵馬,你我快躲進屋裡,靜觀其變!」高臻天卻動也不動,輕輕掙脫,嘆道:「柳姑娘,沒事的,不必再躲了。」
戰馬來得好快,柳玄辰還沒來得及答話,銀槍戰士便已看見了兩人,快馬加鞭,衝了過來。來到高臻天身前兩三丈處,兩名銀槍戰士急扯韁繩,滾鞍下馬,跪倒在他身前喜道:「侯爺!果真是侯爺!末將總算找到侯爺了!」
他們也不等高臻天答話,一名銀槍戰士便拿出一根青竹筒,朝天拉開,一枚信號炮高高射起,即使在白天,也絢麗奪目。另一名戰士也取出一隻竹哨,鼓氣一吹,哨聲清脆洪亮,響徹整個平原。
見此一幕,柳玄辰臉上驚疑不定,望著高臻天問道:「侯爺?他們是什麼人?為何叫你侯爺?什麼意思?」
高臻天不敢直視柳玄辰,別過了頭,對兩名戰士說道:「起來吧。」
銀槍戰士站了起身,其中一人抱拳說道:「末將賀鋒,救駕來遲,請侯爺降罪!」高臻天認得此人,微微點頭。賀鋒在銀槍軍中是個參將,軍職於當初死在姚慈手下的章磊一樣,也是高臻天在軍中百裡挑一,一手提拔上來的人。這時他繼續說道:「各位弟兄從侯爺失踪那天起,便四處搜尋侯爺下落。找了兩天,毫無線索,逼不得已,只好派人回戲鷺園稟報大高將軍。大高將軍得知後馬上派了兩千兵馬,星夜趕來協助搜尋。蒼天保佑,侯爺洪福齊天,平安無事,否則末將和各位弟兄都萬死無以贖罪啊!」說到最後,竟已泣不成聲。
他話剛說完,遠方又傳來了馬蹄聲,附近搜尋的戰士們見到了訊號,急匆匆策馬趕來。不一會,數十匹戰馬來到茅屋前,戰士們紛紛下馬對高臻天敬禮,個個都喜不自勝。其中一人作將軍打扮,衝到高臻天身前,扶住高臻天雙肩用力搖晃,大笑道:「二弟!總算找到你了!為兄都快急死了!」正是高鼎天親自來了。
到了此時,柳玄辰總算想起來了。這群士兵的裝束,她認得。官府夜襲六藝齋當晚,士兵穿的就是這樣的鎧甲。她猛然抽出長劍,指著高臻天,沉聲冷冷問道:「你到底是什麼人?」
她距離高臻天很近,這一劍幾乎便抵到了高臻天胸前。高鼎天見狀大驚,一個箭步擋在了二弟身前,挺槍怒喝道:「大膽!你又是何人?」其他戰士也突然緊張了起來,腳步一動,便已迅速把柳玄辰團團圍住。
高臻天一急,喝道:「住手!」他推開了兄長,長嘆了一聲,垂頭說道:「沒錯,我欺騙了你,我其實並不姓甄。」他一頓,似乎鼓起了很大的勇氣,擡頭挺胸,看著柳玄辰,繼續說道:「孤便是江漢郡侯,高臻天!」
這個名字宛如一記千鈞重錘,狠狠打在了柳玄辰心頭上,疼得她身子一震,腦袋暈眩。她終於明白,寂音臨死前為何會有那一番囑咐。在那之前,她本來對眼前這個男人絲毫不了解,在寂音的口中,那位「年輕俠士」文武雙全,潔身自好,仗義疏財,急人之難。這些天相處,此人的言行舉止,也的確是個正人君子,對她以禮相待,兩人成了忘年之交。他對寂音一往情深,二十年癡情不移,情真意切,這樣的人,不該是個壞人。她實在難以置信,無法想像,此人怎麼可能就是那殘暴不仁、暴虐無道、濫殺無辜、無惡不作的惡賊高臻天?
她心中大怒,手上的劍不住顫抖,厲聲責問道:「你就是高臻天?就是你派人無故火燒畏因庵、把無辜的各位師太趕盡殺絕?就是你派人殺我師父師娘、毀我家園、害我家破人亡?就是你滿天下通緝我六藝門人?你、你就是那禽獸的伯父?」她明明滿腔怒氣,可是這話說完,卻已不自覺地雙眼通紅,淚流滿面。她也分不清,淚水到底是為何而流。是悲傷?還是失望?是憤怒?還是沮喪?
高臻天身子一震,沉聲道:「三弟出征畏因庵,孤的確毫不知情;逆子高臨元的所作所為,的確罪大惡極,孤必定嚴懲!此外,六藝門人的通緝令,也早已撤銷了。」
柳玄辰嘶聲喊道:「嚴懲?撤銷?那我師父師娘呢?你能叫他們起死回生嗎?你明知我與你誓不兩立,這些天為何不殺了我?你明刀明槍地害我六藝齋,還嫌不夠,還要欺騙我、愚弄我、羞辱我!我這些天悉心照顧,竟然救下了不共戴天的仇人?」
高臻天輕嘆道:「柳姑娘。你我兩家的仇恨,難道非要永遠冤冤相報,不死不休?只要你們願意放下心結,不再與官府作對,以往的事,孤可以既往不咎。」
柳玄辰怒極失笑,說道:「笑話!你無故殺害我師父師娘,如今有何資格說既往不咎?」
高臻天沉聲道:「可你們也殺了我兒肅元!我兒今年才十六歲!」
柳玄辰怒吼道:「始作俑者,其無後乎?這只能怪你自己作繭自縛!」
事關愛兒性命,這句話若是由其他人說出來,高臻天定必盛怒,但他看著柳玄辰,卻無言以對。「柳姑娘,」他叫了一聲,卻忽覺千言萬語,不知從何說起,他知道此時無論說什麼,都無意義,最後只好說道:「這些天承你照顧,救了孤一命,孤感激不盡。你……你走吧。」
這時高鼎天聞言卻心頭一驚,急道:「二弟,你要放虎歸山?此人恨官府入骨,絕不可……」
高臻天打斷了他,大喝道:「所有人聽著!從今以後,任何人都不可再為難這位姑娘!」
高鼎天還想再說,但見二弟神情堅決,只好頓足嘆氣。銀槍戰士聞令,也應諾退下。柳玄辰見狀,心裡卻又怒又恨。她恨不得高臻天下令殺人,逼得自己奮力反擊,大打一場,縱然戰死,或許也可以殺死對方數人。但如今高臻天開口放人,她卻反而狠不下心率先出手了。正如她自己所說,縱然仇人就在面前,全無還手之力,她也下不去手,更何況眼前這個人,在片刻之前,還是她心目中善良、正義的「甄大俠」?她越想越恨,嘶聲罵道:「高臻天,你記住我說過的話!我今天殺不了你,但我六藝齋七個弟子,總有一人,會報得了仇!」
說罷,她一拂衣袖,轉身掩臉灑淚而去。高臻天望著她的背影,心頭百感交集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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