在前往寺廟的小徑上總被擺滿許多的地藏雕像,地藏低垂的眉眼間都是憐憫與拯救。所有的地藏雕像都是出自同一位雕刻師傅之手,他住在離寺廟不遠村落中的一角。
「劉師傅!來自京城的修道者說想見您!」一早他的房門便被大力敲打著,劉安溫停下了雕刻,拉開了房門,映入眼簾的是村子裡出名的媒婆和一名短髮的黑袍青年。
劉安溫看了眼媒婆,「孩子都這麼大了,還要來替我說親?」
媒婆趕緊搖頭擺手,「唉喲!可別說這種話折煞我啊劉師傅!我不是說過他是來自京城的修道者嗎?」
劉安溫微微勾起唇角,向慌張老實的媒婆道歉:「抱歉,我剛才太認真雕刻了,沒聽清楚。」
「啊!不會不會!」媒婆露出缺了幾顆牙的笑容,還想要和劉安溫多說幾句,他身後的修道者便先開了口:「劉師傅,您好。我是來自安徽寺的帶髮修道者,馬問世。」
「馬師傅。」劉安溫立即對著青年點頭致意,他望向一邊的媒婆,「王姥謝謝你了啊!我聽說妳最近喜得金孫,還是快回去幫妳媳婦照顧吧!」
「那我就不打擾兩位了。」聽出了劉安溫趕人的意味,媒婆即便對馬問世的到來好奇非常,但面對眼前在村子中盛傳的鬼屋,他還是不敢多留,怕帶壞東西回去傷了孫子。
劉安溫將馬問世迎進屋內,如馬問世所想屋內沒有什麼照明,只有劉安溫在雕刻的位置上有幾盞燭火。
劉安溫給馬問世鋪了張蒲團,「請問有什麼事情?」
馬問世打開自己一直背著的行囊,裡頭是一尊龍的雕像,只要掀開底座還能看到上頭的落款。劉安溫不用看便明白那是自己幾年前的委託品,不等馬問世和他說清要做什麼,劉安溫便自行將雕像重新收起,「我不會修復的。」
「為什麼?」
劉安溫沉默了一會才回應:「我雕不出來。」他抬眼直勾勾的瞧著馬問世,「我現在只能刻地藏。」
「這是何意?」
「為了贖罪。」劉安溫不再搭理馬問世,轉身又開始對著雕刻到一半的地藏像,手工精緻、地藏座下蓮花栩栩如生綻放。馬問世念劉安溫是為了雕刻地藏像,遍不打算多留離去,卻在轉身時在門邊看見往裡窺探的黑影,小小的如同孩子一般。
打從馬問世走進這幢屋子,便時常看見孤魂野鬼在此遊蕩,本來在此唯一活人的劉安溫應該會被驅趕走,但他成天都待在雕刻室裡雕刻,裡頭滿佈著神佛的雕像,使那些孤魂野鬼不敢靠近劉安溫。
難怪他向村子裡的人問路時,每個人都是避之唯恐不及,只有見錢眼開的媒婆敢帶他來這。
馬問世看出劉安溫對地藏像的莫名癡迷,他望向手中被包起的雕像,「劉師傅,我可以先待在這裡一會嗎?」
劉安溫依舊沉迷在雕刻中,沒有聽清馬問世的問話,以為他是要告別便點了點頭。馬問世勾起嘴角,放下了雕像走出了房間。
他本是修道之人,那些沒什麼修為的幽魂見著他都會避開,唯獨兩個小黑影,他們不害怕的拉了拉馬問世的衣服,引領著他到宅邸的後院,那裡正埋著三座墳墓,一座大的兩座小的卻沒有墓碑。
馬問世正想問那兩道小黑影是要做什麼時,卻再也沒見到任何影子。
馬問世嘆了口氣,走到了街頭上,落坐在一個攤販上叫了碗桂花露,便聽到不遠處的客人私語:「聽王姥說,那個問路的修道者似乎是要找劉師傅雕刻東西。」
「哎?那不是肯定失敗嗎?自從劉師傅的兩個孩子凍死之後,他除了雕地藏,其餘什麼都不雕了啊。」
「劉師傅也真是可憐,妻子才剛病死,孩子們卻遭此災難。」
「也難怪他那棟屋子會變成鬼屋,聽脫是他的妻子和孩子們都死不瞑目……」
馬問世不再繼續聽下去,將老闆送上的甘甜桂花露一飲而盡,將銅板放在桌面上,前往村子附近的寺廟,行經小徑上總是有多尊慈眉善目的地藏在守護著,沒有任何邪物敢在此誘惑禮佛之人。
馬問世找到了住持,將安徽寺的老僧託付給他的信件交到住持手中,住持雙手合掌對馬問世致意。
「我可以問一個問題嗎?」馬問世留住打算回去寺內誦經的住持。
「請問。」
「那位劉師傅,他的孩子們……」馬問世組織著言語,想讓自己聽來不這麼八卦,住持手中握著圓潤的黃木佛珠,微笑著頷首,「請和我進來吧!貧僧會慢慢道與你聽。」
「可以嗎?」馬問世有些吃驚,一般出家人是不喜道人長短的。
「你的師傅拜託我幫忙你,你們安徽寺可真真是攤上一位大佛了。」住持笑瞇了魚尾紋,十分和藹可親。馬問世苦笑著跟隨住持進入寺廟,裡頭一應物件擺設都是如此典雅與精緻,連同柱子上的雕刻和畫像。
「這些都是出自劉師傅之手。」住持給馬問世倒了杯熱茶,兩人面對面坐在柔軟的蒲團上。「連我這外行人看著都覺得劉師傅真是了不起,年紀輕輕就有此手藝。」
「可惜了啊……佛祖與他有過多的試煉,先是髮妻病逝,再是孩子們受風霜之苦,將那熠熠生輝的靈魂撲滅。」
「住持這可是在埋怨佛祖啊……」馬問世看出住持的憐惜,可他還是得告訴住持他現在說的話給人什麼樣的感覺。
「所以佛祖讓你來了。」住持沒有被冒犯的感覺,和善的微笑伸出手,輕撫著馬問世的眼角,「孩子,你能看到常人無法看見的東西,這可是非常辛苦的……」-
馬問世並沒有撥開住持的手,感受著他指腹間長期摩娑佛珠的薄繭,如同在安徽寺裡的師傅之手,「有如廣大師在幫著我,並不辛苦。」
「他只是在完成他作為人父的責任啊,問世。」
「所以他才不願替我剃髮出家,也不給我起法號嗎?」馬問世苦笑著續問:「也是因此他將修復昇龍像的重責大任交與我嗎?」
「是,只有你能幫助劉師傅度過這一劫難。」住持放下了手,輕拍了幾下馬問世規矩安置在膝上的雙手,「問世,如廣遇見你母親,是佛祖給的試煉。」
「因為有我,他沒有完成。」馬問世拿起熱茶,抿了一口。
「不,凡人總是得嘗過七情六慾才能點化。」
「若禪機未到,多是白費口舌。」馬問世勾起嘴角,想起母親因他這特異的雙眼送去了如廣的門下,而如廣待他如師如父,卻不肯道破與他的父子關係,這似乎是在佛祖前承認他心性不定,受一女子誘惑而有了個私生子。
「如廣待你不好嗎?問世?」
馬問世搖頭,正想要將很好兩字說出口,但心裡的疙瘩卻讓他開不了口,他望著眼前低垂善目的住持,「住持,我是否因為雜念太多,因而無法皈依佛門?」
「心中有佛,何處無佛?」住持沒有直面回應馬問世的詢問,他望了眼愁容的馬問世,起身拉著他,讓他跪到釋迦牟尼像前。那尊恢弘卻不失慈悲的雕像也是劉師傅的手藝,正當馬問世盯著那尊佛像,還不知住持要做什麼時,住持拿起一支戒棍,往他的肩頭敲下,一時疼得讓馬問是悶哼出聲,卻不敢回頭喝斥住持。
「善男馬問世,如今你該除了雜根,好好過日子!」
「是的,住持……」隨著一下一下的敲打,那對著如廣的埋怨也逐漸消失,而住持打到了第五下才停下了手,他給起身了馬問世一盒藥膏。「劉師傅的孩子的死是場意外,沒人想到他們會在深山中被大雪所掩埋。」
原來村民們口中的凍死是這個意思,馬問世還以為是劉安溫疏忽孩子們的冷暖,讓他們在家中被凍死。
「當時劉師傅幾乎要翻遍了整座山才找到了孩子們,可惜啊……終究是太遲了。」
「自那之後他潛心都在雕刻地藏,是為了讓地藏將孩子們從地獄中解脫嗎?」馬問世收好了藥盒,想起一路上看到的地藏像。
「眾生度盡、方證菩提;地獄不空、誓不成佛。」
「我明白了,我試試便是。」馬問世揉著還在發疼的肩頸,繞來繞去,還不是要他利用自己異於常人的雙眼去幫忙劉師傅走出傷痛。
「說不定劉師傅能因此為你修復昇龍像了。」住持向馬問世笑著到別。
一路上,馬問世終於有閒情逸致觀賞著劉安溫的作品,幾乎看不出雕刻的痕跡,像是自然的鬼斧神工所雕刻出來的一體成形,每一座皆是如此傑作。
馬問世想起在接上聽來有關於劉安溫的事情,他的孩子離世已經要五年了,這五年來他不間斷的雕刻地藏,祈求地藏的仁慈,難怪不願再雕刻除地藏外的雕像。
馬問世又想起寺廟大柱上的畫像,是佛祖捨身飼虎的故事,因為不願讓飢餓的母虎吃掉幼虎,便投崖成為母虎的食物,見證了佛祖願以性命拯救萬物的慈悲。
如果他沒將修復好的昇龍像帶回,付出性命的可不是他自己,而是如廣大師。馬問世嘆了口氣,如住持所說,他們安徽寺怎麼就攤上天子這尊大佛呢?
回到那棟被黑氣所環繞的屋子,馬問世首先便是打開了窗戶,讓室內通風、使陽光照得進來,趕走屋內的穢氣。
他將室內的灰塵通通掃出了宅邸,不管如何大動作,劉安溫也不曾出過雕刻室。直到馬問世捧了碗素麵給他,才後知後覺馬問世並未離去。
「我聽說了您的事情了。」馬問世眼見劉安溫愣愣地捧著素面,自己先行開口。
「哦……所以您還是想要我修復昇龍像嗎?」
「那關乎到我師父的性命。」馬問世開門見山:「不知這昇龍像有何魅力,讓天子如此喜愛,摔了也不肯丟,硬是要找當初的雕刻師傅來修復。」
「皇宮裡的工匠沒有我的手藝,由他們來修復只會毀了昇龍像。」劉安溫拿著筷子,毫無防備的吸著麵條,馬問世沒有晚食的習慣,這麵食是他擔心劉安溫才煮的。他望著劉安溫手上那大大小小的疤痕,有的是由刻刀劃出來的,有的是鍊金時的燙傷,不得不說,劉安溫的工藝確實是努力和經驗累積來的,再加上天賦使得他無人能及。
「劉師傅相信我有一雙異於常人的雙眸嗎?我在這幢屋子裡見過兩個小孩。」
突然劉安溫手上的碗掉落到地面,所幸碗內所剩不多,只砸汙了劉安溫的工作服。他抖著手盯著馬問世,語調中帶著顫抖:「這裡滿是佛尊,你膽敢……」
「我沒有妄言,那兩個孩子眼角都有顆痣,看起來是一對姊弟,姊姊跟你很像,弟弟的話……他說是像了你的妻子。」馬問世看向未合攏的門片,「他們是想到山裡挖人參給生病的你吃。」
隨著馬問世的話,劉安溫打轉在眼眶的淚水落下,他憤怒地站起身,拿起了昇龍向和他的行囊,砸到馬問世身上趕人:「滾!別來我這妖言惑眾!」
眼見著劉安溫就要拿起雕刻刀來傷人,馬問世趕緊拿著劉安溫丟來的東西離開。
外頭已是夜晚,馬問世檢討著自己的不會說話,開始思考著要怎麼做才能像住持或如廣大師的能言善道。
越想越沒有主意,馬問世只得在善靈的指引下,到一間馬廄中駐腳,在趁著馬廄主人醒來前離開,他一整晚都在想著該怎麼開釋劉安溫沒怎麼睡覺。
肚子不合時宜的叫喚起來,他隨意買了個烤餅,沒有餡的那種,依舊在思考著劉安溫的事情,不知不覺有走到了他家,也許是他的清掃起了效果,這棟屋子沒有他初來時的詭異。
但還是有不好的東西受劉安溫的氣場所召喚,想逐漸佔領這棟房子。
有人替馬問世開了門,但不是劉安溫,而馬問世只能硬著頭皮進入屋內。如他所想,劉溫安雕刻的聲音有節奏地響徹屋子,突然有兩道腳步聲朝他跑來,兩個孩子抓住了他的腳,睜著圓亮的雙眸盯著馬問世。
「聽著,我真的很想幫忙,但你們父親不喜歡我啊!」他為難的回應孩子們的期待,孩子們的身影逐漸透明,他們失望地拉著自己的衣角,「地藏菩薩說我們如果再不跟著他離開,我們就會變成孤魂野鬼無法升天。」
「嗯?地藏來帶過你們,你們卻拒絕了他?」馬問世吃驚的蹲下身子,同孩子們平視。
「因為我們捨不得爹爹……」孩子們開始哭出聲,伸手緊緊抓著馬問世的衣服,這讓馬問世異常懊惱,他悶滯的腦袋運轉不過來,只好直衝劉安溫的屋子。
劉安溫為這突如其來的訪客給嚇一跳,一看又是馬問世,氣得起身就要把他打跑,「你是怎麼進來我家的?」
「執念!」馬問世抓住劉安溫想要動粗的雙手,「你執念太深,刻了再多的地藏都是枉然!」
「閉嘴!你懂什麼!」劉安溫朝馬問世怒吼,掙扎著想要狠狠往馬問世臉上招呼,他眼底泛著惱怒和悲傷的血絲。馬問世眼見著他們快要將室內的燭火給弄倒,馬上放開了禁錮的手,讓劉安溫有機會朝他臉上來一拳。
馬問世倒在地上,摀著受傷的右頰。劉安溫撲上來就又要給他一拳時,他卻被門上的倒影給震懾住,那是不遠處地藏的影子,恰巧投射在馬問世的身後,馬問世見劉安溫停下手,望著房間角落的地藏,「人間本是煉獄,才會有慈悲為懷的地藏解救蒼生。」
他對上劉安溫三分瘋狂、七分悲傷的目光,「可是什麼東西讓人放不下?你的孩子們,他們本可以升天,但因為你的執念留住他們,也召喚來不好的東西。我今天可以幫你趕走那些邪物,那明天呢?你一天不覺悟,你的孩子們就不願離開你。」
「你懂什麼……」劉安溫放開了馬問世的衣襟,疲憊的坐到一邊喃語:「你懂什麼……」
「你依舊認為是你害了他們,如果你沒有生病,他們就不會冒雪到山中替你採人參。你想贖罪但已經夠了,地藏憐憫你願意帶走你的孩子們,可是他們拒絕了。」
「為什麼?」劉安溫猛得抬頭瞪著馬問世。
「我說過了,是你的執念,你一天不放下,他們就會逗留於世無法抵達樂土。」
「可是我……」劉安溫哽咽著,馬問世看到兩個孩子都湊在父親的身邊,想替他擦掉眼淚,但什麼都碰不著。
馬問世拿起了一尊地藏到劉安溫的面前,「你是為了什麼刻地藏的?」
「我想他們不再受苦……」劉安溫拿起了地藏像低泣。
馬問世突然感受到一陣溫暖,然後是悅耳的鈴聲,是地藏的錫仗聲,他無法看清神佛的模樣,但能感受到他們的存在。馬問世覺得他有責任不能再讓孩子們拒絕地藏的指引,握住了劉安溫的手,「這是我第一次這麼做,希望你能勸勸他們。」
劉安溫被眼淚模糊的視線中看到心心念念的身影,孩子們湊到他的身邊,「爹爹,地藏菩薩來接我們了,你要好好的生活,不可以再生病了喔。」
劉安溫泣不成聲,直點著頭撫摸孩子們的臉頰,想要徹底記下他們的容顏。
錫仗聲越來越遠,馬問世放開了劉安溫的手,看著他哭得久久不能自己,本想要勸他又不知說些什麼,只好起身為他熱一壺水,等他冷靜下來了再給他補水。
當他回到雕刻室時,劉安溫已經打開了他的行囊揣摩著昇龍像,見他回來道:「龍這種生物應該如同神佛一般無法想像,雕刻或作畫時是不能有任何的雜念或想法,應該要一氣呵成,所以我才說無法修復,一旦修復便不再是天子喜愛的那條龍。」劉安溫輕撫著缺失的鱗片處。
「嗄?」聽劉安溫這麼說,馬問世臉就像吃了黃蓮一樣苦,那他這兩天花費這麼多的力氣不都是白費了嗎?
劉安溫卻笑出聲來,「這座麻煩你交給住持供奉,我會再雕一座新的給你。」
眼見馬問世的猶豫,劉安溫無奈的道:「你將我剛才的原話告知天子,我想他是能明白的,才會說什麼都非得要我修復。」
「好吧!那我可以看你雕刻嗎?」每次總只能看著劉安溫雕刻的背影,馬問世是真的想看著一個好作品的誕生。
劉安溫沒有拒絕他,撿了塊適宜的黃木,遲遲沒有下手問:「馬師傅,你見過龍嗎?」
「小時候見過一次。那時風雨加交,我在雲霧之間看到閃亮的龍鱗和金亮的瞳孔。」
劉安溫勾起唇角,「我也見過。」一時外頭掀起大風,將窗戶用的嘎吱作響,馬問世為了以防大雨噴灑進屋,正要去關起窗戶時,他看到不遠處閃電交加的雲朵間有一條游龍在其中遨遊,似乎注意到了自己的視線,朝他飛了過來,馬問世以為要撞上,趕緊閉上了眼,再次睜開眼時風已經停止。
劉安溫已經將昇龍像雕刻完成。
他看著那尊可能要三天才能完成的雕像,還有已經睡著的劉安溫。
滿室地藏雕像中,這條昇龍像如同佛祖身邊的護法神,壯闊帶著無上的力量,溫暖的盤繞著整座雕像,引導眾人進入涅槃。
忘記是抱著什麼心情寫出這一篇了,大概只是想寫寫龍的變化莫測吧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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