他心裡一直有個人,暖如冬陽和煦、笑如春風吹拂的一個人。但記憶中的人,總是離他很遠、很遠,如同現在一般。
他只能躲在廊柱後凝視,凝視著心儀之人對他人溫柔,而那溫柔他卻僅擁有一次,僅那麼一次,讓他陷入無法自拔的泥濘之中。
炎炎夏日,他貪看池中魚而不慎跌入水中,那池從外看去清淺,實則深到踩不得底,加之年幼的他不諳水性,硬是在水面撲騰折磨,想要爬上池邊,卻越沉越深。身上衣物因吸水而逐漸增加的重量,令他感到恐懼。
逐漸滅頂的絕望,以及缺氧的悶窒,都在另一陣潑灑起的水花迎刃而解。
他匍匐在地,將吞入的池水咳了出來,在伸手救他的人懷中小聲哽咽。溫柔的手一直輕拍著他的背,在他耳邊細哄著:「沒事了……沒事了……」
那人有著柔軟好聽的嗓音,鮮少有人會對他如此溫柔說話,他抬起因咳得太厲害而燒紅的臉蛋,對上眉如畫的斯文少年。少年也和他一般濕漉漉,水珠在他的眼睫處,隨著眨眼的動作滴落,他放開抓著少年衣襟的手,「謝謝你……」
這聲道謝應該說得不遲,少年苦笑著站起身,早已不見方才為了將比他小上四歲的孩子,拉上池邊的疲累,向他伸出了手,淡淡的低笑,「還有力氣起來嗎?」
年幼的孩子看著那逐漸長開,指骨分明的手掌,猶疑了片刻。他認識少年,少年是鄰家花氏的長子,滿腹才華、允文允武,是花家的驕傲,而他的長姐嫁入皇城後,少年當初名滿街市的才華在一夕之間廣為天下,因他直接被帝皇指名成為太子伴讀。
一人得道、雞犬升天,身為他們鄰居的葉家也不知為何開始飛黃騰達,近日他兄長還得意地整理烏紗帽,趕著參加早朝。
「朝欽?」少年擔心的喚了聲坐在地上發楞的孩子。
葉朝欽抬起眼,這或許是少年第一次喊自己的名字,他很少有機會和少年交談,很多時候他都是在遠方看他和自己的兄弟姐妹們嬉戲玩鬧。
少年有個很俊雅的名字,花非華。
可葉朝欽沒有這個資格喊他的名字,於是緩了口氣,撐著地面站起身,不自然的抓著濕淋淋的衣袖,「謝謝,我沒事了……」
花非華不是他可以撒嬌的對象。就算是心中萬般委屈,他也只能如以往一般,想著回到那屬於自己和母親的院落裏頭,和母親說些話,唸頌或抄寫佛經,安安靜靜的。
可花非華留住了他,將他身上的泥濘撥掉,脫下了身上在暖陽曝曬下,逐漸曬乾的褙子,披在葉朝欽的身上,「小心點別著涼了。」
「好……」葉朝欽抓緊了身上褙子,轉身急忙離開,他控制不住那不停雀躍跳動的心。
那時花非華留住他,用一件大衣讓他交出自己的心。
可那明明只是單純的關心而已。
葉朝欽是明白的,或許在更早之前他是喜歡花非華,只是埋在心底裡,告訴自己,他不會和自己有多少接觸,卻在那一天,那埋藏在心底的歡喜,在一瞬間通通都浮出來。
毫無預兆,讓他開始長達多年的注視。如今花非華是聖上眼前的大紅人,而兄長也不負眾望,年紀二十成為工部侍郎,光宗耀祖。
他這庶出的弟弟是完全比不過的,只會偶爾唱些歌,拿些市井小民的調子來譜詞唱給母親聽,亦或是彈上整天的箏來虛度光陰。
說穿了,只是父親不曾指望他能夠做些什麼大事業,就算他像京城中的紈褲子弟遊戲人間,他也不會將一絲目光放在自己身上。
「阿欽,你怎麼又一個人盪鞦韆了?」一名婦人抱著一隻乖順的白兔,朝著自己的兒子走去。
葉朝欽腳點著地,坐在鞦韆上看著容華老去的母親,「娘,我可以唱歌嗎?」
「當然。」母親笑著席地坐在綁著鞦韆的大樹底下。
葉朝欽無事時總愛唱歌給婦人聽,因為只有婦人會誇他,捧他的場。
他胡來唱個幾句,馬上得到了母親的讚揚,婦人舉起小白兔,「圓圓,你說阿欽唱得好不好聽?」
「當然好聽!」葉朝欽笑著,換著個聲調,代替睜著圓圓紅眼睛的白兔回答。
婦人笑出了眼角細碎的魚尾紋,看來和藹可親。葉朝欽總是不懂,多情的父親為何不肯在母親身上再多放些情?母親是那麼的好啊……
「阿欽。」婦人起身輕撫葉朝欽的臉龐,「去換身衣服吧!待會我們得到主廳去了。」
「好。」葉朝欽聽話的點頭,跳下了鞦韆,正要前往自己的房內換衣時,卻聽到了一聲嘆息,微弱的被樹葉颯颯聲淹沒。
他回過頭,母親依舊站在樹下抱著白兔,身影卻忽明忽滅的,彷彿隨時都會消失一般。
「發什麼愣,快去啊!」婦人的聲音忽近乎遠,葉朝欽壓下心底竄上的不安,趕緊回房更衣。
今年他已十六,單戀了大他四歲的花非華七載,長長無途的單戀,沒有結束的一天。他知道今天是父親為了慶祝兄長升官,而開宴請客,屆時定會有許多人登門恭喜。
母親本就比他還會說話,也懂得體面,雖為三房,但有大日子的時候,父親總希望他能與大夫人一同待客。
而他那琴藝,也只不過是為了宴會上的小小助興,很少有人會去仔細傾聽,都只顧著與父親和兄長道喜,更甚是提親。
他垂著眼眸隨意的撥弄著弦,清淡的雅調融入了背景之中,不知是誰吆喝了起來,「哎!這都彈些什麼曲子?難道就不能來點有名的曲子嗎?」
琴音嘎然而止,葉朝欽坐在角落裡停下撫琴的動作,面上帶了點為難,但是對上了父親那嚴肅的面容時,葉朝欽只緊張得渾身發麻,他抿了抿唇,「聽聞家兄喜愛『梅花三弄』,愚弟便於此獻醜了。」
葉朝欽硬著頭皮,忽然感覺到許多的視線落在自己身上,就算有多不自在,還是撥弄著琴弦,他並沒有什麼高潔的氣度容華能去詮釋梅花三弄,但到底還是順利的將一首曲子演奏完。
他遲遲的不敢抬頭,只盯著那琴面看著,忽然一道掌聲劃破安靜的宴會。
花非華坐在葉朝欽兄長身邊鼓掌,「真好聽。」僅只三個字的誇讚,讓葉朝欽本垂著的頭更低了,他面上緋紅像是能滴出血一般,紅著眼壓抑要躍上心頭的喜悅。
淡淡的勾起笑容。
「阿欽。」婦人湊到了葉朝欽不遠處,低聲提醒他:「還不快恭喜你哥哥。」
葉朝欽頓了一頓,聽從了婦人的話,手指搭在琴弦上,「那麼愚弟就先以此曲恭喜兄長升官了。」
「嗯。」葉朝欽的兄長,也就是當今工部侍郎葉明煜,微微頷首,算是接下同父異母弟弟的恭喜,正當眾人想要繼續談話時,葉明煜突然開口:「朝欽,我記得你也會唱幾首曲子不是嗎?」
本來打算趁著人聲熱絡停止彈奏的葉朝欽,尷尬的定在角落裡,游移著目光。他總是不習慣有這麼多的目光在自己的身上,「也只是些市井小調罷了……」
好奇怪啊……葉明煜平時也不會這樣同他說話的,不如說他們也很少說話,他不敢正眼去看葉明煜,不明所以的害怕著,像是被蛇盯上的青蛙一般。
葉明煜冷笑一聲,「那就唱幾曲來聽聽吧!」
他喝下杯中物,不懷好意地盯著惶惶不安的葉朝欽,打從心底對自己這個無所作為的弟弟沒有一絲好感,上不了臺面的庶子又怎麼有臉出現在宴會上,彈奏自己喜愛的梅花三弄?
葉朝欽顫著手指,依著兄長的要求,一邊簡單的撥弦,一邊低聲吟唱,他本不喜愛拉著嗓高歌,於是唱出來的調子簡單的重複著習慣的旋律,一層一層的疊加著。
有些人開始打起呵欠,這唱得實在無聊,來來去去反反覆覆。
葉朝欽對上父親不愉的神色,明白自己又惹他不高興了,這讓他非常難受,難堪的想要馬上逃離宴會,但他又怎麼可以拋下母親不管?
於是他閉上了嘴不再歌唱,卻逼著自己扯著嘴角開口:「獻醜了……」
「哎呀!我可是聽聞葉家二小姐琴藝十分了不得啊!」也許是葉朝欽差勁的演奏讓來賓不盡興,開始有人鬧哄起來。
一直都端莊的坐在位置上的葉家二小姐葉安蓮,僅上了淡妝,在眾人眼中便落得大方美麗,他勾起紅唇,讓身邊的侍女去抱來自己的琴,他的聲音甜柔好聽,「那麼小女也來唱首曲子,向大哥賀喜吧!」
他纖纖玉指搭在琴弦上,向在場的貴賓們行禮,眼裡的餘波卻帶著好感的看過花非華,開始演奏。
葉安蓮的曲子確實比葉朝欽要來的好上太多,那是當然的,葉安蓮不管琴棋書畫,樣樣都是聘請名師在指導,而葉朝欽卻與他不同,通通都是自學。在葉安蓮唱完一曲後,獲得了比葉朝欽更多的掌聲與誇讚,在角落裡的葉朝欽彷彿被眾人遺忘一般,每個人都將焦點放在美麗端莊的葉家二小姐身上。
葉朝欽也不想在花非華面前繼續出醜,於是他收起了琴,默默地縮在角落裡,一口酒一口飯都不敢碰。
婦人擔心他餓肚子,偷偷的塞來幾塊甜糕,還不忘叨唸他:「別總這麼喜歡吃甜的,你又不是螞蟻轉世。」
「說不定我就螞蟻轉世呢……」葉朝欽啃著甜糕,心情稍微平復點的小聲嘟喃著。
「你這孩子啊……」婦人無奈,不捨的揉了揉兒子的髮頂,知道他受委屈了,他這做娘的卻無能為力,好歹像平常誇獎也好。
「娘,」葉朝欽靠近了母親的身邊,在他的肩頭輕蹭著,「我唱得好聽嗎?」
「好聽,娘最喜歡聽你唱歌了。」婦人開心的笑著,任著葉朝欽撒嬌。
葉朝欽靠在母親的肩頭,看著主桌花非華也稱讚著葉安蓮,讓葉安蓮嬌羞的通紅了臉,小女人的模樣,總是能勾住男人的視線。啊……溫柔美麗的二姊,不知為何和花非華如此相襯。葉朝欽歛下了眉目,心底發苦的自問:「那我唱得好聽嗎?」
或許永遠也得不到答案吧?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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