第四卷:柳玄星
知己知彼
在下人的侍候下,袁八通把身上血跡都洗乾淨了,換了一套衣裳,也重新束起了頭髮,看起來又恢復了江漢城平提督的威儀。
下人也清理了議事廳的屍首和血跡,重新搬來了兩張太師椅,其他家具一時無法補齊,只好暫時擱置了。袁八通獨自正襟坐在太師椅上,看著空蕩蕩的議事廳,冷靜的表面下,其實卻心亂如麻。
大哥袁四方戰死沙場,不知不覺,已是八年前的事了。袁八通膝下無子,自那以後,便帶著侄兒袁本思一起為袁家拼搏,這些年來,兩人之間名雖叔侄,情同父子。袁本思在他眼前自刎,他又驚又怒,同時也覺心如刀割,悲痛不已,不由得想到,本思這麼做,是單純一心尋死,還是為了報復我這個叔父?
遠處傳來雞鳴,天色隱隱變亮,他怔怔出神,竟呆坐了一整個晚上,這可怕的一夜彷彿很快便要過去。
這時,一個婦人卻突然出現了在門口。袁八通彷彿從夢中醒來,一怔奇道:「妹妹?你怎麼回來了?」
正是袁月好。她本來眼神呆滯,神情恍惚,但一見到了袁八通,卻突然變得怒目圓睜,火冒三丈。她二話不說,衝到了袁八通身前,手一揮,狠狠地打了他一記耳光,厲聲問道:「袁八通!你為何要造反?你安安分分地當個提督,有什麼不滿足的?為什麼非得謀逆篡位?」
袁八通一怒,推開了袁月好,回道:「他的位子,當年也是搶回來的,還有大哥和我一份功勞!憑什麼他搶得,我便搶不得?」
袁月好哀聲道:「哥!我可是你親妹妹啊!你這麼幹,難道就從沒想過我的處境?你竟然還要勾結馬嘯風!馬嘯風是什麼人?他是殺死你外甥肅元的兇手!你權慾熏天、不自量力,你把我們全家都害慘了!」
袁八通沉聲道:「我當然沒有忘記馬嘯風是仇人,我一直都只是在利用他而已!他是罪魁禍首,我已斬下他的頭顱,這便要拿去獻給侯爺!」
袁月好看見了他腳下一個不大不小的錦盒,不由得打了個冷顫。她看著袁八通,雙唇顫抖,卻說不出話。她是該為殺子仇人之死而感到欣慰?還是該為袁八通的心狠手辣而感到悚然?
袁八通輕嘆了一句,放緩了口氣,繼續說道:「為兄的計劃本來天衣無縫,只因中途殺出一個丁零,才致東窗事發。但事情還沒到絕望的地步!你我馬上回江漢城,去見侯爺,跪地求饒,他對你還是有點感情的,你多哀求幾句,看在他和你夫妻一場的份上,他總得給我們留一條活路!」
袁月好慘然失笑,她的笑聲淒怨得滲人,她說道:「夫妻一場?袁八通呀袁八通,事情到了如此地步,你竟還有此癡心妄想?」她突然取出了一張官府文告,狠狠地丟在袁八通臉上,嘶聲繼續道:「侯爺已經把我休逐出門了!我嫁入高家近二十年,對侯爺死心塌地、千依百順,我緊守婦德、相夫教子、兢兢業業、規行矩步,不敢有絲毫犯錯,可是如今,我卻被逐出戲鷺園、被趕出江漢城,連一對兒女最後一面都見不上,我一輩子的心血,一日之間化成泡影!這全都是你的愚蠢所致!」
袁八通打開文告,讀了一遍,臉色變得慘白,雙手也開始微微發抖。他本以為自己還有時間,還有機會,萬沒想到,侯爺雷霆震怒,反應如此之快!他頹然跌坐在椅上,喃喃問道:「他當真如此絕情?」
袁月好慘笑道:「你說他絕情?不,看在大哥和我的份上,他對你已經很好了,至少,比你對馬嘯風好多了!」她又從懷中取出一物,丟了給袁八通,大叫道:「他賜你一束白綾,讓你留個全屍!」
——
袁八通拿著檯燈,走進了袁府的地下囚室。本來看守囚室的守衛都已被他遣走,此刻囚室看起來陰森寂靜,就像袁八通的臉色一樣難看。
這間囚室本是用來關押最窮凶極惡的犯人,但袁八通卻彷彿對囚室裡的人沒有絲毫戒心。他走到囚室門前,取出鑰匙,把鐵閘打開,走了進去。
囚室內倚牆坐著一個年輕男子,他披頭散髮,面無表情,擡頭看著袁八通,一言不發。
袁八通慢悠悠地搬了一張凳子坐下,兩人對視了片刻,他才開口說道:「你就是丁零。」
正是丁零。馬嘯風經過一場惡鬥,制服了他,既不能真殺了他,又不想放走,於是帶回了袁府關押起來。這時丁零也說道:「你就是袁八通。」
袁八通嘴角似笑非笑,說道:「丁零,你贏了。你破壞了我的計劃,我如今,已經一敗塗地了。」
丁零臉上絲毫沒有勝利的神色,只是冷冷問道:「我二師兄、三師姊,都已經死了嗎?」
袁八通笑了笑,並不回答,卻說道:「我聽說你是個聰明人,眼下,你難道不是應該多想想自己的處境嗎?」
丁零眼神變得銳利,答道:「你我距離不過五尺,我只要一出手,便可以置你於死地,難道你不也應該多想想自己的處境嗎?」
袁八通哈哈大笑道:「你我誰也別嚇唬誰了,今天我不會殺你,你也不會殺我。」
丁零問道:「你害死了我二師兄、三師姊,我為何不會殺你?」
袁八通收起笑容,語重心長地說道:「第一,我一敗塗地,你無需動手,我也必死無疑。第二,你心裡清楚,害死馬嘯風的人,不是我,也不是你,而是他自己,是他的英勇無懼,他的剛愎自用!」
丁零沉默無語,彷彿正在咀嚼這句話的意思,又彷彿在為馬嘯風默哀。袁八通點點頭,又道:「親人離世,確實叫人唏噓,不過,你也不必太難過,因為馬嘯風臨死之前,提起了你。」
丁零努力想裝得若無其事,但還是忍不住心頭一震,問道:「他說了什麼?」
袁八通道:「他說,悔不聽六師弟之言!」他一頓,長長嘆了一口氣,言猶未盡,繼續說道:「你明白這句話意味著什麼嗎?這句話的意思是,你的計策沒有錯,你本來是可以救他一命的。本來早在一個月前,他闖入我江漢城府邸,一腳踏入我設下的陷阱之後,他便已注定得死,可是你輕輕一句話,便讓他有了活下來的機會,只可惜,他並沒有把握住這個機會。」
丁零的心揪成一團,忍不住闔上了眼。為何最了解自己的人,不是一起生活了十多年的家人,而偏偏是不共戴天的仇人?高展元、江海川、袁八通,甚至在他想像之中,素未謀面的高臻天也是如此。他心中千萬個不情願,但卻還是不得不承認,袁八通的話的確讓他好受了一些。同門之死固然叫他難受,但他更悔恨的,卻是自己的無能和失算。得到袁八通的肯定,到底是應該感到欣慰,還是憤怒?
不,他不能在敵人面前顯露這樣的心意。他用力在臉上擠出了一絲輕蔑的笑容,說道:「袁八通,你太看得起自己了。我所做的一切,只為了救人,並不曾想要破壞你的計劃。你的計劃,無需破壞,本來就不可能成功。你跟隨高臻天這麼多年,不可能不了解這一點。你一意孤行,冒險造反,是因為你不耐煩了,等不及了,忍不住了。你不笨,你只是少了做大事的隱忍和魄力!今天把你害得一敗塗地的人,不是高臻天,也不是我,而是你自己的浮躁!」
這樣的評價,袁八通彷彿聽說過,是大哥說的?還是侯爺?他記不清了,也不重要了。他曾漲紅著臉辯駁,也曾努力試圖證明自己,但來到此時此刻,也已不重要了。他不與丁零爭辯,卻突然說道:「二十年前,當時的高臻天二十出頭,只是一個江湖遊俠,為人聰明機智,文武雙全,和如今的你,其實相去不遠,只不過他出身名門,比你更多了一份貴氣。」
他突然說起陳年往事,但丁零卻聽得出神。
高家是一個古老的士族,其祖上可以追朔到前朝齊國皇室,自大燕滅齊以來,一直以齊國後裔正統自居,以復國為家族目的。傳到四五十年前,出了一位奇人,便是當時人稱兩湖四絕之一的鐵掌銀槍高思祖。他是個武學奇才,不但發揚了祖傳的高家槍法,更有奇緣學得了高深武學,礙於仕途不順,遭到排擠,於是另闢蹊徑,在江漢城開創了銀槍門,在武林江湖上揚名立萬。然而,復國的想法在家族之中,卻從未被遺忘。如今的戲鷺園,其實就是由當年高家府邸及銀槍門擴建而來,本名叫作「射鹿園」。由此可見高家逐鹿天下之野心。
不過時移世易,也不是每一代高家人都願意認同高家祖上遺志。高臻天年輕的時候,便是一個灑脫不羈、對祖業嗤之以鼻的人。他甚至曾經一度離開了銀槍門,以一介遊俠的身份闖蕩江湖,過著無拘無束、自由自在的生活。便是在這個時候,他遇上了當時武通鏢局總鏢頭楊武通之女楊紀瑩。二人情投意合,兩情相悅,很快便談婚論嫁。可是事與願違,就在大喜日子之前半個月,楊紀瑩卻突然神秘失踪。高臻天心急如焚,甚至不惜回銀槍門求助,四處查訪,最後終於查出,原來是當時的江漢郡牧吳顧,覬覦楊紀瑩美色,因姦不遂,下了殺手。
經此打擊,高臻天性情大變,立志要殺吳顧報仇。當時吳顧的權勢,絕不比如今的高臻天遜色,高臻天馬上發現,憑他個人之力,縱然武功再高強,在官府權勢面前,都微不足道。他痛定思痛,重返銀槍門,重拾先祖遺志,決定以高家及銀槍門的實力,與吳顧一拼高下。
高臻天才能出眾,出類拔萃,殺伐果決,機智勇敢,很快,便取得了高家及銀槍門所有人的信任與推崇。其父高雄豪去世以後,他順理成章當上了高家族長和銀槍門掌門。這段期間,他也遇上了袁四方。他看上了袁四方的將帥之才,但袁四方卻淡泊名利,無意捲入權力鬥爭當中。為了拉攏袁四方,他不惜放棄自身的情感,迎娶其妹袁月好,與袁家結成姻親。
但僅憑這一些,還並不足以與官府對抗。高家雖是名門,但祖上留下的家財,到了這一代,也已快花光,僅憑銀槍門向弟子收取一點微末的敬銀,也只能維持基本生活花費。如今高臻天功成名就,人們都把目光集中到他一人身上,但事實上,當年還有一人,對高臻天的事業作出了不可或缺的貢獻,此人就是高臻天的兄長,高鼎天。與高臻天類似,高鼎天的娘家,也幫了大忙。高鼎天的夫人,即高展元生母,名叫錢玉芝,其父錢老爺不問政事,卻善於經商,在十多年前,曾是兩湖首富,家財萬貫。錢老爺知道了女婿三兄弟的圖謀,但卻並不支持。不過後來,錢老爺與錢玉芝因故雙雙病死,錢家家產,竟盡數落入了高鼎天手中。處理了妻子與老丈人的後事後,他義無反顧地變賣了錢家所有產業,利用這筆財富,高家才得以真正建立起一支有戰鬥力的軍隊。
在銀槍門及後來許多英雄豪傑的幫助之下,經過了十多年的謀劃與鬥爭,以及數十場大小戰役,高臻天最後終於得償所願,推翻了官府,殺死了吳顧,自己當上了江漢郡牧。
說到這裡,袁八通笑了笑道:「高臻天出身江湖遊俠,他起家的本錢,就是民間武力。到此你也應該明白了,他為何當了郡牧以後,便不遺餘力地要掌控江漢郡所有門派幫會,包括昔日與高家有世交之情的赤虎莊,也包括你們六藝門。你師父華白年之死,有許多原因,但歸根究底,其實只有一條,就是因為他拒絕臣服於高家麾下。」
這一段往事雖然不是什麼秘密,但年代久遠,如今知情的人已不多。丁零不知不覺,竟聽得津津有味。他忍不住說道:「既然高臻天秉承了高家先祖遺志,那他似乎不該滿足於當一方郡侯。」
袁八通冷笑,答道:「殺了吳顧之後,大仇得報,但他卻並不曾停下來。當初起事之時,大夥歃血為盟,他早已明言,江漢郡只是個進身之階!這些年,他橫徵暴斂,通過手下各大家族,搜刮民脂民膏,從不手軟,但他生活作風簡樸,卻從不貪圖享樂,這難道是一個守財奴的行徑?當然不是!他把射鹿園更名為戲鷺園,是示弱以人,韜光養晦,是在暗中積攢實力,蓄勢待發!」
蓄勢待發,意欲何為?無需袁八通明言,丁零用腳趾頭也能想明白。他目光大增,袁八通今日所說,無疑是極為重要的情報,日後說不定,會成為對付高家的關鍵棋子!對於高臻天這個人,他也不由得越來越覺得好奇。他沉思了片刻,又問道:「你為何要對我說這一些?」
袁八通輕輕一笑,說道:「無獨有偶,你大師兄華承仁死的時候,我也在場。他的臨終遺言,我至今還記得很清楚。」
丁零道:「難道大師兄也提起了我?」
袁八通搖了搖頭,又點了點頭,說道:「他說,你們六藝七子當中,必有亡高家之人!我現在總算看明白了,此人一定就是你,丁零!你要對付高臻天,就必須先了解高臻天!我已經失敗了,這個任務,就交給你了!」
——
春天的太陽才剛昇起不久,陽光普照,生氣勃勃,與丁零的心情形成強烈反差。他走出了袁府,沒有人阻攔。袁八通說得沒錯,他沒有殺袁八通,袁八通也沒有殺他,輕輕鬆鬆就放了他走。
當他走到城門外時,城內卻突然起了一陣騷動。他回頭一看,只見城內遠處,火光沖天,雖在白日,亦映得天上一片橙紅。
他知道,這是袁府起火了。袁八通自知難逃一死,一把火結束了袁家,也結束了自己。他冷冷地看著衝天的火焰,沒有感到太過驚訝,甚至還有些佩服袁八通的決絕。此時此刻,他又何嘗不是難過得想尋死?家人一個接一個地在自己眼皮子底下被害死,他眼睜睜地看得清楚明白,卻用盡全力也無法挽回。他回頭望向前路,何去何從?該如何向七師弟交代?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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