第四卷:柳玄星
大開殺戒
在戲鷺園內,高臻天寢室之前的院子之中,兩個人一動不動地跪在地上。他們的表情就像是被人逼著吃了一塊發霉的蔥燒餅一樣,愁苦中藏著惱怒,卻又卑微地不敢離去。
這兩人便是平將軍嚴萬殲和狄同仇。這一天已是袁八通畏罪潛逃之後的第三天,一天以前,他們才在各自的封地中,聽到了民間關於馬嘯風冒充馬家後人的消息。他們知道袁八通大勢已去,不約而同,作出了同一個決定,所以今天也在同一個時間,來到了戲鷺園求見侯爺。他們自以為反應已經很迅速,卻不知道還是比江海川慢了好幾步。
戲鷺園的下人回報,侯爺正在午睡,請兩位將軍稍等。他們一開始不以為意,不過等了片刻,便意識到事不尋常,大驚之下,兩人嚇得跪在了侯爺寢室門前,一跪便等了三個時辰。
太陽漸漸西斜,不知不覺已是黃昏時分。高臻天這時才悠然推門出房,慢慢走到兩人身前,說道:「這不是嚴將軍和狄將軍嗎?你們要見孤,有何要事啊?」
嚴、狄兩人頭也不敢擡,伏在地上,戰戰兢兢說道:「下官打擾了侯爺休養,還請恕罪。只是下官探得了一個驚人消息,袁八通要作亂謀反,不敢不趕緊通報侯爺。」
高臻天道:「哦?你們的消息,從何而來呀?」
嚴萬殲道:「民間謠言四起,下官不敢大意,派人查實,果然確有其事。」
狄同仇接著道:「袁八通此人,對官府素有怨言,早已窩藏不臣之心,下官也派人查實過了,消息正確無誤。」
高臻天道:「哦?原來如此。你二人一探得消息,第一時間便急急趕來通報,對孤,不可謂不忠心耿耿呀。那孤是否,該好好賞賜你們呢?」
兩人聽見侯爺口氣有異,忙道:「下官不敢,舉報反賊,保郡內太平,乃是份內之事,下官不敢領功!眼下袁八通舉事在即,還望侯爺趕緊調兵應變。」狄同仇言猶未盡,又加了一句:「下官願領兵討伐不臣之賊,請侯爺下令!」
高臻天哼了一聲,取出一封密函,丟在地上,冷冷道:「你們自己看吧!」
嚴萬殲撿起密函,認得這是下屬向侯爺奏報的信函,署名正是江海川。兩人打開一讀,原來是江海川奏報峋月縣袁家府邸大火之事,袁八通畏罪自盡,府內上上下下百餘條性命無一倖免,俱都燒成了焦屍。兩人大吃一驚,這才知道,原來侯爺早已識破了袁八通的謀劃,一早部署妥當,如今連賊人都已伏法,兩人都已來遲了,足足遲了好幾天!同時回頭一想,自己倘若不是懸崖勒馬,反而按計劃出兵,如今恐怕都已大禍臨頭!想到此處,不由得嚇出了一身冷汗。狄同仇馬上道:「侯爺英明!原來侯爺早已識破了惡賊奸計,侯爺料事如神,運籌帷幄,不費一兵一卒,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勢,即把反賊消滅,下官欽佩不已,五體投地!」
千穿萬穿,馬屁不穿。高臻天忍不住失笑,然後又悠悠道:「孤聽說,半個月前,你兩家在蘇家咀為了水源之爭,兵戎相見。這也不是一次兩次了,以往你兩家是劍拔弩張,各不相讓,這一次卻突然議和收兵,太平收場,這是你們長進了呀?還是別有隱情呢?」
兩人一聽,頓感背脊發涼,忍不住瑟瑟發抖。當晚與袁本思、馬嘯風密會,所談都是掉腦袋的事,侯爺突然提起此事,到底掌握了多少情報?但事到如今,別無他法,也只能否認到底了。嚴萬殲道:「邊防軍務繁重,我倆又豈敢再為了區區水源私利,大動干戈,傷了我方元氣?侯爺多年的教誨,下官謹記在心,不敢有片刻忘卻!」
狄同仇也忙接著道:「正是!下官萬不敢有負侯爺厚望,凡事都只以邊防安寧、社稷太平為重,以後也必勤勤懇懇、兢兢業業,效忠侯爺,不敢有誤!」
高臻天心裡偷偷冷笑,沉著嗓子「嗯」了一聲,說道:「都起來吧。」
兩人跪了大半天,雙腿早已麻木無力,互相扶持著,才爬了起身,卻依舊垂頭彎著腰桿,不敢直視侯爺。高臻天又道:「孤重傷初癒,精神疲累,以致昏昏沉沉,午睡過時,累得你倆跪了半天,著實過意不去呀。你倆鞍馬勞頓,風塵僕僕,既然來了,便別急著回去,就在我園內,好好住上幾天再走吧。」
兩人心裡明白,侯爺這是防著他們回到封地,圖謀造反,要把二人軟禁在戲鷺園了。事已至此,二人當然不敢再有任何異議,只能齊聲應諾,感謝侯爺體恤下情之德了。江海川此時若是在場,看見兩人模樣,只怕不得不感慨萬千,若非丁零獻策,自己如今的光景,實在不堪設想。
話雖如此,但逃過一劫的江海川,卻也並不好過。他受命討伐並接管峋月縣後,便匆忙回到封地,與下屬商議對策。袁八通與袁家軍倒還好,但一想起馬嘯風和柳玄星,便頭皮發麻。正苦無良策之際,探子卻回報說袁家府邸大火,燒成一片焦土。他喜出望外,大呼:「天助我也!」又問:「可有找到袁八通等人屍首?」
探子答道:「焦屍百餘具,面目全非,無法辨認。」
江海川點頭沉吟,袁八通火燒府邸,便已是認栽,本人是否當真自焚伏法,也不重要了。當即一邊寫了密函,送往戲鷺園稟報侯爺,另一邊則責令兒子江文冠即日便走馬上任,領著大軍進駐接管峋月縣。
按體制慣例,郡牧侯爺把屬地分封予部下,受封之人便是一縣之主公,但縣主又會再從部下之中,挑選得力之人,委任為縣丞,實際打理縣裡政務,對縣主而言,最重要的還是牢牢握緊縣裡軍隊之兵權。
江文冠雖不曾正式當官,但對政務、軍務也已是老手。父親平日常駐江漢城,自家封地的軍政要務,都多有參與。他領著兩千江家軍兵馬,長驅直入。當地縣丞收到消息,已領著屬下在峋月縣城數里外恭候相迎。縣丞雖然本是袁家所委任,但此時當然識時務地倒向了江家,只盼能保住自己的職務了。
江文冠下馬受降,承諾縣丞之位保持不變,然後帶上縣丞,卻不入城,而轉向去了袁家軍兵營,也就是當天馬嘯風大顯威風之處。
袁家軍萬餘士兵,得知主公出事,群龍無首,都已士氣全失,惶惶不知如何自處。江文冠擺好軍陣,宣讀了侯爺旨意,再加上縣丞極力勸降,袁家軍便乖乖歸順了。
江文冠把大軍留下,接管整合軍隊,自行帶著縣丞及二百親兵,繼續入城。來到城下,城門守衛見了縣丞,又聽了侯爺旨意,一樣望風而降,開城迎接新主公。袁家滅門,城內百姓人心惶惶,只怕戰亂又起,這時見新主公來到,和平接管治權,也懶得管他是何姓氏,皆大大鬆了一口氣,夾道歡迎。
江文冠巡視了燒毀的袁家府邸,見偌大一片宅院群落,盡成焦土,百餘具焦屍堆積如山,慘不忍睹,不禁長嘆了一口氣。袁家府邸也是縣府衙門辦公之處,如今焚毀,便得再覓新址,下屬打探後得知,袁家在城內尚有幾處院落,雖然規模不大,但也可暫時住下,再籌建新院,江文冠一番思量後,選了一座單開三進的宅子落腳。
這座宅子,正巧便是馬嘯風與柳玄星的住所。
嘗聞峋月縣是個貧瘠之地,但江文冠今日所見,卻覺得此處民風淳樸,生機勃勃,很是滿意。再過一段日子,待局勢穩定下來,他便可以把妻子家人接過來,在這裡開始新的生活。未來充滿挑戰,卻也讓他充滿憧憬,這一天,便是這個未來的開始。
下人收拾房間時,發現了一把長劍,上交到江文冠手中。江文冠拔劍一看,大感驚嘆。此劍形制與尋常長劍無異,但劍身正反兩面,卻色澤各異,一面漆黑如墨,另一面銀白若乳,煞是奇特。
這正是柳玄星遺留下的佩劍。當年華白年為此劍取名「愛恨」,贈予柳玄星,並說道:「玄星為人,剛烈如火,愛恨分明,與此劍黑白兩面,恰成映對。望你日後持此劍行走江湖,凡事切莫太過感情用事,須得時刻分清是非黑白。」
江文冠對此當然毫不知情,他只覺此劍奇特,甚為喜愛,於是便留在了身邊。第一晚在新封地過夜,江文冠對於安全還是很謹慎的。兩百親兵輪流守夜,宅內宅外五步一崗,任何人想要闖進來,都勢必會驚動所有人。
他只是沒有想到,來人根本就不怕驚動所有人。
——
柳玄星雖然借了妹妹的劍,但用起來卻始終略嫌不順手。她下山之後,第一個目標,便是要找回遺失的佩劍。
她回到峋月縣城時,天已黑了下來,城門緊閉,守衛似乎也比以往森嚴。不過她的腳步卻沒有絲毫遲疑,她直走到城門下,朗聲喝道:「開門!」
城上守衛認得柳玄星,知道她是袁家的人,不敢輕舉妄動,只怒斥她離開。柳玄星一聲冷笑,撿起幾塊小石子,「嗖、嗖、嗖!」連環射出,石子帶著強勁力道,往守衛疾射過去,只聽幾聲慘叫,數名守衛頓時中鏢喪命。其他人大驚失色,彎弓搭箭,亂箭齊發,朝柳玄星射了過來。
柳玄星喊了聲:「來得好!」身形翻動,盡數避過,同時雙手一抄,便接下了兩枝箭矢,運上內勁,反手一揮,去勢更勁,「篤、篤!」兩聲,箭枝竟穩穩地釘在了堅實的夯土城牆之上,手勁之強,駭人聽聞。柳玄星哈哈一笑,提氣縱身一跳,踏著牆上箭枝,兩個起落,便躍上了城樓。幾個士兵挺著長槍,衝了上來,柳玄星長劍出鞘,手中運勁,劍光一劃,穿胄破甲,士兵胸前血如噴泉,頓時慘叫倒地。更多士兵圍了上來,見狀卻大吃一驚,無人敢再上前送死。柳玄星環視一周,哈哈大笑,縱身一躍,跳入城內,瞬間沒了踪影。
——
城門響起警鐘,守護在江文冠府邸的親兵頓時緊張了起來,所有人挺槍戒備,嚴陣以待。江文冠也被驚醒,披著外衣在院子指揮士兵備戰。
院子內數十人全都屏氣凝神,大氣也不敢喘一聲,四下裡靜得針落可聞。突然,大門外一聲淒厲慘叫劃破寂靜,接著便聽見士兵咆哮怒斥、兵器鏘噹打鬥之聲,守衛似乎已和敵人交戰了起來。江文冠身旁一名將士道:「江大人勿憂,門外有百餘名戰士,敵人闖不進來!」
話音未落,又傳來陣陣士兵慘叫之聲,此起彼落,連綿不斷,看來士兵抵擋不住,敵人已步步逼近。
將士又道:「必是敵人大舉來攻,我方寡不敵眾,難道是袁家軍叛變了?」
江文冠也開始擔心了,他環顧四周,想找後門出逃,可惜卻已經太遲了,「嘭!」地一聲,院子大門兩根三寸厚的門閂突然斷裂,大門被人一腳踹開,門口出現一個人影。
敵人只有一人。人影身形苗條,手提長劍,長髮飄逸,衣袂翩翩,身上血跡斑斑,一張臉藏在黑暗之中,看不清面容,但一雙眼睛卻精光四射,殺氣沖天,望之生畏。
此人當然便是柳玄星。她緩緩邁開腳步,走進了院子,士兵們團團把她圍住,卻無一人敢上前。
柳玄星環顧一周,對著江文冠冷冷問道:「你是何人?」
江文冠嚥下口水,強作鎮定,說道:「本官江文冠,爵封平男,奉侯爺之命,接管峋月縣。」
柳玄星問道:「江海川的江家人?」
江文冠道:「正是家父。你又是何人?」
柳玄星道:「六藝齋,柳玄星!」
江文冠聞言大驚失色,道:「柳、柳玄星?你、你還沒死?」
柳玄星冷哼了一聲,轉頭看了看當晚喝參湯的那張石桌,幽幽道:「我本該死了,如今卻又活過來了!」
江文冠臨危不亂,心念急轉,只想把對方打發離開,試探道:「柳玄星!本官知道,袁八通密謀造反,你其實也只是被脅迫共事,對不對?本官可以代妳向侯爺求情,饒你一命!」
柳玄星對他的話聽而不聞,反問道:「如此說來,峋月縣易主了?奸賊袁八通呢?」
江文冠聽她稱袁八通作「奸賊」,心中一喜,忙道:「反賊袁八通,畏罪伏法,火燒府邸,全家百餘口人盡數自焚而死,袁家已經亡了!」
柳玄星身子一震,嘆道:「太可惜了,我本已想到讓他死得更痛苦的辦法。」
江文冠趁機道:「既然如此,本官也不想為難你,你趕緊走吧。」
柳玄星冷笑道:「袁家固然該死,但你江家也並非好人!」
江文冠驚道:「我江家與你有何冤仇?」
柳玄星冷冷道:「袁家舉事,本也有你江家一份,如今袁家家破人亡,你江家卻非但安然無恙,卻更接管了峋月縣,由此可知,你江家一定是言而無信,臨陣倒戈!如此小人,怎不該死?」
她目光大盛,殺氣騰騰,話剛說完,手中長劍便已朝江文冠刺了出去!江文冠身邊有重重士兵護衛著,見狀都硬著頭皮挺槍刺了過來,柳玄星絲毫不懼,長劍揮舞,化作一片銀光,只聽「噹、噹、噹、噹!」一陣急響,長劍被她灌注了內勁,竟變得削鐵如泥,把一整排長槍盡數削成兩截。士兵們還沒反應過來,她又回身伸手一旋,緊緊夾住了好幾把斷槍,猛地大喝一聲,體內真氣流轉,一股強大內力透過槍柄,排山倒海似地沖向另一端的士兵身上,士兵們承受不住,頓時臟腑震碎,吐血身亡,身體更四面八方地彈了開去,撞倒一大片士兵。一時間院子內慘叫連連,亂成一團,眾人從沒見過如此霸道的力量,彷彿連傳言中的馬嘯風也猶有不及,都不由得心驚膽顫,目瞪口呆。
江文冠身邊已再無人護衛,柳玄星二話不說,舉劍再刺,江文冠情急間拔出手上長劍擋架,柳玄星一看,正是自己的「愛恨」劍,頓時火冒三丈,怒喝道:「無恥小賊,竟敢玷污我的劍?」說罷劍招一變,左掌一招「抽刀斷水」,一拍一收,輕鬆把劍奪了過來。江文冠嚇得魂飛魄散,回身要跑,柳玄星一個箭步追上,左右兩劍交叉一掃,江文冠的身子又往前跑了兩步,方才倒地,但一顆頭顱卻突然與身子分離,高高拋起,在半空中似乎還回頭望了柳玄星一眼,方才「咚」一聲掉到地面之上。
柳玄星面無表情,撿起地上一支長槍,釘上頭顱,再插在地上。她環視一周,剩下的士兵個個驚恐萬分,膽裂魂飛,一動也不敢動。她冷冷說道:「留爾等性命,回去跟高臻天說,六藝齋柳玄星,不日即到他戲鷺園拜訪!」
說罷,她縱身一躍,跳出院子,如鬼魅一般,消失了在黑暗之中。
ns 15.158.61.20da2