第四卷:柳玄星
層層甲胄
春分之日,是江漢城一年一度的賞櫻佳節,舉城同慶,比起元旦,此時氣候更加怡人,大街小巷都是一片祥和喜慶的氣氛。戲鷺園內外也一改郡府衙門的冷峻肅穆,張燈結彩,喜氣洋洋。
從午後申時起,賓客便開始絡繹不絕來到戲鷺園,城內的達官貴人,皆都受邀。丁零也經過一番梳洗,換了一身新衣,帶著董大成和麻六,隨其他賓客一道,進入了戲鷺園。
經過了大門口的盤查,便有下人一路引領,進入會場。走入一片廣闊的園林,清風吹過,花香撲鼻而來,滿目粉紅櫻花海,遠看花紅草綠,景色蔚為奇觀,近看紅白相間,株株爭妍鬥艷。本應是人間仙境,但此時園內卻人頭洶湧,喧鬧嘈雜,添了一份俗氣。賓客們個個衣著光鮮,偕妻帶小,小孩戲耍,婦女賞花,男人們則三五成群,高聲談笑。這些達官貴人,來此當然志不在賞花,而在結識權貴,攀附關係了。
丁零看到了江海川,上前拜見,江海川心情甚好,帶著三人又引見了許多城內權貴、官府吏員,除了已回自家封地駐守的高鼎天外,當中自然也包括了倪可道、以及正好在江漢城「小住幾天」的嚴萬殲、狄同仇。他們看見丁零,眼中都不由得流露出戒備之色,但丁零表現得謙恭有禮,他們除了在言語上奚落幾句,倒也不敢有任何出格舉動。
這時,園內一陣騷動,一群下人簇擁之下,侯爺駕到。賓客們紛紛作揖讓道,高臻天抱拳回禮,難得地笑臉相迎,氣氛一片祥和。
賓客們都圍著了侯爺,高臻天發表了一番迎賓納客、請大家盡興等言論,丁零卻似乎有點心不在焉。他環顧四周,不見高千韻,眼珠一轉,心下已有計較,帶著董大成、麻六悄悄退到了一處少人的角落,低聲問道:「把人都認清了嗎?」
兩人臉色變得凝重,點了點頭。丁零沉聲道:「好,依計行事,除了目標一人,其餘的人和事,都不要多管。切記小心行事,懂了嗎?」
麻六應了一聲,董大成卻道:「懂了、懂了,少囉嗦。」
丁零一笑,趁沒人注意,悄悄離開了會場。他憑著記憶,穿過了幾處廊道,來到當天與高千韻長談的那座涼亭,高千韻果然在此。丁零上前笑道:「小姐不去賞櫻,卻獨自在此乘涼,難道是在等在下?」
高千韻臉頰似乎微微一紅,說道:「公子難道忘了,那櫻花園就在我家?那裡的每一片櫻花瓣,本姑娘早已都看過了,與其去笑臉陪人,不如在此偷閒,落得清淨。」
丁零點點頭道:「小姐言之有理。在下在櫻花園裡走了一圈,該見的人都見過了,該看的景也都看過了,原來櫻花盛開,不過如此。」
高千韻一揚眉,道:「當然不是。這小小戲鷺園,怎裝得下櫻花美景?記得昔年到城外的聽濤園賞櫻,那才叫人間仙境。白天賞櫻,到了晚上,還有市集燈會,好不熱鬧!」
丁零恍然道:「原來如此。那不知在下是否能有幸,陪小姐去那聽濤園見識一番?」
高千韻一怔,道:「去聽濤園?爹爹不允許的。」
丁零笑道:「侯爺忙於應酬賓客,又怎會知道?小姐難道是,畏懼侯爺威嚴了?」
高千韻瞪著丁零半晌,突然失笑道:「丁零,你這激將之計,竟然湊效了。好,這就去,大不了回來給爹爹斥責一頓而已。」
丁零又道:「二公子想必也難得去聽濤園一趟吧?何不把他一塊叫上?」
高千韻想了想,笑道:「他受了你的蠱惑,這些天果然勤於習武,也罷,帶上他,去鬆鬆身子。」
於是高千韻叫上高忘元,三人悄悄溜出了戲鷺園。
賞櫻大會繼續如常進行,斜陽西下,天色漸漸變得金黃,櫻花在夕陽下展現最後一絲艷麗後,很快天便黑了下來,在一處寬敞的院子中,備好了數十座酒席,佳餚美酒齊備,賓客們紛紛入座,走了半天園子,正好飽餐一頓,把酒言歡。
這一天戲鷺園戒備鬆弛,往來賓客眾多,園內少了三個人,根本不會有人注意到,同理,園內多了一個人,也一樣不會有人注意到。這人手持長劍,輕功了得,趁著夜色,翻牆進入戲鷺園,一路飛簷走壁,輕鬆躲過了零零落落站崗巡邏的衛兵,在偌大的園區搜了許久,終於憑著嘈雜聲找到擺滿了酒席的院子。她伏身於屋簷之上,藏身於黑暗之中,冷冷地在人群中尋找目標,不難便發現了主席之上,鶴立雞群的園主人高臻天。
此人自然便是柳玄星。自從離開黎風縣後,她便一路往西南而走。雖然連日趕路,但腳程還是比丁零等人策馬而走慢了一天,才來到江漢城。她在峋月縣殺了江文冠及許多官兵,可想而知,官府對她已再次發起了通緝令,而且沒有習武票,她也無法持劍入城。江漢城畢竟不比別處,她也不敢大意硬闖,何況此行志在刺殺高臻天,沒必要多惹麻煩,節外生枝。她在城門口盤桓多時,終於發現幾個農民推著幾輛禾草,正要進城。她趁人不備,藏身禾草之中,混了入城。在城裡,她向人打聽戲鷺園的方位,卻聽說了戲鷺園即將舉辦賞櫻大會。她心中竊喜,知道這是天賜良機,於是強忍住了心中恨意,在城裡又等了幾天,才趁著賞櫻大會,潛入戲鷺園。
此時她遠遠盯著高臻天,眼中似已燃起了仇恨之火。現場燈火照耀,如同白日,高臻天身邊,看起來全都是高官富商,只有在酒席會場周圍,稀稀落落站著幾個銀槍戰士護衛,她心裡冷笑,這些酒囊飯袋根本不構成威脅,外人都把此惡賊高估了,要殺他根本不難,她甚至覺得懊悔,即便在功力大增之前,早就該來,和二師兄聯手,刺殺也必能成功!她把師父到二師兄在心裡念了一遍,心中湧起一陣焦躁,再也按捺不住了,此時再不出手,更待何時?她一聲不作,突然雙腳用力一蹬,人像箭似地俯衝而下,朝高臻天射了過去,半空中「鏘!」一聲響,長劍出鞘,直指高臻天!
兩人雖然相距四五丈遠,但高臻天正在應酬賓客,毫無防備,柳玄星相信,縱然有人發現她的身影,惡賊也必猝不及防。長劍距離高臻天越近,柳玄星一顆心便跳得越快,明明是一眨眼間的事,她卻覺得太漫長。就在這時,突然有人喝道:「有刺客!」
柳玄星速度不減,大喝一聲:「惡賊受死!」挺劍長驅直入。高臻天果然似乎來不及反應,眼見便要死於劍下,卻突然有人猛力把高臻天拉開,擋在了身前。柳玄星大怒,不由分說,長劍繼續刺了過去,對方舉掌擋架,柳玄星正心中冷笑,不料卻突然聽見「噹!」一聲響,對方一雙肉掌,竟硬生生擋下了劍刃!
原來此人不是旁人,正是高臻天新任命的貼身護衛,河南四塊鐵中的鐵成銀。他兩兄弟喬裝成富商,從上午到此時,一直不曾離開侯爺一丈以外。饒是他兩兄弟一雙鐵砂掌練得刀槍不入,此時鐵成銀接了柳玄星一劍,掌上傳來一陣刺痛,竟也被劃出了一道劍痕,鮮血滲出,不由得大吃一驚。
高臻天的戒備外鬆內緊,竟連柳玄星也看走了眼。她正驚異間,身後一陣掌風掃來,她急忙回身反擊,一掌拍出。偷襲之人當然就是鐵成金了,鐵成銀對兄長的功力瞭如指掌,適才交手一招,已知柳玄星功力駭人聽聞,此時急忙叫道:「大哥當心!」
柳玄星盛怒之下,運足了全力,與鐵成金兩掌相擊,本以為可以輕鬆擊退敵人,不料卻宛如一掌打在了銅牆鐵壁之上,竟被震得手掌發麻,退了一步。只不過鐵成金縱然已得兄弟提醒,掌力相拼,卻依舊不敵,顯然傷得更重,一聲慘叫,口吐鮮血,身子向風箏一般遠遠飛開,倒地不起。鐵成銀見狀又怒又驚,既管不上去看兄長,也不敢再追擊刺客,只急急退到侯爺身邊,扯開了嗓子喝道:「有刺客!保護侯爺!」
此時賓客們總算回過神來了,一時間所有人嚇得雞飛狗跳,亂竄逃命,驚叫聲此起彼落。柳玄星一劍不中,知道時機已過,但她卻絕不甘心!事已至此,只有放手一搏,大開殺戒!她不顧一切,轉身再往高臻天衝了過去,不料才衝出五尺,又有兩人衝了過來,把她攔下,她擡頭一看,這兩人她倒是認得,正是惡賊嚴萬殲、狄同仇,她厲聲大笑道:「來得好!當晚血洗我六藝齋,也有你二人一份!」
想起當晚,她怒不可遏,手上長劍化作一道狂龍,毫不留情朝兩人攻去。嚴、狄二人慌忙護駕,手上沒有兵器,只好徒手使出思祖掌法應敵,三人只交手三招,嚴、狄二人便已被打得毫無還手之力,險象環生,心中連連叫苦。回想夜襲六藝齋當晚,他們也曾與柳玄星交過手,不過此時的柳玄星,武功卻突飛猛進,不可同日而語。她的劍更快、更準,她的掌更狠、更猛,她體內彷彿蘊藏了無窮的力量,可以在最不可思議之處出招變招,即使本來平凡無奇的招數,在她手上也變得一擊致命。再加上她佔了兵器之利,兩人沒有河南四塊鐵那般的橫練鐵掌,面對似乎無堅不摧的劍鋒,只能狼狽閃避。
好在這時有銀槍戰士趕了過來,拋出了兩把長槍,喊道:「兩位將軍,接槍!」嚴、狄二人大喜,接過長槍,如獲至寶,改用高家槍法應戰。槍長劍短,如此不但避開了對方長劍,更避開了那開山裂石的掌力,兩人頓時壓力大減,雖不至於反敗為勝,卻至少還能再拖延幾招。
不料此舉卻惹得柳玄星更為惱怒,她不耐煩了,突然猛喝一聲,一招「殺人如剪草」,內力灌注於劍鋒之上,橫劍一掃,只聽「噹!」一聲巨響,兩把精鋼長槍竟同時被削成了兩截!嚴、狄二人魂飛魄散,柳玄星乘勝追擊,欺身而上,右手「銀鞍照白馬」,左掌「千里山洪」,一劍砍上狄同仇胸膛,開膛破肚,一掌拍上嚴萬殲,震碎五內,兩人同時嘶聲慘叫,倒地不起。
柳玄星一招得手,不作絲毫停留,回身再往高臻天衝去,喝道:「擋我者死!」
她對戰嚴、狄二人,前後不過十招,可是就這幾個眨眼之間的功夫,銀槍戰士卻已迅速集結,擋在了高臻天與柳玄星之間。柳玄星衝入軍陣,長劍飛舞,一劍一個,如入無人之地,盾陣槍網,在她面前如同虛設。她掌劍齊發,腳下不停,只片刻之間,便在軍陣之中,殺出了一條血路,再望向高臻天,已在不遠之處,最後數十個銀槍戰士,舉著盾牌,把他團團圍住。她一聲狂笑,厲聲道:「惡賊高臻天!你還要讓這些嘍囉替你受死嗎?」
她再次向前衝去,就在這時,又有一人撲了出來,擋住去路,卻竟然是倪可道!倪可道不懂武功,此舉等同送死,但柳玄星卻不認得此人,她殺得眼紅,二話不說,舉劍一刺,倪可道滿臉驚恐,毫無招架之力,一劍穿心,命喪當場,柳玄星再一掌拍出,打得他飛出丈許!
柳玄星哈哈大笑,衝勢不停,來到軍陣之前,舉劍一劈,不料劍還未劈下,卻突然有人喝道:「變陣!」只見眼前戰士非但不擋,反而往兩旁散開,柳玄星往軍陣內一看,卻吃了一驚,陣中竟空無一人,高臻天早已不知去向!她火冒三丈,怒喝道:「高臻天!出來!」
話音未落,銀槍戰士來回奔走,變換陣形,柳玄星眼前一花,突然發現自己已被一張張方形盾牌圍在正中!這一隊銀槍戰士,與別不同,乃是經過鐵家兄弟親自訓練,專責保衛侯爺的近身侍衛,此時排出的,正是鐵家兄弟精心設計、專門對付武林高手的陣法。鐵成金重傷不起,此時只剩下鐵成銀獨自指揮,但卻絲毫無妨陣法威力。柳玄星不知厲害,正想舉劍劈開盾牌殺出去,盾牌間的縫隙之中卻突然冒出許多細竹管,猛地噴出了濃濃的白色粉末,四面八方把柳玄星包裹了起來!
原來那細竹管其實只是極為常見的鼓風橐,只不過橐袋之中,卻裝滿了石灰粉,一鼓之下,粉末便朝陣中敵人噴了過去。石灰粉遇水即灼,只消有丁點撒入眼睛,輕者灼傷,重者眼盲。撒石灰粉暗算,一向是武林中人最看不起的下三濫手段,鐵家兄弟讓銀槍戰士以鼓風橐噴灑,又比徒手撒粉更為迅猛,而且十多具鼓風橐四面八方同時鼓噴,柳玄星根本退無可退,無處可逃!
柳玄星的反應極為敏銳,她一見粉末噴出,便知不妙,急忙閉上眼睛,一掌拍出,帶起一陣掌風,驅散眼前粉末,不過於此同時,銀槍戰士一招未老,一招又起,從盾牌後突然刺出了十餘把長槍,換作是別人,此時目不視物,只怕馬上便得被刺成個破篩子,但柳玄星雖然不敢睜眼,卻臨危不亂,氣沉丹田,聽風辨位,察覺到長槍刺來,腳上一蹬,身子拔地而起,想要跳出軍陣險地,不過此舉竟也早已在鐵家兄弟預料之中,在長槍刺出的同時,已有銀槍戰士從陣外撒出一片羅網,覆蓋了陣心上空,此時柳玄星一跳,正好便撞上羅網,她在半空中忽覺身子一緊,才大驚睜眼,只可惜卻已太遲,一雙手腳,都已被羅網束縛住了!
她又驚又怒,想揮動長劍,斬斷網絲,但一來臂膀受縛,使不出力,二來羅網乃是鋼絲所製,不易斬斷,她試了兩下,便知破網無望,不禁心中叫苦。與此同時,鐵成銀擔心羅網困她不住,也一躍而起,半空中來到柳玄星身旁,正要一掌拍下,斬草除根。柳玄星動彈不得,避無可避,大怒嘶聲吼道:「鼠輩卑鄙無恥!」運氣護住了全身,準備硬受鐵成銀一掌。千鈞一髮之際,突然一把聲音傳來喊道:「留下活口!」
柳玄星居高臨下,轉頭一看,喊話之人原來正是高臻天!銀槍戰士盡出,他站在軍陣之外,身旁再無一個護衛!柳玄星心頭大喜,寧為玉碎,不作瓦全,我柳玄星即便要死,也得拉此惡賊墊背!她手腕轉動長劍,屈指一彈劍柄,顧不得鐵成銀的鐵掌壓頂,把全身力道灌注入長劍,「嗖!」的一聲,長劍化作一道白虹,朝高臻天射了過去!
兩人雖然相距三丈有餘,但柳玄星卻居高臨下,這一劍雖然只以指力彈出,但卻灌注了柳玄星全身真氣,這一劍的力道不可謂不猛,速度不可謂不快。這一劍不但蘊藏了柳玄星的力道,更夾帶上了柳玄星的憤怒與恨意。她孤身勇闖戲鷺園、刺鐵成銀、傷鐵成金、砍狄同仇、打嚴萬殲、破銀槍軍、殺倪可道,一路過關斬將,闖過重重防衛,卻在最後關頭被攔在了銀槍軍陣之前,她如何能甘心?她的肉身被羅網束縛,但靈魂卻彷彿附到了長劍之上,破空而去,直指高臻天面門。此時,這把劍與高臻天之間再無任何障礙,她似乎已成功打破了高臻天一層又一層的所有甲胄,這三丈距離,似乎便是報仇雪恨的最後一程,高臻天似乎已再無生路!
但她卻還是錯了,高臻天還有最後一道防線。當年衛杵曾說:「若非政事耽擱,侯爺武藝,決不會在我之下。」高臻天並非手無縛雞之力之人,他身上的武功,便是他最後一道防線。長劍射至身前兩尺,他突然雙手齊出,緊緊抓住了劍身,劍勢強勁,衝得他連退了七八步,最後腳步一個踉蹌,跌了一跤,坐倒在地,雖然狼狽,但卻總算止住了劍勢。他死裡逃生,手掌被長劍劃傷,流下滴滴鮮血,但他卻絲毫不以為意,只是雙眼盯住了手上長劍,怔怔出神。這把劍,他認得,他曾與劍主人一同渡過了好幾天世外桃源般的日子,他也曾好幾次從這把劍上取下河裡捕來的魚隻,這把劍,是柳玄辰的佩劍。
高臻天的心思,柳玄星當然不懂。在她看見自己拼盡全力射出的最後一劍,竟只傷到仇人一雙手掌的那一刻,她怒不可遏,同時也極不甘心,也在這一刻,鐵成銀的鐵掌終於落了下來。他聽見侯爺呼喊,掌勢一變,一掌打在了柳玄星後頸之上,柳玄星力道用盡,毫無招架之力,從半空中跌落地上,眼前一黑,便已暈了過去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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