第四卷:柳玄星
借刀殺人
聽濤園座落於長江邊上,離江漢城東南只有七八里。沿著長江,延綿十里,花草茂盛,景緻如畫,向有十里畫廊之稱,即便不是櫻花盛開之時,也是江漢景色一絕,即使不愛賞花,亦可望江,長江之水滾滾東流,數里寬的江面蔚為奇觀,倘若望得累了,在此閉目休閒,聽長江濤聲,亦是一樂,聽濤園之名,由此而來。此時櫻花怒放,景色更是美不勝收,清風吹過,點點花瓣落下,宛如天降粉紅雪霜,比起戲鷺園,雖精緻不如,卻更顯壯闊。
當此賞櫻佳節,商販在江邊又擺起了市集,越到天黑,越是熱鬧,一排排的大紅燈籠照耀如同白日,有賣小吃的、耍把戲的、唱戲曲的、更有猜燈謎的,一片生機勃勃,喜慶歡樂。
丁零、高千韻以及高忘元三人,在此從白天逛到天黑,玩得很是盡興,高忘元向來被困於戲鷺園內,管教嚴厲,這時難得來到民間遊樂一番,更是雀躍興奮,看的吃的聽的,都覺無比新奇。逛得累了,三人走到江邊,此處遠離人群,涼爽寧靜,丁零與高千韻坐在岸邊歇息,高忘元卻似乎有用不完的體力,提著一個新買的花燈,仍在自顧自奔跑玩樂。
天上繁星點點,月亮不見影踪,兩人靜靜坐了良久,高千韻輕輕說道:「時隔多年,沒想到今晚竟能重遊聽濤園,重拾當年的許多回憶。丁公子,謝謝你,承你相邀,今晚才會成為一個特別的日子。」
丁零似乎變得有點靦腆,乾笑了兩聲,道:「這不算什麼。只要侯爺怪罪下來之時,小姐替在下美言幾句,便足夠了。」
高千韻側頭瞟著丁零,笑道:「你嘴上擔心爹爹怪罪,但我卻覺得,你對爹爹,根本毫無畏懼之心。本姑娘見過不少人,但像你這般,不拘禮節、無視權貴、不懼高家之人,還是頭一次遇到。」
丁零笑道:「小姐想說的,應該是目無王法、任性妄為、不可一世吧?」他想起同門,輕輕一嘆,繼續道:「這樣的人,當然不少,只是這些人都不願意與官府有任何交集,小姐自然見不到。」
高千韻若有所悟,點頭道:「你說得沒錯。爹爹以前也是江湖中人,可是走進了廟堂,卻難免遠離了江湖。」她一頓,又問:「那你呢?你為何又願意為官府做事?」
丁零答道:「在下怕死。只有如此,才能保住小命。」
高千韻噗哧一笑,道:「堂堂六藝門丁大俠,豈能怕死?好吧,本姑娘心情好,如今賜你一枚免死金牌,日後倘若犯了死罪,本姑娘保你免死一次!」
丁零苦笑道:「丁零謝過小姐恩典,但以丁零的任性妄為,一次恐不夠用呢。」
高千韻板起臉佯怒道:「大膽丁零,貪得無厭,來人啊,拖出去打二十板子!」
兩人說說笑笑,也不知過了多久,高忘元終於也覺得累了,喊著要回府,高千韻跳起身道:「時候也不早了,我們回去吧。」
丁零擡頭看了看星辰,似乎若有所思,喃喃說道:「對,應該差不多了,也是時候回去了。」
——
三人盡興而歸,但才剛踏進戲鷺園,便馬上發現下人個個神色肅穆,氣氛異常沉重。高千韻心下一凜,拉過下人一問,才知戲鷺園內竟然發生了如此重大的事故。侯爺遇刺,非同小可,高千韻大吃一驚,臉色頓時變得煞白。下人說,幾位大人如今都聚在乾坎殿商議大事,三人急忙趕過去,來到殿門口時,高千韻大叫著:「爹爹!」拉著高忘元,便衝了進去,可是丁零卻不自主地放慢了腳步。
遠遠望去,殿內人影幢幢,似乎聚了不少人。丁零望著人影,心裡五味雜陳,緊張、歉疚、又有些期待。趁著戲鷺園舉辦賞櫻大會,戒備薄弱,三師姊必會行刺高臻天,這一點,丁零第一次受邀出席之時,便早已料到,他的計劃,也從那一刻起,開始進行。然而遇上了高千韻兩姊弟,卻又出現了變數。相處時間雖然不長,但他卻對兩人生出一股難言的愧疚之感,師姊行刺之時,兩人倘若留在戲鷺園,只怕會受到牽連。在他看來,這兩姊弟不曾傷害過六藝齋人,是無辜的,但三師姊只怕不會同意。於是他把兩人引到城外去,同時,也幫自己脫離同謀行刺的嫌疑。
他此前雖然不下一次,言之鑿鑿,揚言行刺必定不會成功,但此時他卻也不免心生奢望,或許會有奇蹟?或許師姊神功蓋世,當真得手了?此刻走入殿內,他是會見到誰的屍體?是高臻天的?還是師姊的?
他心念急轉,但卻也沒作太多拖延,便跟著高千韻,走進了議事廳。只見高臻天高高站在殿首臺階之上,神情肅穆,炯炯有神,除了一雙手掌包紮了起來,身上卻似乎無傷無痛。這一幕,已清楚解答了丁零心中疑問,三師姊果然失手了。
除了高臻天,殿內還有江海川和鐵成銀,兩旁還肅立著多名銀槍戰士護衛,大殿正中地上,躺著兩具屍首,白布掩蓋過頭,卻不知到底是誰。丁零一顆心怦怦亂跳,恨不得衝上前掀開看看,到底是不是三師姊,但最後卻還是忍住了。
高千韻衝到父親身前,急急地關切問道:「爹爹,你沒受傷吧?到底發生了何事?」
高臻天看見一對兒女,板起臉問道:「園內發生了如此大事,你倆怎麼此刻才來?」
高千韻正躊躇不知該如何回答,高臻天看見丁零也走了進來,冷哼一聲,問丁零道:「丁零,你終於也現身了。事發之時,你又去了何處?你師姊造反行刺,你可知情?她是否還有同謀?你到底參與了多少?」
他如此質問,顯然已對丁零起了疑心,倘若對答一個不慎,後果不堪設想。不過丁零卻早已心中有數,他正要回答,高千韻卻搶著道:「丁零當然毫不知情。女兒貪玩,一早便拉著丁零,去了聽濤園,丁零一直陪伴,不曾有片刻離開,我等三人,剛剛才回到戲鷺園,女兒和弟弟,都可作證。」
高臻天聞言臉色一沉,斥道:「為父不是早已說過,你身份尊貴,不許再到那魚龍混雜之地嗎?如今竟然還帶上忘元去胡鬧,成何體統?萬一有個三長兩短,你可知有何後果?」
高千韻垂頭道:「女兒頑劣,不知輕重。女兒知錯,以後不敢了。」
高臻天雖然不悅,但此時也不想追究,轉頭又向丁零說道:「如此說來,你是一直都不在戲鷺園了?」
丁零冷靜說道:「草民第一次來到江漢城賞櫻,嚮往聽濤園景色,是以主動邀請小姐和公子一道前去遊玩,草民思慮不周,願受責罰,請侯爺莫要怪罪小姐與公子。柳玄星要對侯爺不利,草民早已向侯爺稟報過。至於她選擇了在今晚行刺,草民確實不知情。好在侯爺身邊高手如雲,戒備森嚴,這才得以化險為夷,此乃江漢郡之幸、老百姓之幸。」
高臻天沉吟片刻,似乎信了丁零的話,又似乎把他的心思看透,點點頭道:「事發之時,千韻和忘元倘若人在府中,只怕也難免遭她毒手。也罷,你錯有錯著,功過相抵,此事就不追究了。」
丁零臉上不見喜憂,只淡淡說道:「侯爺賞罰分明,草民心悅誠服。」
高臻天轉頭又問一旁的江海川道:「傷亡將士,可清點清楚了?」
江海川稟報道:「已清點完畢。刺客心狠手辣,下手毫不留情,銀槍戰士戰死者二三十人,受傷者卻不足十人。侯爺知人善用,兩位鐵師傅指揮的三十銀槍護衛,完好無損。鐵成金師傅中了刺客一掌,內傷嚴重,命在旦夕。狄將軍胸前遭刺客長劍劃破,傷得很重,所幸經孫大夫及時搶救,保住性命。只可惜嚴將軍與倪大人,卻不幸傷勢過重,英勇蒙難了。」
高千韻聞言大驚,指著地上兩具屍首,問道:「這……便是倪叔叔和嚴叔叔?」她上前掀開白布一看,果然便是倪可道和嚴萬殲。這兩人雖然都是高臻天的臣屬,但記得兒時,也是經常出入高家的叔伯,此時她看著兩人冰冷的屍首,不由得悵然淚下。
高臻天也忍不住悲痛,長嘆了一聲,緩緩坐下,沉默不語。丁零看見了倪可道的屍首,心中忍不住竊喜,偷偷望了江海川一眼,卻發現他也正看著自己。兩人相視一眼,不動聲色,卻心領神會。倪可道身亡,丁零不感意外,因為這正是他的計劃。他雖然不在現場,但卻可以想像得到,一切都按計劃進行。柳玄星一出現,現場必定一片混亂,此時,麻六負責拉江海川遠遠躲開,董大成則悄悄靠近倪可道,在關鍵時刻,把他推了出去,神不知鬼不覺地,借柳玄星之劍殺人!現場所有人的目光都集中在柳玄星身上,沒有人會發現董大成的舉動,大家都會以為倪可道護主心切,以身擋劍。連倪可道自己,直到成為劍下亡魂,也還不知道到底是死於誰手、為何而死。
要奪取磬花縣的鹽井,最大的障礙便是倪可道。倪可道膝下只有一個幼子,名叫倪勻亭,年方八歲。倪可道一死,磬花縣由幼子接管,必會成為一個弱主,倪家也再無力看管境內鹽礦,彩翎幫便可乘機徹底剷除金杖幫的殘餘勢力,並霸佔黎風、磬花兩縣所有鹽井。不過為了不讓高臻天起疑,倪可道就必須死得理所當然,毫無疑點。此時,丁零又看了高臻天一眼,他悲痛難言,對倪可道滿懷愧疚,沒有絲毫懷疑。丁零知道,他的計劃完美成功了。師姊順帶還殺了一個嚴萬殲,這更好,一個接一個地剷除高臻天麾下高手,唯有如此,才可以逐步削弱高臻天的勢力,直到他的郡侯之位,搖搖欲墜為止。
不過,這個計劃的代價是什麼?柳玄星如今到底怎麼了?
過了良久,高臻天才開口說道:「眾將士護駕有功,當論功行賞。著,鐵家兄弟,各賞黃金百兩;監江平將軍狄同仇,晉封平侯爵,賞白銀百兩;懾江平將軍嚴萬殲,追封平侯爵,長子嚴千耿,封平男爵,襲航臺縣封地,免一年稅賦。」嚴萬殲和狄同仇此前因袁八通之事惹得侯爺不快,但如今為了救駕,一死一傷,過去的那點瑣事,自然都既往不咎了。高臻天說到此處,忽又忍不住哀痛嘆道:「孤失倪可道,如鮑叔牙失管仲、漢高祖失蕭何呀!」
倪可道不但是他身邊能臣,更是多年知交,突然遇害,難免悲痛。他聲音變得哽咽,頓了良久,才繼續道:「兵部司典倪可道,雖不懂武功,猶為孤擋劍,尤為英勇,追封平侯爵,長子倪勻亭,封平男爵,襲磬花縣封地,免三年稅賦;」他又一頓,才繼續道:「其餘銀槍戰士,發軍功狀,傷者發撫卹金,死者發安家金,江海川,你看著辦吧。」
江海川應道:「下官遵命。請問侯爺,刺客如何處置?」
高臻天收起悲痛之情,冷冷看著丁零,問道:「丁零,柳玄星大膽行刺,殺孤之愛將,如斷孤之臂膀!此人是你六藝門的人,你說,該如何處置?」
丁零聽了這個問題,一顆半吊著的心總算放下一半,因為這表示,柳玄星尚在人世。不過那又如何?柳玄星終須一死,他無力相救。他沉思良久,方才擡頭,回瞪著高臻天,答道:「草民若說,任憑侯爺處置,那是違心之言,不仁不義。若說,請侯爺從寬發落,那是一句廢話,說也無用。侯爺多此一問,難道是有意羞辱草民?」
自古忠義兩難全,但也總得作出選擇,對高臻天而言,正確答案當然是忠。但這句話他並沒有說出口,他知道,丁零與他之間,還談不上一個「忠」字。他心裡輕嘆,淡淡道:「你退下吧。」
丁零沉默半晌,卻沒有要走的意思。他心裡掙扎了良久,為了師父、師娘,為了六藝齋,他問了一句:「請問侯爺,草民可否見一見柳玄星?」120Please respect copyright.PENANAzqOw8ilUdQ