第五卷:柳玄辰
巨浪孤舟
陽光明媚,風和日麗。戲鷺園內鳥語花香,綠意盎然。
從園內那座人工湖上的水榭望去,花木水石,亭臺樓閣,勾勒出此處最美的景色,正是高臻天最愛的去處。不過此時在水榭中的人,卻不是高臻天,而是柳玄辰。
她獨自憑欄而立,彷彿也正在觀賞園內風光,但細看之下,她柳眉微顫,眼神複雜,對眼前景色視而不見,其實卻正在沉思著許多問題。
她在戲鷺園裡已住下了好幾天。高臻天不但收留了她,更為她安排了最好的廂房,派了最機靈的丫環專門侍候,還把她的「不殺」劍物歸原主。除此以外,也罕見地親自幫她操辦了柳玄星的後事。儘管柳玄辰沒有提出任何要求,但高臻天還是把一切做得盡善盡美。在這幾天之中,高臻天每日都會找她說說話,對她以禮相待,沒有半點勉強她做任何事的意思,進出戲鷺園也絕不阻攔,甚至不曾過問她此前的去向,以及此來的目的。
對高臻天的這些舉動,她既懷著警惕,同時也不得不深為感動。當天她抱著姊姊遺體,來到戲鷺園,所為何事?她接受高臻天相邀,在戲鷺園住下,有何目的?可笑的是,這些問題,連她自己也答不上來。
約莫半個月之前,在女兒山中,柳玄星毅然離去,留下柳玄辰獨自一人,陪著娘親的新墳。她心如刀絞,心中想著娘親生前所受的委屈,不忍離她而去,於是在深山之中,住了下來,每日對著一堆黃土說話,把這十多年來,所經歷的歡樂與苦楚,向娘親一一述說,一時嘴角含笑,一時又淚如雨下,餓了便打獵充飢,睏了便抱著娘親墳頭而睡。
如此似乎過了小半個月,她的心情才漸漸平復,想起姊姊離開多日,也不知到底如何了?於是拜別了娘親,走出深山,回到那條茶農小村,梳洗了一番,再下山尋找姊姊的踪跡。一路上關於柳玄星的消息並不多,但她也能猜想得到,姊姊最後一定會去江漢城。
柳玄辰來到江漢城時,正好是賞櫻大會兩天以後的事。柳玄星奪了她的佩劍,正好讓她少了進城時受到盤查的麻煩。關於柳玄星刺殺侯爺的事,戲鷺園嚴密封鎖消息,她在民間也沒打探出什麼端倪,一時茫茫然不知何去何從,只好找了家客棧住下,每日在戲鷺園附近閒逛。
直到那一晚,她才遇上了倒在路旁的柳玄星。
柳玄星奄奄一息,氣若游絲,躺在路上等死,卻正好被柳玄辰找到,這一幕何其熟悉。只不過這一次,柳玄辰也看得出來,姊姊已是神仙難救,回天乏術了。她懷抱著姊姊,心如刀割,肝腸寸斷,追問著姊姊到底發生了何事,但柳玄星臨終前說出的一番話,卻叫她至今不能釋懷。
柳玄星沒有回答妹妹的追問,此前發生的事,她不願再想起。她出氣多、入氣少,用微弱的聲音說道:「姊姊對不起師父師娘,姊姊已盡了全力了,卻還是殺不死高臻天,姊姊到了陰間,再無面目去見他們,更、更無面目再見二師兄!姊姊死後,你、你要把我的面容毀去,讓他們永世也再無法認出我來!」
柳玄辰聽得心驚膽顫,除了怔怔搖頭,一個字也說不出口。柳玄星剩下最後一口氣,冷笑道:「不過,姊姊也並非全無收穫,姊姊已經找到了惡賊的死穴!這個致命的破綻,就是妹妹,你!高臻天恬不知恥,對你動了情,對你日思夜想,魂牽夢縈!」她抓緊了柳玄辰衣襟,狠聲繼續道:「利用這一點,你可以接近他,你要虛與委蛇,投其所好,要讓他對你消除戒心!只要閉上眼忍一忍,成為他的枕邊人,殺他便易如反掌!姊姊知道,委屈了你,但非如此殺不了此賊,非如此報不了師門大仇!師門受辱,弟子理當不惜一切報仇!你過去和他之間,到底做出了什麼苟且之事,姊姊可以不過問,可以一筆勾銷!但從今以後,你卻必須改過自新!你不能再吝惜身子,不能再優柔寡斷,更不能再兒女情長,你一定要辦到,一定要報仇,否則你也一樣會不得好死,死後一樣會受萬世唾罵,無顏再見師父師娘!」
縱然事情已過了許多天,柳玄辰此刻想起姊姊的話,依舊忍不住身子一震,心驚膽顫。她不斷猛力搖頭,怨恨姊姊為何在臨死之前,給自己交代了兩件絕對辦不到的任務!她沒有毀去姊姊的面容,她不忍心,她辦不到。短短時間之內,失散多年的娘親在眼前離世,此時相依為命的姊姊也受屈而死,她無法面對,只忍不住不斷胡思亂想。她害怕,倘若真的毀去姊姊容貌,豈非連娘親也無法認出女兒?娘親犧牲了性命,卻只換來姊姊多活了半個月,畢生心血就此糟蹋,娘親會生氣嗎?她忍住了沒有把娘親的事告訴姊姊,她不忍讓姊姊再自責,這麼做該是不該?
她當時神志恍惚地抱著姊姊遺體,混不自覺地來到戲鷺園,甚至順從地在戲鷺園住下,彷彿一切都遵從著姊姊的吩咐行事,可是此後呢?她真能按柳玄星所說的那般,完成任務嗎?縱然要報仇,難道就非得用如此卑劣的手段?她曾答應寂音師太,「莫要傷他」,難道要食言?
她又想起前一天,與高臻天相見的情景。當時天上雲層映著斜陽餘暉,也是在這座水榭之中,高臻天自顧自說著話,講述著自己這一天在政務上遇到的煩惱與趣事,也不懈地勸諭她放下哀愁,安心過日子。他雖然傷勢未癒,但每天也總會在這個時候,來見一見柳玄辰。柳玄辰一如既往,默默聽著,卻一句也沒有回話。自打在戲鷺園住下,她便不曾對高臻天說過一句話,既沒有溫柔的情話,也沒有惡毒的狠話,既沒有投懷送抱,亦沒有掌劍相向。她實在還沒有想清楚,到底該用怎樣的態度來面對眼前之人。不過無言本身也是一種控訴,控訴他就是這一場永無止境的仇恨的始作俑者。
當時高臻天長嘆一聲,說道:「柳姑娘,你曾說過,倘若有一天見到孤,你要問孤為何殺你師父。你在此住了三天,孤一直在等,等你問這個問題。只可惜,你卻始終不願對孤說半句話。」
柳玄辰想起來了,她的確說過這句話。她沒有想到,隨口一句話,卻讓高臻天不能忘懷。高臻天一頓,繼續說道:「你雖沒有問,但孤卻很想說。孤對華前輩,心懷敬意,至今如斯。當天華前輩、姚女俠與孤,就是在此水榭之中,煮酒論政,相談甚歡。當時孤無論如何沒有料到,事情最後會有如此結局。」
突然聽見師父、師娘生前往事,柳玄辰不禁被勾起種種回憶,這時才第一次仔細打量著水榭環境,想像著兩人當時的音容笑貌。她越想越激動,終於忍不住對高臻天開口說了第一句話。她質問道:「既然相談甚歡,何以最後又刀劍相向?何以師父會命喪戲鷺園?何以又派兵夜襲,圍剿我六藝齋?」
她的語氣雖然嚴厲,但高臻天見她終於說話了,還是極為高興。他微笑道:「此問似曾相識,自事發以來,只有一個人曾經如此質問過孤。」那人便是丁零。當時,高臻天不曾正面回答,但面對柳玄辰,他卻不由自主坦然答道:「實不相瞞,孤從沒想過要解釋這件事,更沒想過有一天,得為自己辯護,直至那一天,在河邊小屋之前,你有此一問,孤才不由得想了許多。華前輩與孤反目成仇,歸根究底,一言以蔽之,政見不同!」
柳玄辰繼續追問:「為了政見不同,你便要殺人?」
高臻天笑了笑,說道:「孤是江漢郡牧,任何人與孤政見不同,都絲毫不妨礙孤以自己的方式治理江漢郡。不過對於華前輩而言,卻不是如此了。他以孤的性命相逼,要孤改弦易轍。他要殺孤,難道孤便該束手就擒,坐以待斃?華前輩既然死了,官府便與你六藝門結下了樑子,出兵剿滅,是時勢使然,是唯一選擇。如今看來,此舉雖不明智,但即便時光倒流,回到當初,孤也還是不得不作出一樣的決定。」他輕輕一嘆,繼續道:「人世間本來便只有恩怨,沒有對錯。當天倘若死的是孤而非華前輩,那如今要找你六藝門報仇的,便是孤手下的人了。倘若如此,不知柳姑娘會有何說辭,為自己辯護?」
柳玄辰只覺對方的話似是而非,似非而是,一時語塞。高臻天也不等她回話,繼續道:「正因如此,你們要來找孤報仇,孤並不怪罪。你我兩方互相殘殺,各有死傷,你姊姊闖入孤的府邸,殺孤文臣武將無數,要置孤於死地,失手就擒之後,孤卻仍想留她一命,否則也無需大費周章,以七針鎖脈之法,封她武功。只是孤萬沒想到,她偏執仇恨,為了報仇,竟不惜自毀經脈,枉送性命。柳姑娘,孤未能保住你姊姊性命,讓你再一次痛失親人,這實非孤的本意,對此,孤深感抱歉。」
高臻天貴為江漢郡侯,平日呼風喚雨,一呼百應,今日這一番心裡話雖然不至於服軟,卻已是罕見地控訴了自己的委屈。但柳玄辰當然不會輕易買賬,她無意識地搖著頭,怒道:「你的歉意毫無意義!你顛倒黑白,滿嘴歪理!師父為人疾惡如仇,正直善良,他不會無緣無故要殺人,姊姊向來愛恨分明,敢作敢為,要不是被逼上絕路,又怎會寧肯玉石俱焚?你所說的事,早已死無對證,全任憑你胡編亂造!」
高臻天沒有反駁,反而點了點頭,說道:「你視孤為仇人,無論孤怎麼說,也脫不下嫌疑。孤曾說過,任何人不得為難於你,孤口中所說,即是命令,這道命令永無止期,柳姑娘要去要留,孤絕不阻攔。不過常言道,日久見人心,孤只望,你能在戲鷺園裡好好住下,摒棄仇恨,放下成見,用自己的雙眼,好好看清,孤到底是個怎樣的人!」
放下成見,摒棄仇恨?柳玄辰自問也辦不到。家人連續慘死,她又怎麼可能放下?不,當天在河邊小屋,她豈非已在不知道對方身份的情況下,與此人相處了好多天?在那些日子之中,那位「甄大俠」是個怎樣的人?他深情、專情、多才、機智、講理、正直、有信、坦蕩。甄大俠與高臻天,難道不是同一個人?
越想越覺猶豫,柳玄辰猛力甩著頭,從回憶中抽離出來,此時艷陽高照,她望著眼前景象,湖水平靜如鏡,但她心裡,卻思潮起伏,翻起滔天巨浪,幾乎便要淹沒那一艘承載著自己信念的孤舟。
「不!」她忍不住自言自語道:「高臻天一定是個十惡不赦的壞人!我一定要找到他作惡的證據!」她暗暗下了決心,可是該從何著手呢?有了,既然師父與他「政見不同」,那高臻天的治郡之道,一定很有問題。她不再猶豫,轉身便離開了水榭,一路朝乾坎殿走去。她知道每天這個時間,高臻天都會在那裡處理政務,她要親眼看看,這個江漢郡牧,到底是如何貪婪無度、魚肉百姓。
高臻天曾經下令,任何人不得阻撓柳玄辰行動,是以此時她四處亂走,下人也不敢過問。但乾坎殿門口有銀槍戰士站崗把守,她也不願驚動殿內的人,於是悄悄走到殿側,趁無人注意,從窗戶翻身而入,沒有發出半點聲息。窗內是大殿東廂房,看模樣像是高臻天辦公、歇息的書房,門口垂著厚厚的門簾,簾外便是議事大廳。她走到門旁,掀起一條細縫窺探,只見此時廳內除了高臻天,還有好幾個下屬官吏,當下便屏氣凝神,仔細聽著眾人對話。
自從倪可道遇害,高臻天找不到更合適的人選,便只好從本來的兵部吏員中選拔人才出任兵部司典之職。此時上任不久的兵部司典何戎正向高臻天匯報著郡內各地軍情事務,高臻天聚精會神地聽著,不時點點頭,不時又插一兩句話。此時邊境安寧,並無戰事,何戎所報不過是些將領調動、兵員更替等軍營日常事務。柳玄辰聽了許久,毫無所獲,這時何戎卻似乎已匯報完畢,高臻天看了看天色,說道:「時間不早了,若無其他要事,今天就散了吧。」
柳玄辰正覺有點失望,戶部司典江海川卻說道:「有一件小事,本來也無需驚動侯爺,下官只是給侯爺報個備。」他一頓,又繼續道:「泯灣鄉拖欠糧賦已有半年,官府派人追討,鄉民頑劣不從,狡辯訴苦,更揚言今年糧賦亦難交足。下官已下令當地官府加大力度追討,嚴懲頑抗刁民,殺一儆百。」
泯灣鄉在江漢城以北,由高臻天直轄,恰好就離汎水不遠。柳玄辰以往從蘭子溝沿汎水南下江漢城,都會路過,此時一聽,不由得精神一振。
高臻天卻似乎有點心不在焉,只是點了點頭,淡淡回道:「要賞罰分明,恩威並重。除了嚴懲刁民,也得獎勵配合官府、納足糧賦之良民,如此才能杜絕民間反風。」
江海川道:「侯爺所言極是,下官遵命傳令。」
柳玄辰聽到此處,終於忍不住大罵一聲:「荒唐!」一掀門簾,便衝了出大廳,指著眾人繼續罵道:「你們這些當官的,就是如此治理地方?將就搪塞、苟且草率,簡直胡鬧!」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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